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暮色四合,夜风渐起。
李家院子里,各个房间陆陆续续透出烛光,西北角的一间小厢房里,庄妈妈将烛架端放到桌子上,套上灯罩,又看了一眼坐在桌前专心缝补衣裳的庞姨娘,似找话头地开口:“听说,今儿个老爷要回来!”
庞姨娘似乎没听见,顾自做着针线,手上没半刻停虑。
庄妈妈望了她一眼,忽的想起十年前的庞姨娘,十六岁的少女,笑靥如花,欢声如铃。可现今的她,虽仍是容貌清艳,不可方物;可眉间积云,眸中凝雾,生生一尊冷漠的冰人儿。庄妈妈已不知这世上还有何事能将她温暖!
半晌后,庞氏拿针的细手顿了一下,声音平静如常:“关了门,早些歇息吧!”
“诶!”庄妈妈已不会像当年,劝着她待老爷好些,不要总是冷若冰霜。十年过去了,她日日如此;偏那老爷也是个痴情种,待姨娘十几年如一日的殷勤。
庄妈妈刚要起身,却听得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夹着夜里的轻风,隐约有些轻浪的意味:“庞姨娘做什么歇这么早呢?”
夫人房里的丫头萍竹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笑得有些讥诮:“过会儿老爷回来,怕是又要把姨娘吵醒了吧?”
庞姨娘似乎还是没听见。
庄妈妈皮笑肉不笑地岔开话题:“萍竹大姑娘可有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儿!”萍竹不请自坐,“夫人嘱我给姨娘和娥姐儿送点心尝尝,厨子新学的式样,枣丝儿栗子杏仁酥!”说罢,刻意停顿了一下,“夫人说有点儿腻了,但我们几个丫头都是很喜欢的!”
庄妈妈冷了脸,忍着要呵斥这恶毒的丫头的冲动,一会儿说新式样,一会儿又是正房的丫头都吃过了,怕是捡了剩的挑过来的吧!
庞姨娘依旧是表情淡淡:“替我谢过夫人了!”
“自是!”萍竹微笑望着庞姨娘,眼中似有一丝隐隐的鄙夷和嫉妒,两种对立的表情混在她并没有多大空间的眼睛里,很是纠结。
她鄙夷庞姨娘这种龌龊又假清高的女人,更嫉妒她天仙一般的美貌和俘获男人心的能力。当然,正儿八经的理由是,这女人狐媚了老爷,而她对夫人忠诚,自然应对庞姨娘嗤之以鼻。
对!她只忠诚于夫人,因为夫人信任她。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夫人并没有多信任她,只是太过信任她的脸罢了。
庞姨娘和庄妈妈都没有和她谈笑侃天唠家常的意思,而萍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夫人安排的另一项重大的任务没完成呢!
萍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做出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听说,南唐李煜李后主的那个小周后,前些日子自我了结了!”
庄妈妈疑惑地皱眉,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但庞姨娘懂了,她不仅懂了,还知道萍竹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姨娘玉白的手指不禁嵌进了衣裳里。
萍竹见庞姨娘垂了眸,眼中闪过一丝得意的笑:“这小周后也真是,早是死,晚也是死,何不趁自己清白之时了结。这下好了,留了个不堪启齿的名声,供后人笑话。哎,可惜了,听说那小周后还是天下第一美人呢!说那娥皇女英就是大小周后了,不过想想也是,女子太艳丽了,就爱狐媚男人!”
庄妈妈虽是什么没听懂,但最后一句还是明白了,她是说庞姨娘太艳丽了狐媚了老爷,庄妈妈立刻红了脸:“萍竹姑娘,你说什么话?”
“我没说什么啊!”萍竹盈盈地笑,看了眼脸色有些发白的庞姨娘,笑得愈发心满意足,“我是说那小周后周薇啊!以前抢她亲姐姐大周后周蔷(注释9)的夫君,把亲姐姐活活气死,是个可鄙之人呢!现在这般惨死,也活该她落得这个下场!”
庄妈妈一听,觉得和自家姨娘没什么关系,也就缓了脸色,不应声儿了。
庄妈妈不懂,可庞姨娘这老爷口中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怎会听不明白?
萍竹想说的是一女侍二夫的女子为世人不齿。
南唐灭亡后,李煜和小周后夫妇被□□俘虏囚禁,太宗得位后,觊觎小周后美貌,三番四次强幸于她,还委画师画下了春宫图。
这等奇耻大辱成为民间茶余饭后的笑柄,男人说起这事儿来,用词轻薄污浊;女人谈起,都是脸红耳热,羞愤唾弃。
而她庞姨娘就是个一女侍二夫的主儿。
庞姨娘抬眸,静静看萍竹:“萍竹姑娘是否还记得上任的峨眉令是如何被撤职的?”
