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山附近有一处海拔较高的山林, 山林里有一个守林人,名叫曾沛林。曾沛林今年业已六十五岁,有四十五个年头是陪着这片山林度过的,他终身未娶,但这林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他的妻妾, 所以他的妻妾比皇帝还要多。
这山林对于官府来说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令人头疼的问题, 因为它不属于官方财产, 而是属于地方大族的私产。为了要收回山林这块肥肉,官府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 因为这里面涉及了太多复杂的权势背景, 拖了足足一百多年都没有解决。曾经有一任县令眼看着快要成功,却被京里下来的一纸调令弄得前功尽弃。
每过三年这林子的主人会领着大批工匠前来伐木开矿,那是曾沛林最热闹的一段日子。但他并不喜欢, 因为这份热闹会带走他不少心爱的妻妾。除了这份大热闹之外,山林里也时不时会闹出一些小热闹, 譬如有小贼溜进林子里偷采草药。这个时候, 曾沛林是看着情况管,有些人会被他毫不留情地用棍棒驱逐出去, 有些人他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些人他甚至会……
“哎,小和尚, 过来过来。这快过年了, 老骨头给你弄了点彩头, 就放在柴房里。自己去拿吧。”曾沛林坐在林边小屋前的躺椅上, 一边打蒲扇一边冲远远走近的年轻和尚喊话。
这时节正是秋高气爽,满地红黄落叶,像是一层厚厚的地毯,躺椅在地毯上咯吱咯吱的乱晃,端的闲适。
和尚也不拆穿他,走近后对他微笑:“施主新年好。”
曾沛林嘿嘿直乐:“哎,哎,小和尚新年好。”
和尚递给他一本《妙法莲华经》,自己往柴房里走。曾沛林摸着经书笑出几道褶子:“好东西啊,打发打发时间,马上又是新的一年喽!”
不一会儿,和尚背着半篓药材走出来:“多谢曾施主。”
曾沛林把《妙法莲华经》放到一边,笑呵呵地挥手:“哎,反正老骨头闲着也是没事。”
和尚背着药材依着林缘走,时不时用手里的竹竿拨开落叶,仔细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曾沛林在后面跟着他,气的鼻子都歪了:“喂,你出家人怎么这么不懂知足?老骨头跑了半片林子给你采的羌活还不够?”
和尚回过头看他:“哦?半片林子?那哪半片还没采?”
曾沛林讪讪道:“去西北方向看看,那里野兽多,老骨头没去。”
和尚一转身就往西北走,曾沛林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唉,你每年都把羌活采光,主人家九月派人来采药,独独少一味羌活,老骨头真是不好交代啊。怎么说?林子里来了种专门吃羌活的猛兽?”
和尚的脸皮堪比城墙,浑不在意道:“曾施主不都糊弄过去了么?”
曾沛林装作痛心疾首地跺脚:“三年呐,老骨头怎么就跟你这个坏和尚认识三年了呐。”
过了一会儿,曾沛林有些低沉地说道:“小和尚,你今年多采一点吧,最好能把这林子里的羌活都采光,别的,别的也都采走吧,哪种贵重你就采哪种,老骨头帮你采!明年……明年可能就没这机会了。”
和尚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出了什么事?”
曾沛林苦笑:“听说官府这次下了大本钱,这片林子明年二月份就要归公了。”
和尚皱了下眉,若有所思地继续往里走。
曾沛林踩在落叶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轻声自言自语:“老骨头守了这山林一辈子……明年,明年这辈子就要到尽头了……”
到了山林的西北边,和尚把背上的僧棍拿下来握在手里,明显比先前紧张了很多:“施主,你跟紧我。”
曾沛林倒是不怕:“小和尚,顾着你自己就行。这里的野兽哪个不是老骨头看着长大的,他们不咬我。”
和尚道:“那你为什么不来这里采药?”
曾沛林跳起来给他一个爆栗:“得寸进尺!老骨头是不想打扰他们!”
不一会儿,从林子里蹿出来一条毛发银亮的野狼,和尚举棍就要打,被曾沛林拦了下来:“别伤它!”
