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依旧无聊地过,每日不是四处闲晃也就是呆在宫里吹箫看书,偶尔也练字作画。
有一次我在院里引吭高歌,谁知竟是把路过的黎晨和柳敏给引招了过来。我只得满脸通红地让柳敏这丫头给取笑了番,而黎晨只是在一旁笑看一切,也没个什么明显的态度。
那次遇上我才知两人过得都不错,只是她们都住在东院,那里妃嫔聚集得多,每日倒是好不热闹。似乎那些女人闲置下来后总是难免在暗地里动些什么手脚,柳敏眉飞色舞地向我形容时倒似当真见了那床褥中匍匐蠕动的长蛇的情景,我多少有些心悸。
“那端妃也没讨什么好处,我过了一晚便叫人把蛇烹了羹让章流给她送了去。”柳敏凤眉微扬,笑得好不自在,“那里面我还让多加了几只老鼠当作料,那臭女人据说可是一连三天都出不下饭来着。”
看着她的样子我不由也笑出了声,但一笑完后心下更多的是一阵凄然。这宫廷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难不成里面的女人都心理扭曲了吗?从一开始接茶时的假意失手,到后面危及安全的个个举动,我无奈地抬眸,轻道:“你们都受苦了。”
“受苦?”柳敏摇头,“现在那些女人已经不敢把我们怎么样了,只是偶尔还是要看几个身份较高的脸色。我和黎晨的背景总归不错,她们也不敢把我们给怎么的。倒是玉琦,宛文你不知吧,玉琦疯了,被送去了寒离宫。”
“疯了?”我的瞳孔陡地收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狠狠地打中了脑袋。
玉琦,那个选秀时常常是一脸乖巧的孩子,她是此次入宫年龄最小的一个,永远是这样天真地笑着,甜甜地跟在身后有如小鸟依人,张嘴叫的是那声清晰无比的“姐姐”。这样的一个尚只能称得上是个孩子的女孩,竟然会,疯了?
努力地平复下情绪,我使语调尽可能地不显怪异:“柳敏你莫开玩笑,玉琦不久前不还是好好的么,一个月前的那次看戏她也没显出哪有不对劲,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疯了呢?”
柳敏的神色闪过一丝异样,显是想隐瞒什么情绪,但以她的个性,一眼看去眸中的怨毒一目了然:“她们说玉琦是自楼上不小心失足跌下的,因而摔坏了脑袋。哼,可我明明在宫女为她换衣服时看到了那一身的淤伤。只是一摔,能有那么多细细小小的伤口吗?那些女人还多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过雅薇已去寒离宫给太监宫女们塞过银子了,该是不会亏待她的。”
“柳敏,你也不用这般气愤。”黎晨本只是坐在一边喝茶,此时终是淡淡地开了口,“玉琦也只是疯了,至少不像有些人那样尸骨难寒。这宫里别的不多,只那失踪的人数还少得了吗?可听别人说够,自宫里那些井里打上水可万是喝不得的,谁知那下面埋过些什么。”
刚喝进嘴里的茶猛地被我一口喷了出来,隐隐倒似真的觉有些腐烂的气味了。
“给我们这些贵人妃子用的茶都是干净的。”柳敏好笑地看我,拍了拍背替我顺了气,回眸依旧望下黎晨,道,“玉琦她向来安分守己,这忽然的一下子疯了,不觉奇怪吗?”
“她当然没做错什么。她的阿玛也一直本分地做着自己的职务,而皇上也未召过她,这点无需担心有人的妒忌,那么,剩下的也只有……”
“除非玉琦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顺过了气,我直身凝神看她。
黎晨的眼,还有此时她瞳孔中映衬出的我的眸子,都是一片清明。这宫里,总该有着那么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什么是不该……”柳敏的神经依然大条地可以,张口正要无所顾忌地问出,已被黎晨淡淡地打断了:“宛文你这儿很不错,一个人清清净净的,怪不得她们总说皇上宠你。”
“呵呵。”我干笑了几声,有种怪怪的感觉。
“她们”说?“她们”,又会是谁?
