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光低低暗暗,交错之间身着皇袍的男子手中剑光盈然,那张脸撕碎了一味的面具,狠决的眸光一闪,直起的身影顿时动起,只见那柄剑直直地向我刺来。
玄烨,要杀我?这个一贯容忍着我不敬的男人,此时,却是想杀我?
我的瞳孔陡然收缩,周身的神经瞬间痛到麻木的感觉,忽的有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我看着剑直穿过他的胸膛,看着那清冷的脸一片惨白面无血色,看着他失了焦点的眼透过一丝释然的笑意,看着那身躯缓缓滑落。
怎可,这样……
“刘品笙——!”一声呼喊,我只觉全身汗透淋漓,依稀回神才渐渐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没有低暗的灯光,没有皇袍衬托下目色犀利的玄烨,只有自窗缝间微白的天色,还有轻细低然的鸟鸣。
我感到全身一下子松软了下去。
原来只是个梦,却是一个让人冷入骨髓的梦。
轻吐了口气,我目色茫然间却是和桌边坐着的人对了个正着。
清冷的眼,吸着四面的光,无甚柔情的神态,此时却凝眸注视着我,而里面涌动的情绪却因太过复杂而无从揣摩。揉了揉太阳穴,我无任何支撑地向后一倒,重重地摔回了床上,喃喃道:“还在做梦啊。”
“贵人做梦常梦到在下么?”声音清晰明白,低沉而明晰异常。
仿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也不经意于他说了什么,“嗖”地又直起了身,盯着他猛看:“刘品笙?你一大早私闯本小姐闺房来做什么?”
良久没有回答,我只见那双眼陡地颤了下,他的脸色便又可疑地开始泛红。顺着他的视线往自己身上一看,不禁哑然,几个大幅度的动作让我的睡袍舒散,腰带轻疏,柔锦自肩上滑下,一片玉肌显露无疑。
以前去游泳馆时总是一身泳衣,现下这般本是没甚可在意的,但看着眼前的人无端我又突有了玩弄之意,嘴角一扬,多少带些勾引地笑起:“刘大人,可是还要这样继续看着么?”
那张脸当即红得极不自然,刘品笙陡地转过身去,动作已是僵硬地透着怪异。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紧不慢地将帘帐放下后缓好衣服,才盈盈坐到他的身边,斟了杯茶慢慢品着:“刘大人,今日来此究竟有何事?”
“我是来同贵人辞行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平淡地听不出情绪,望着一侧的墙如是道,“贵人的箫技已无需再加指导了,这玉箫就请贵人留下吧,日后只要拿此物来找我帮忙,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手中的杯颤了下,抬眸看他:“刘大人是在怕什么?莫不是……”
我的话断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刘品笙却一直没回头看我,只是背对而坐。他的声间有些凄然:“在下的事贵人何必故作不知?当日皇上曾经旁敲侧击过我与贵人的关系,应该已是有所怀疑。再下去对谁都不好。”
“是对你不好,而不是对我。”话自口出,冷地连我自己都不由吓了一跳,“玄烨怎样待我,宛文从不放心上,但他对于大人的态度倒怕是会影响到您的大事吧。”
“不是这样。”
“不是?那是怎样?”我有些惨淡地笑开。
这时才觉察,一直以来竟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对于这个男人,几时起居然已经依恋到了这个地步。
我道:“刘大人自有大事去办,宛文一介女流,怎可碍了大人的道。”
“不是……”刘品笙的话中多少带了颤音,终于肯转身看着我的眼,“我的命此生已给了贵人。只要贵人愿意,随时可以拿去。”
那双眼中第一次让我看到了那么多的情绪——无奈,不甘,悲痛,迟疑,还有一丝的,依恋。
原来,他也是舍不下我的。
我的笑柔了些、缓了些,依旧望着他,轻问:“刘品笙,你到底为何要杀玄烨?他是一代明君,他可以让天下太平。百姓重的不是谁家执权天下,他们重的不过是平淡度日,这些你可知?”
“一代明君?一代明君又怎会为区区几个字而抄人全家吗?”刘品笙的神色间几分嘲讽,看着我冷笑道,“庐州太守柳恒,也就是我爹。他勤政爱民又深得百姓爱戴,结果又怎样?为朝廷尽心尽力,我家冬日里甚至食不裹腹,只因我爹的书中摘有一首诗词,竟是被有心小人上报。就是那位你口口声声所谓的明君一声令下,满门抄斩。如果不是我恰好在外游历,怕也是在劫难逃。”
文字狱?
