兀术强攻不下应天府,却在早有准备的穆兵的抵抗中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兀术自觉蒙受了奇耻大辱,更是不愿撤退,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了强攻上。
第一天,城门外留下了漫野金人兵马的尸体。面对应天府这样牢不可破的城池,骑兵无异于送上门的肉,连半点商榷的余地都没有便只能任人宰割。
如此一来,一直低迷的应天府士气大振。
不甘心的兀术第二天继续攻城,赵平桢依旧坚守不出。
第三天,金兵再次出现在平原上,只见等候了许久的应天府大门缓缓打开,数队步兵阵从城内涌出,在平原上迅速排列阵型。
金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兀术下令冲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其实穆军完全可以等到金兵自己退兵,兀术军没有了粮草,最多撑不过五天,但是士兵们得知金兵粮草被烧,再看到前两天满地的尸体,急着想要打一仗以发泄多年来的积怨;将军们也想打,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百姓们更想打,他们太想亲眼看到本国的士卒们将金人赶出自己的国家。
在金兵刚发起冲锋的时候,穆军弩兵排在阵前,箭矢如雨般向冲锋的人马射去,只见无数金兵纷纷落马;待金兵临近,弩兵迅速撤入阵内,手持铁盾的士兵冲到前方,肩并肩互相借力架起围的密不透风的盾阵以抵挡金人骑兵的攻势;待金兵冲到阵前,后排的长矛兵从盾的上方将金兵刺下马去。即便是金兵人不畏死,马却本能地感到害怕,到了穆军阵前就慌了前蹄;再者金兵人马都连着数日未填饱肚子,被铁盾阵一顶,许多战马就已体力不支地后退。
经过连续两天的胜利,穆兵的士气此刻正盛,而金兵饿着肚子,有哪有什么士气可言?此战一开始,金兵就已陷入了大为不利的局面。
然而穆兵到底还是低估了金人的战斗力。
到了这一刻,兀术已是破釜沉舟,他明知拿不下应天府,却又觉得这样回去丢尽了面子,而丢面子对他来说是比死还不如的事情。他看到穆兵出城迎战,所有的念想就成了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个就能多为他挣回一分面子来。
最骁勇的金兵冲到阵前,直接从马上跳进穆军阵内,抡起刀砍倒一个是一个。穆兵们以为有铁盾为护,暂时是安全的,谁料金人眨眼就到了眼前,几乎是被杀的措手不及的。再则这个阵型练了并不久,士兵们的契合度不高,有几个金人跳进阵内冲杀,前排的盾兵竟自乱了阵脚,不一时就被金人冲破了一个缺口。
亲自指挥作战的章究眼看着阵型几乎被打乱,急的拼命吹军哨挥军旗调改阵型,却怎么也堵不住那个被金兵撕开的裂口。
眼看着城下的形势一点点扭转,站在城墙上的赵平桢脸色已是铁青:“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
连秦小楼都忍不住连连摇头。
赵平桢喝道:“马班!”
候在一边的马班立刻上前,单膝下跪:“属下在!”
赵平桢道:“领五百骑兵,速去增援!”
眼看着骑兵加入战斗,步兵也缓上一口气来,在章究的指挥下调整阵型配合骑兵,将闯入阵中的异族绞杀!
赵平桢还是青着个脸,冷冷道:“大穆就养出这帮废物来!打完这场仗,首要做的就是练练这群不打自溃的崽子们!”
秦小楼则是盯着城下的战局,若有所思。
这场仗最终打的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惨烈。饿了三天的金兵还是勇猛异常,凭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精神,居然数次冲破了穆兵的阵型,甚至有几回几乎冲到了应天府的城门下,吓得赵平桢急急召集城内其余人马去堵城门。
仗从清晨打到午后,打得越久,金兵越显出以一当十的功力来。事情的发展脱离了穆军一方的预料,以至于赵平桢不得不三番两次从城中守兵里调人去增援。
兀术到底是死了,可他死前还亲手杀了二十几个穆兵,到了后来,几乎没有人敢近他的身,他跑到哪里,哪里的穆兵就溃散,甚至调来铁盾兵防他,最后还是弩兵们将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黄昏时城外的黄土已被鲜血洇成了黑色,稀稀落落的穆军士兵们在城外搜捡同僚的尸体,这一幕竟是万分凄凉——所谓的赢一仗来鼓舞士气,最后结局是赢了,却还是成了一个笑话。
当军师杨仁威将粗略统计的死伤人数送到赵平桢面前的时候,赵平桢看着那个数字,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这个数字比他的军师们经过数番争论定出的预计最大伤亡人数翻了整整一倍都不止!