玉琦的事一如当头棒喝,沉溺懒散久了,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大意兴许会出大事。
之后随便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玉琦的事也没有人再提了,等时候不早她们就结伴回了东院各自的宫里,我这里又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但这一番相会给了我两次震惊的感觉:一次是玉琦的坠楼带来的恐慌;还有一次就是我竟感到黎晨看待后宫的视角和我是这样的相似,唯一的不同也许就是,她无奈下入宫却甘心流离在暗涛澎湃中以自己的头脑游刃有余,而我则是在入宫后处处避开那些汹涌,一味抵制沉沦。
一个自甘堕落,一个仍在挣扎。
黎晨的那抹笑浮现在脑海,也许,她已知道我无论怎么逃避依旧会被吞噬的吧,就在我锋芒更加耀目的时候。
连续几天过得格外浑浑噩噩,这是我第一次那样期盼玄烨的出现,可一夜夜的孤独到天明,直到允玉各个庆生宴的前一日晚上,他才一袭皇袍悠悠然地登场。
“最近皇上可知后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等众人退下,房内只留下我和他时,才微微吐出话语。
“明儿个允玉的生日?朕记得的。”玄烨的眉间有一丝疲乏,清减了不少,泛白的脸更生让人心疼的感觉,偏偏回答的却是这样漫不经心。
“看来皇上并不知道。”我咬了咬唇,微痛,道,“前阵子新封的玉贵人无故坠楼,现因思维不清,而被送入了寒离宫。”
“哦,是吗?”这样平淡的话语,有一种,冷漠到让人心寒。
我感到周身不自主地颤了下,问:“难道皇上一点都没有感觉吗?她是你新封的贵人,当初,是你亲手将她送进了这个催命的金银窝!”
玄烨皱眉,回眸看我:“这是什么话?又不是朕将她推下楼的。宫里的妃子那么多,你莫不是想让朕个个都守着?”
“皇上,你当真信这只是一次‘意外’吗?”看着他眸底一闪而过的光,我冷笑,“后宫妃子个个都是有身份的人,很多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吧。玉琦这种事发生的还少吗?如果不是皇上一次次的放纵,又怎可能让那些人有恃无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皇上仍是毫无感触吗?”
“宛文,你到底是怎么了?”玄烨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只觉一阵凉意透过肌肤传来,我猛地一甩手就挣了出来。毕竟玉琦是和我一起进的这个笼子,竟然会就这样遇害了,别人看来也许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我偏是无法释怀。
怎可以——将人看地这般低贱?那些人,怎下得了手?
玄烨被甩开后愣了下,双手紧紧握起,仿佛捉到了什么,话语里带上了一丝柔柔的关怀:“很烫,你发烧了?”
这样的声音如耳边之风,我扬眸,只是清清惨惨地笑开:“寒离宫,若真可离寒,皇上不如让宛文也随玉琦去了吧。至少,头脑还可留个清醒。”
也是真的烧得有些昏沉,我竟忽地这样消沉,根本就不似原本的我,又或者,这个才是内心的那个真正的我?消极避世。
不觉间,我又有些些自嘲:“反正这宫里的女子这般多,少个宛文又有何妨?”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如又退化到了小时候那个丝毫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也许我现在仍是无法忘却那种深切体会过的清冷,但至少,在别人面前本还维持着一种的傲慢。而现下,玉琦的事如击穿的一快石,将伪装砸出了一丝的裂缝。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玄烨的脸色并不好看,虽然面上如以往的波澜不惊,但眼底似纠结着无数的巨浪。
他一把将我抱起,重重地甩在了床上。
我的腰啊……愤愤的,一抬眼我便瞪了过去,可在对上他的视线后,又一下子没了气,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恼怒。而又,无可奈何?
