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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娥一时未多想, 脱口而出:“刘娥。”说完才知不对, 忙补充了一句,“峨眉山的峨。刘峨。不知兄台尊姓?”
少年愣了半瞬,差点儿说“楚王元佐”, 但眼珠一转, 又大方一笑:“楚佐。”
刘娥听了, 总觉这名字奇怪的很,但又不知哪儿奇怪, 再说, 人名而已, 哪来那么多怪处, 所以也不再多想。
楚王想起先前的事,忍不住问:“适才在江边,刘贤弟怎会忽然提议叫那巫师下去见江神?这法子实在稀奇又古怪!”
刘娥有些不好意思,实话实说:“我只是忽然想起了西门豹治邺的故事,照葫芦画瓢地套用了一下。”
楚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眉宇间略显忧心:“西门豹为邺县令, 有权有兵, 一声令下便可将巫师等连着好几个人扔下河去, 可内江县官巫勾结, 你一介平民哪能与之相抗。以后助人也应考虑自身周全才是。”
刘娥在发生骚乱之时就知引火烧身了, 好不容易脱离危险, 又惊又怕, 想起自己冲动, 本就无地自容,现在又得楚王一番谆谆告诫,面色愈发羞惭,道:“当时情势紧急,一时想不出万全之策,是以忘了后路。我确实是意气用事了,以后定会注意的。”
楚王本是担心他安全,见他丧气地低着头竟半天抬不起来,以为自己说得太狠了,便又连忙缓了声音,道:“不过你这‘意气用事’确实难能可贵。试问现今又有几个人能够真心为人,置个人安危于度外?”
刘娥听了如此直白的夸奖,蓦地抬头望他,却撞见他眸光清和,真挚温暖,一时间心竟砰砰乱跳起来,脸颊也不自主地发烫,慌忙又别过了头去。
楚王未觉有异,只沉默想着心事,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再开口:“贤弟可知西门豹与魏文侯的故事?”
刘娥有些许的猝然,又低沉了声音道:“楚兄说的可是,西门豹廉政奉公,魏文侯却信不过他,西门豹便反其道而行之,搜刮百姓,奉承近臣,从而叫魏文侯幡然醒悟的事?”
楚王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有些期盼解惑的目光望着刘娥,问:“西门豹这种做法,贤弟如何看?”
刘娥直言不讳:“不失聪明!”
“为何?”楚王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却只是短短一瞬,几不可察,随后又恢复了沉然温和的眼眸,执着地看住刘娥,“为何不失聪明?西门豹剑走偏锋,敛财虽为的是引起魏文侯的反省,但这本身就是背弃了自身信义,为官之人难道不应是非分明,刚直不屈?”
低沉温润的声音中似乎透着一丝咄咄逼人的意味,又似乎一个溺水之人绝望地捕捉着救命稻草,这其中透出的一股莫名不安的感觉叫刘娥始料未及。
刘娥平复了心绪,看着他,朗声道:“世事本就无黑白绝对可言,西门豹为民生社稷,曲线救国,不失为一个聪明有效的好方法。不然,离了政位,又如何为百姓谋利?即使有人说他的清名因此染上了污点,但我认为西门豹心中必是坦荡荡的,屈就一点儿又何妨?”
“是吗?”楚王苦苦一笑,近乎呓语,“可我却不愿屈就!正义信念本就高洁无暇,不应染上半点儿尘埃。”
刘娥猛然一愣,不知他突如其来的悲伤与失神是为何事,也不知他是为何如此执着而艰苦,本想借用慧能大师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来劝说。
可刚要说话,马车却停了下来。楚王的随从段虎沉声道:“少爷,到了!”
楚王起身送刘娥等人出了马车。
刘娥不知为何放不下心,本还想说什么,就看见武田武林兄弟铁青着脸强忍焦急地站在客栈门口。一见刘娥等人,立刻飞奔过来,武田粗着嗓门喊道:“少,小少爷,你这又是跑去哪儿闯祸了?等回去我一定要禀报大少爷!”
刘娥一惊,忙近乎求饶道:“好武田,好武林,你们可千万别告诉我哥哥,要不然,我以后就别想出门玩儿了!”
青婵与嫦衣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武田和武林则没料到少二夫人会这般耍赖皮,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楚王见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小少年竟如此低声告饶,想起了自己那个调皮捣蛋的弟弟,也不禁微微弯了弯嘴角。
这时,武田与武林才再次注意到这个陌生的男子,立刻警觉了眼神,不太友好地看过去。
刘娥心下一紧,赶忙解释道:“我刚才贪看热闹,被人群挤得摔了一跤,多亏这位公子善心送我回来!”
武田与武林于是霎时见又变了眼神,双双抱拳:“多谢!”
“举手之劳!”