甚至兀术的首级送到瑞王殿下面前能没能消了他的气,他下令让人将兀术的尸体鞭尸八百下,并将兀术的首级挂在城墙上示众十日。
等秦小楼赶来的时候,赵平桢正独自一人闷在房里喝闷酒。
秦小楼夺了他手里的酒盏,赵平桢便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那模样,打了胜仗倒比打了败仗更加阴鸷深沉。
秦小楼微微叹了口气,道:“殿下在这里喝酒,倒不如去和将士们一起喝酒,犒赏他们打了胜仗。”
赵平桢只是冷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打出这种仗也敢称胜?”
秦小楼在他身边坐下,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到他手上,柔声道:“总要一步一步来的。”
赵平桢板着张脸不说话,过了片刻,忽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秦小楼惊讶地追上去:“殿下?”
赵平桢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去犒劳将士们!”
经过城门下的时候,秦小楼看到了已经被悬挂起的血淋淋的兀术的人头,不禁打了个寒颤,疾步往赵平桢身边凑去。
赵平桢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秦小楼白着一张脸笑道:“听说殿下下令将他的人头挂十天?”
赵平桢冷冷道:“怎么?”
秦小楼微微叹息,缓声问道:“那——陛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应天府?”
赵平桢的脚步又停了一下,倒没有表现出几分讶异来:“你和章究怎么说?”
秦小楼言简意赅地答道:“尽快。”
赵平桢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走出好一段路,忽然笑了起来,摇头慨叹道:“这可真是输的一败涂地的一仗。到头来,我们还是要拱手把陪都送给金狗——先是京城,然后是陪都,再然后呢?”
秦小楼也跟着笑,脸色却愈发苍白了。
走到一处无人的小路,赵平桢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秦小楼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若我是皇帝,我就定都应天府——临安,那实在太南边了。”
然而到了犒赏士兵的时候,赵平桢和秦小楼欣慰地发现将士们都比他们要乐观——虽然刚刚才有几千同胞新死城外,可他们的确是打了一场胜仗,三千同僚的性命换来了兀术军的全军覆没,换来了应天府的平安。
有许多将士们是含着泪的,有的是为新死的兄弟而悲伤,有的却是真真切切喜悦着——赵平桢在某一人面前站了很久,确定他真的是喜极而泣,突然就迷茫了——他到底应不应该感到高兴?
及至犒赏完军队,秦小楼又回军中去处理事务,而赵平桢则什么心情都没有,抛下众人一人回去了。
当夜,秦小楼来到赵平桢的住处,却见赵平桢站在院子里,手里持着一件物事,怔怔地对月出神。
秦小楼走上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枚血玉佩。他略一思索,沉吟道:“这是孟少威的?”
赵平桢淡淡应了一声,将玉佩收归入怀,引着秦小楼走到一处石桌旁:“坐。”
秦小楼果然撩袍坐下。
赵平桢道:“少威生前曾与我说过,马革裹尸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死法。没上过战场我不懂,如今我倒有些明白了。”
秦小楼眉梢一挑:“那倘若他还活着,殿下还会像从前那样做么?”
赵平桢并没有思虑很久便道:“会。我没有选择,他也没有。莫说我没这权利救他,便我真是皇帝,我也一样会让他死——并且,是更加非要他死不可。”
秦小楼哂笑一下,从他手里接过那枚血玉佩,放在手心里轻轻一搓便可感觉到那玉质的温润,决计是有人贴身带了许多年才能将玉养成如此。然而玉在他手里没停多久就被赵平桢夺了回去,且冷冷道:“你不该碰。”
秦小楼的表情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幽怨:“贞卿爱他么?”
赵平桢停顿了一刻方道:“那不重要。”
秦小楼弯了眼笑,嗔道:“贞卿不怕我吃醋么?”
赵平桢神情很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果真从秦小楼的眼里看出几分戏谑来。他用近乎残忍的表情说:“他在我心里,是梅花。”
秦小楼一怔,即使明知他后面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却还是几乎脱口而出地问道:“噢?那我算是什么?”
赵平桢道:“杨花。”
秦小楼的眼睛弯的越发厉害:“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
赵平桢盯着他粼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喟道:“你倒是会将好句子往自己身上安。”不过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打击秦小楼的话。
当天晚上,赵平桢做了一个梦。
梦的最初是孟金陵穿着一袭黑色描金战袍站在空旷的平原上,身后白絮飞扬,看不清是雪花还是梅花。他的声音飘渺若尘:“赵贞卿,你这辈子负了许多人。”
然后场景一变,变作了某户人家的府邸。
十岁的他走过后院,看见七岁的秦小楼站在一棵梅树下,身上穿的是一袭红锦团簇的棉袄,将他裹得像一颗球,却越发显得他小脸白嫩。
其时院子里刮起一阵劲风,白絮扑扑地从秦小楼身侧落下。
他微微一哂,手里的扇子指着秦小楼,问身边的侍从道:“此人是谁?”
那侍从答道:“侍郎秦无涯的公子秦小楼。”
他笑道:“有趣,有趣。此子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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