“宛文,你是真的不知朕对你的心吗?”玄烨叹了口气,伸手抚顺了我额前凌乱的发线,“那么久不动你,你想让你有一天心甘情愿地跟了我,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样,她们想要的是权势,而你却又不要这些。当我感到你似乎有野心时,你可知我为什么显得那样决绝?别人有野心我仍可以当作不知地继续宠幸她们,而你不行。只因她们一旦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后我可以毫无迟疑地将他们除去,可你——一旦越陷越深,我怕是根本下不了手。”
他渐渐把自己的称呼由“朕”变成了“我”,其中的用心怎可能觉察不到?我抬眸,心不禁地一阵急促,这样温柔的神情,是第一次见到的吧,没有面具,而是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深长的眉睫,和顺的脸线,因深邃而永远有一种倦意的眸子……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清冷的眼,明明和面前的截然不同,却有着一种相似的感觉。
偏了偏头,我躲开了他的视线,但颊下一紧,一只手将我迫回了原处。
唇上灼起了一股火,干燥的肤质微微被润了些,咫尺的是玄烨带着浓重笑意的眼,妖艳地有些昏眩。微微勾起嘴角,我做了个和他一样诡异的笑,玄烨在我笑中愣了下,然后吃痛地移开了唇。
我浅笑着我用舌尖一舔,味觉有了些淡淡的腥味。
玄烨的唇角被我咬破了,有朱红的液体溢开,这样的红在他自身的魅惑中宛似堕世之仙。他没有怒,只是轻地拭了拭,一脸调笑:“你这样做也去不成冷宫,朕会让你这辈子都入不了冷宫。”
众人眼中最不愿接近的冷宫在我们的对话中竟似成了香饽饽,我顿觉好笑。
但回想历史,玄烨也确是做到了,直到他死,”宜妃”都不曾离开过这个深宫的红墙。
我轻笑地看着他,道:“那宛文是不是该谢过皇上?”
他挑眉,不置可否。
这个动作并不适合他做,不觉间,我嘴角的笑意稍稍真实了些。
眼看着玄烨出了房,本以为他已走了,不想未过一会儿却又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看衣着判定那人是太医院的,我只得躺下,任那老家伙玩木偶般地摆弄。
玄烨站在旁边,另一侧则依次站着小桃,婴云还有水墨,她们的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那神情分明是在说——“主子你病了竟然都不告诉我们,分明是不把我们给放在心上。”
这样的注视让我忙是移开了视线。
看看自己多冤呐,早上只觉头有点昏,只当是休息下就会没事了,谁知会这样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帮这宫里节约药材的一番好心此下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闷闷的,我问:“孟大人,看完了没?”
要不是那么多人在身边,我早将这毛手毛脚的臭老头给踢开去了。
孟太医摸了下花白的胡子便站了起来,对上玄烨的视线,反是看向我问:“昨儿个那场雨,宜贵人可是赶上了?”
“是啊,主子昨日午后便出去了,也没带伞。雨来得没头没脑的,回来时都已湿透了。”小桃没大呢感我开口就已经回了话,根本阻止不及。
昨日下午我应的是刘品笙的约,谁知偏偏来了这样的一场雨,他又被玄烨给扣下不知做什么事久久没来,我只得风里来雨里去的,彻底做了回落汤鸡。
“那就对了。”孟太医微微点了点头,“贵人外潮内燥,这就是病源。只要服几帖药就行,无甚大碍。”
他离开时水墨匆匆跟着一同去取药了,其他人也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屋里就只留玄烨和我二人,氛围较之方才有了些怪异的感觉。
“昨日下午,去哪了?”玄烨的声音冷冷的,与先前的截然不同。
“只是出去逛逛。”
沉默。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不安浮上知觉,我再一次开始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的人。
“你的心……过了明日,将会只属于朕一人。”这样的话荡开,没有平仄起伏,沉地如一道咒语。
明日起只属于他?心猛然颤动了下。
这话,会是什么意思?难道玄烨已知了我和刘品笙相识的事?
如果知道,他又已知了多少——关于刘品笙的身份?
心下惊地跃动不止,但我面上却平静地如什么也不知:“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恕宛文愚钝,不解其意。”
玄烨凝眸看我,仿佛想从中窥得一丝的破绽。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暗想这面具从不是谁的专利,只许他戴的么?平静地和他对视,没有心虚,一副坦然的样子。
他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的缓和,轻道:“没什么意思,总之一切过了明日后便可明晰了。你只管好好休息,允玉的生日还是要去的,不然怕是会拂了平妃的面子。”
看着门被合上,我无力地倚在了床上。
明日后一切就会明晰?这会是,怎一回事……
总有种不安的感觉,我总觉得明日即将有什么要发生似的,心绪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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