萍竹愣了半晌,想起似乎是因为后房乱嚼舌根导致,一时警惕起来。
庞姨娘十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看得着实让人发怵:“小周后好歹是□□封过的郑国夫人!百姓家的妄自议论不打紧,老爷好歹是官场上的,日前才晋的官,别因后院嘴根子不清净惹了麻烦才好!”
萍竹本就是个外强中干,欺软怕硬的蹄子,被庞姨娘这么看似很有头道的一吓唬,立马就没辙儿,差点儿委屈出声,她哪知道小周后是郑国夫人啊,还是□□封过的!
萍竹讪讪扯出个笑容:“我就嘴痒痒了,随地一说,姨娘就当没听见罢!”
庞姨娘于是立刻没听了,不答话,也不看她,安之若素地缝衣服。
萍竹顿感一鼻子灰,说忙着回去伺候夫人就先走了。
出门时,整好撞见了风尘仆仆进门的老爷李章。袍子都没来得及换,估计是正房都没回就先来这儿了。萍竹给根本没心看她的老爷福了福身子,一脸恶毒表情地走了。
庞姨娘见李章进来,不紧不慢地放下针线,起身福了个礼。李章赶紧上前扶住,急忙道:“嫣儿,我俩夫妻间何必多礼?”
庞姨娘淡淡道:“老爷可别再说这话儿了,嫣儿为妾室,如何与老爷说的上是夫妻?”
李章一愣,细细揣摩了下子,担心道:“嫣儿,是不是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夫人又寻衅来了?”
“没有!”庞姨娘缓缓摇头,“即便是以前夫人的那些个不痛快,也是因为老爷。老爷若是不对妾身这般偏袒,夫人自不会为难!”
李章忧愁地看了看庞姨娘,朴素衣衫遮不住清丽美貌,十年来倒也对他客客气气,却不曾有一刻敞开心扉。
但他偏偏对她魂牵梦萦,自见着她的第一刻便跟失了魂儿一般,他不在乎她嫁过人,也不在乎她还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更不在乎她长年累月的面如冰霜。
可,他也是希望庞氏能够对他温柔一次,哪怕是半刻都好啊!
李章长长地叹了口气,接过庄妈妈递过来的茶水,眉心不展地独自啜饮,时不时捡了盘子里的点心吃起来,估计是晚饭没怎么吃饱。
庞姨娘顿了一下,似乎觉有不妥,看了眼李老爷,没什么表情地问道:“老爷可否有什么烦心事?”
李章放下茶杯,刚要说话。
“娘!”一个稚嫩轻快的女孩儿声音响起。
话音未落,小刘娥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只是一见到李老爷,调皮欢喜的小脸儿立刻顺服下来,恭恭敬敬地福了个礼:“李爹爹好!”
李老爷随和地笑:“娥丫头几天不见,看着好像是又长高了!”
小刘娥抿嘴细细笑着,没有做声。
“皎儿!”庞姨娘万年冰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过来吃点儿杏仁酥吧!”
小刘娥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糕点,知道定是正房那边送过来的,便说:“刚吃过晚饭,就不吃了,我来是找札记本子的,早上给娘请安的时候好像是落在娘房里了!”
庞姨娘笑着挥挥手,让她自己找去了。
李老爷盯着庞姨娘脸上娇美若桃花的笑颜,怔怔出神,这温柔的笑意,他何时才能享有?
李章好一会儿才想起片刻前要说的话,于是又叹了口气,沉声道:“前几年在峨眉的任职,也算得上是差强人意,评核得了优。这次来成都,托着友人帮忙,疏通了一下,得了两个好职位。一个是成都刺史举荐的校书郎,另一个是成都县知簿。这两个职位都是不错的,我左右为难,真不知该如何回了信才好!”
“那老爷心里可有偏向呢?”
李老爷明显早就心有所属,隐忍了片刻,终于笑了笑:“我自是想靠近刺史大人的。他是齐王的亲信,短短几年连升了好几级,当真应了官运亨通这一说。想必,我要是跟着他,将来也是会大有作为的!”
李老爷越说越高兴,往嘴里又塞了一口杏仁酥。他其实是心里早有决定了,刚才的叹气不过是做戏,只为让庞姨娘问他一问。
庞姨娘自是知道了,淡淡一笑:“那恭喜老爷了!”
李老爷招呼庄妈妈给他再倒了一杯茶,一脸的春风得意。
一旁的小刘娥却微微皱起了眉:
“李爹爹不如选了另一份职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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