我的心心在这刻一下子揪了起来。
以前只知道康熙末年才是文字狱最为兴盛的时候,却不知此时竟已有出现。看向眼前这个或许该叫“柳品笙”的男子,想着他隐姓埋名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后才到了如今的地位,我有些不忍地移开了视线:“不知柳太守当时摘录的是何诗句。”
“朱楹已成劫后灰,此际楼塌犹有思。清霄月照含元殿,更胜金谷坠楼人。”
我眉不由锁起。
朱楹”已成劫后灰,“朱”即“朱明”,此句显指明亡。而含元殿乃明皇后凤撵出入之宫,恰被“清”霄月照,显指朝代巨变,不若当年绿珠自金谷楼上跃下以全名节。整整一诗若这样解来,无疑是犹思前明,直犯清朝忌讳。
全身冰凉,我反是静了下来,凄然间仿佛是作最后的挣扎:“那么,刘大人只管留宛文独自一人吧。这宫中黑暗,自此我便一力承担。即使哪日惨遭毒手,也不会再来求大人分毫。”
之前从未做过这种神态,硬扯着脸皮做出,我又把心一狠在自己的腿上猛拧了下,这才让眼角梨花带雨,更加深了效果。
我是在赌,赌他的心里其实有我。
我要睹他的命。
玄烨既然可以成为在位最长的清朝皇帝,他自然不可能会死在柳品笙的手上。那么,行刺唯一的结果只能是——失败。
可若是失败了,他还能活吗?我的手一颤,终于握不稳杯,坠地摔成了碎片。
我转身不再看他,却是留意着投在地上的影。
柳品笙的手缓缓伸向我,又颤动着缩了回去,若这样算作是一个轮回,在无数的轮回后他终于一把从背后抱住了我。
不像上次在血雨腥风中的紧拥,此时的他小心翼翼而更显紧张,这种怀抱陡然间又让我有了痛心的感觉。
他声音拂过耳畔,有些沧桑的温度。
他说:“宛文,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即使是这条命,可是,你不要这样……”
他叫我“宛文”,不再是“贵人”。
我的心里涌过了一股莫名的情绪,眼角间原本假意的满是涩意的液体一下子倾泻了出来,听到自己干燥的声腺发出的声音:“品笙,如果我要你放弃报仇,你可以做到么?”
背脊贴着的那个胸膛僵硬了一下,可仅这一下,我便已知了他的选择。
背脊生凉,我一狠心轻轻地将他推开,走到了墙边。
墙上的一副画卷,行云流水般写着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丛花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冷冷清清的语调,我道:“柳大人,请回吧。”
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如今只有柳品笙,而再没有那个刘姓误入澹烟宫的黑衣刺客。
再没有动静,他久久凝望我,而我却终没回头看他,直到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仿佛最后一丝力量被抽走,我才顺着墙无力地滑下。
明知他是去送死,而我,挽留不了他。
真的是,半缘修道,半缘君……
直到小桃推门进来,我才发现自己竟以这样蜷缩在墙边的姿势睡着了。身上很烫,说是吹了冷风也好,说是伤心过度也好,总之我似是烧得更厉害了。忽地想起自己没来这个朝代前,也常以这样的姿势入睡,嘴角一扬,竟然是笑了出来。
小桃在一边帮我加着衣服,见我笑不由责道:“主子你还笑!昨儿个皇上才吩咐要好好照料,今日却又加重了,这可怎么是好?今晚可还有允玉格格的庆生宴呢。”
“不碍事的,我到时能出席就是了。”嘴上这样答着,心里却突然出了个很古怪的念头,如果我去求玄烨,他会放过柳品笙吗?摇了摇头,这个念头很快又被打消了,我想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若是由我求情,怕是会火上浇油罢了。
“主子,昨晚皇上又回来过吗?这桌上怎有两个杯子。咦,还有一根箫。”小桃替我加好衣服后四下打点,看了眼桌上的情形不由奇道。
我走过去取起箫,看了眼便不动声色地收了起来:“箫是我自宫外带进来的,至于这两只杯子,若我说是昨夜梦回‘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你信不?”