野狼冲过来,却没有立刻进攻,而是警惕地围着两人转来转去。曾沛林弯下腰要摸它的脑袋,被它避开了。曾沛林不死心地再伸手,这一次这头银狼没有拒绝,被摸了两下以后甚至坐下来乖乖地任人摸他的毛皮。
曾沛林笑得有些伤感:“十年前它还是只小狼崽子的时候我还救过他一命呢。”
和尚默默把长弓背回背后。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不到那件武器了。
两人在山林西北方逛了两个时辰,把羌活的根都刨光了。然后曾沛林把和尚送下山去。
路上,曾沛林问和尚:“你采了这么多年药,他关节就没好点?”
和尚叹气:“几年前伤的狠了——有人把他肩膀来回卸了几十次,已经成习惯性脱臼了,现在他端个碗胳膊也能脱一次,然后自己装回去。天气稍微阴一些就疼的打滚。前几天闹梅雨,药快用完了,所以我再来采点。其实这药也治不好他的伤,就是能稍许让他好受些。”
曾沛林跳起来拿蒲扇拍他脑袋:“药没用你每年来采啊?!得了便宜还卖乖,老骨头三天才帮你集了半框!”
和尚灵活地跳来跳去躲避他的攻击:“阿弥陀佛,施主稍安勿躁。”
曾沛林停下直哼哼。其实他还是很愿意听和尚说说那个“他”的事情的,和尚平时话不多,难得说两句还噎死个人,也就说起“他”的时候才会滔滔不绝。
明空采完药回到平凉山上的大和寺,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他跑到伙房,伙房早就熄火了,他只好饥肠辘辘的回到自己的僧房里,意外地在桌上看到了一碗已经冷掉的斋面。
津津有味地吃完斋面,他把篓子里的药材全部倒出来,一堆一堆分好扎起来,取了两袋熟稔地开始煎药。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另一个和尚走进来,看见明空正坐在炉子前扇扇子,微微蹙眉:“明空师弟,你又去采药了?”
明空一手托着下巴,堪堪打了个哈欠:“是啊,明净师兄。”
明净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走进来关上门,叹气:“明空师弟,我并不需要这些药……”
明空根本不看他,搭拉着眼皮盯着锅炉升起的袅袅白烟:“明净师兄,明净师兄,明净师兄。是你大半夜疼的大喊大叫吵我睡觉。药你不想喝就算了。”他把扇子一丢,用钳子弄灭了炉里的火,解开衣襟翻身上床,说不管那药就真的不管了。
明净愣了一会儿,摇头笑笑,坐下来看了会儿经书,又轻声走到床边看明空。明空其实头一沾枕就睡着了,睡得很熟很安宁,不像很多年前那样连睡觉都皱着眉头,不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就坐卧不安。
明净看了一会儿,也吹熄烛火爬上了房间里的另一张床。
子时,更深露重,明空被旁边的□□声吵醒,没好气地翻身坐起来,点燃烛火。他走到那个捂着肩膀□□的家伙的床边,发现他满头冷汗,却意外地没有醒过来。
明空冷冷道:“别以为我当了和尚就没脾气的。”他很想一脚把那个挣扎在痛苦的梦境里的家伙踹醒,但刚刚有所动作,却听得明净在□□之中呼唤着某个人的名字。
“贞卿……贞卿……殿下……疼……”
明空一下就僵住了。
那种呓语更倾向于一种撒娇的感觉,是充满了依赖的。而很多年前还在红尘之中的明空曾经无数次听过这个人用这个语气跟自己说话,但那时他都觉得是虚伪的。如今在梦中,总是假不了了。
明空叹了口气,在他床头坐下,用温热的掌心替他捂住肩膀,轻轻摩挲。
“喂,听说完颜洪藏死了,完颜昭杀了完颜恺,金国大乱。皇帝派项云龙已经纠集十万大军向北进发了。”
明净没有回应他。
明空用手将他的肩膀搓的热了,直到他停止□□也没有放开。
他看着他侧躺的瘦削的背影:“有的时候我会想……”停了很久,摇头:“这样已是再好不过。”
天快亮的时候,他重新躺下睡了。
第二天,明净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放在床头的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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