楚王见人已送到,便对刘娥微微颔首,只说了句:“后会有期。”以示告别。
刘娥愣了半晌,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股子感伤,强自微笑道:“后会有期。”
楚王转身走向马车,临上车前,回头又看了刘娥一眼,沉默半刻,忽的微微笑了笑,似乎很温和,又似乎有说不尽的愁绪。
刘娥心中思绪万千,淡淡微笑着看着马车远去。
后会有期!
这似乎是两年前那个少年匆匆告别时留的最后一句话,只是,这个少年便如那个一般,后会有期便是后会无期吧!
楚王坐回到马车上,闭上眼睛想着适才与那个小兄弟的谈话,不经意间就皱起来的眉心却迟迟纾解不开。
独自冥想中,听到了门帘掀起来的声响,缓缓睁开眼,就见段白进来,坐到了一旁的位置上。
楚王轻轻叹了一口气,问:“对了,三王吵着闹着要随我来蜀地,怎么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又不见了人影?”
段白恭敬道:“实不相瞒,襄王经过成都府的时候,就私自溜走了,听段青说,好像是要去找个姑娘!”
“姑娘?”楚王微微蹙眉,声音稍稍不悦,又有些无可奈何,“他这沾花惹草的性子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收敛,你看看孟家的三小姐给他害得还不够吗?这次,只怕是听说蜀地出美人,才巴巴跑来的吧!”
段白静静听着,不敢对皇子的事妄自评议。
楚王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忽然间缓了下来,浮起一抹怀旧的笑容,兀自道:“刚才那对兄弟看着有些像小时候的我与三弟。三弟张扬个性,总是在不经意间闯祸,惹我责骂他。”
段白见楚王脸色有缓和,也附和道:“三爷小时候,确实与那小兄弟有些相似,一听到要受哥哥责骂时,那沮丧的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楚王闭了闭眼,似有似无地叹息:“这等兄弟之情,难道不是最珍贵的吗?”
段白听出他意有所指,遂敛了放松的脸颊,提醒道:“王爷,这些话以后不可常说啊!最好是不要再说了!不然……”
“不然如何?”楚王睁开眼,有些愤怒地看向他,“不然会传到父皇耳朵里,让他以为我是隐射他谋害兄弟,残杀亲侄?”
段白惊出一声冷汗,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您与皇上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你怎能说出如此……”段白本想说“大逆不道”,可终究说不出口。因为在他心里,大逆不道的也是皇上啊!楚王不过是太过善良温厚,眼中容不下沙子,更无法接受自己敬爱的父皇会接二连三做出这等事。
楚王冷哼一声:“我说的话那句不对了?当年皇帝伯父莫名其妙地驾崩,其中蹊跷恐怕也只有父皇与赵普两人知晓了。我虽说不信父皇会为了皇位而害死自己的亲哥哥,但这几年来,父皇的所作所为,已是愈发露骨,叫我不得不怀疑。”
段白别过头去,哑口无言。
楚王忽想起往事,痛心道:“德昭皇兄本就是‘金匮之盟’中的继位者,父皇自然对他心存芥蒂。且皇兄文韬武略,深得人心。他遂我父皇亲征太原之时,不过是军中将士多说了他几句好话,父皇便感到威胁,想要除去他。”
段白怕楚王钻牛角尖,忙宽慰道:“皇上只是责备了武功郡王几句,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啊!”
“可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楚王按捺不住心中怒火,悲愤道,“行军得胜就该犒赏。德昭皇兄只是问他何时行赏,他却容不下皇兄威名,明明知道德昭皇兄性子烈,竟还当众骂他,说等你当皇帝的时候,再自行封赏!这不就是说他有夺位之心吗?可怜皇兄,竟然,竟然当夜回府便拔剑自刎了!他……”
楚王心痛不已,无法言说,数度要说什么却已是满眼泪光。
段白忧心忡忡,赶紧劝解:“故人已逝,王爷切莫太过牵挂啊!”
楚王极尽痛苦地摇了摇头,悲叹道:“德昭皇兄临死前留给我一封书信,叫我好生照拂德芳皇兄,怕的就是父皇加害于他。可德芳皇兄,这短短几年内便看着自己的父皇与亲兄弟接连意外死去,他如何不怕?”
段白只觉再替皇上辩解也是苍白,只能无力道:“兴元尹大人心神不安,积郁成疾,也不可全怪在皇上身上啊!”
楚王冷笑一声:“皇叔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但德昭哥哥就是给我父皇逼死的!只怕德芳哥哥也命不久矣!”
段白吓出一声冷汗:“王爷,这话你怎么又说了?”
楚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我不说,天下之人也在说!行事不正,如何堵住悠悠之口!等到把先皇那一脉除干净,下一步,只怕就到廷美皇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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