小桃摇了摇头,一副“你又说胡话”的表情就退了出去。
看着门轻合上,我的心里又渐渐出了些寂寞的情绪,靠着床边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到了午膳时间,用过后又这样昏睡了一个下午。
小桃几次想叫御医都被我拦了下来,总觉得这点小风寒耐不了我何,万一惊动了玄烨那才叫有苦难言。
夜间风有点凉,婴云给我多加了件披风,这才悠悠地出了门。
今晚的宫廷很热闹,不时可见太监宫女们一脸喜气地来来回回。这阿哥格格果然不比其他平常百姓家的娃,光是庆生会都整得跟结婚典礼似的。不过毕竟不是什么正式宴会,周围显得有几分喧闹,在我眼里倒觉得有点儿像是派对。
到皇后那报了个道,做完了所有该有的礼数,之后就是在四面随处晃荡了。
空中的烟火让那些女人们个个雀跃不已,远远可见允玉格格一脸喜气红光满面的样子。
我不否认这些烟火在二十一世纪虽是随处可见的,但在这宫里总归是稀罕物,可因头一下一下地钻疼,实在是提不起兴致,便打发了随来的婴云她们,独自一人坐在了回廊的角落。
远远眺去,正看见端妃在数落一个摔碎了杯子的小太监。她长着一双大眼,嘴角微扬,双颊含粉,娇艳的如一朵玫瑰。只可惜此时训斥的神情大大折了美感,想是再美丽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也会丑陋不堪的吧。记得她是和仁妃一同入宫的,而此时只生有一女,显然玄烨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微微扬头,却见黎晨和柳敏款款走了过去。远远的听不清她们说了些什么,那太监如获大赦地跑开了。端妃在一边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却也是是黑着一张脸杵在一旁什么也没多说,显然颇为顾忌黎晨二人,这样一看柳敏之前说的那些倒也不是自吹。
看那边几个人散了,我抬头看了看天际的孤月,隐隐感觉风将四面的嘈杂似是隔去了些。
不知为什么,我此时总觉得周围有些不大对劲,可具体哪里不对,一时又是说不出来。
视线粗粗地掠过,我才发觉玄烨不在,他身边的大太监李德全也不在,而四面不时可见严立的御林军如朔木般站在周围,并一直本分地守着,未打扰到里面的和谐,只不过莫名有些严阵以待的感觉。
虽说皇室聚会本就会派人保护,但这数量又似乎太多了些。
我的心里稍稍有些不安,头似一下子疼开了,待那阵痛觉过去,我才忽地想起,身为总督统的刘品笙竟然没在负责守卫。
我匆匆找到了个稍熟悉的身影,忙走了过去,招呼道“李大人,别来无恙。”
李源见是我,虽不知是何事,却也一脸疑惑地按礼见过了。
我无暇理睬他的态度,问:“皇上去哪了,你可知道?”
“皇上有事去办,具体的卑职也不清楚。”
我皱眉,道:“今晚怎由李大人当职,还排了这么多人手?”
李源恭敬地答道:“人手是皇上命卑职带来的。其实本不该由卑职当差,只是刘督统被皇上召去了,也不知是何事。”
——“过了明日,朕要你的心里只有朕一人。”
玄烨的话如一柄剑滑过了心,我感到眼前突然一黑,险些摔倒在地恰是被李源一把扶住。
“宜贵人,您没事吧?”李源有些担忧的声音传来。
我却没有心思理会,一把扯过他的领子,厉声问:“刘品笙被叫去是何时的事?他此去可是有带其他人手?”
眼见李源愣在那,我不由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说!”
“刘督统才被带走不有多久,皇上下了令只让他一人前去,自然没有多余的人跟随。”李源眼中掠过锐色,似是觉察到了什么,“贵人,到底是怎么了?”
“你带我去!带我去皇上那!不然你就是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兄弟去死!”我此时几乎用不上力,只能这样一字一顿地出口。
话未完,耳边已只留呼啸的风,指甲因紧握而已深深陷入了肌肤,生疼。
我只知自己必须过去,可是,即使我去了又真的会有用吗?
我的嘴角间不由掠过一抹凄然的笑……玄烨,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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