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湄有了身孕,御医嘱咐要静养,后宫嫔妃也纷纷前来道贺,她应付了几日才慢慢闲下来。这边高乾本无意召见新晋的采女们,无奈上官湄一再催促他才终于勉强同意,随机点了魏雨时侍寝。
此事一出,人人都传说魏采女才貌双全,能歌善舞,深得君心。中宫有子,新人辈出,消息接二连三传到颐华殿,许秋盈胸中似有一块大石,坠坠地不痛快。
“那魏氏不过是边境小州出身,竟也能攀到今天这个恩宠。”许秋盈歪在榻上不忿道,“听说陛下还挺喜欢她,也太抬举她了。”
“夫人不必在意。”缃翠一边为她收拾画具一边安慰道,“您看看新进宫的这些采女,陛下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您和皇后娘娘都怀着龙胎,她只不过是钻了个空子一时得势罢了。等来日夫人生下皇子,还能有她的恩宠?”
“恩宠我不知道,我离生产还有段日子,就怕一不留神她就飞上枝头了。”许秋盈抿了一口热汤,“说起来都是彦溪太蠢,若不是她在采选那日无事生非惹来皇后和贵妃注意,凭借与本夫人的关系,今日早就入宫册封了,我许家岂不又多了一重保障?”
“三小姐性子是张扬了些……”缃翠附和道。
“不过也好,像她那样顾头不顾尾的,就算进宫也只会是我的累赘。”许秋盈冷笑道,“罢了罢了,看来许家的荣宠只能靠我一个人了。”
“夫人,您还有陛下呢,陛下可是最宠爱您的。”
“宠爱?贵妃不能生育不足为虑,贤妃年老色衰,佳林尔丹和虢如练更是废物,一时新鲜而已。看看她们就知道我若只在昭仪之位,所有宠爱都是暂时的。后宫生存最重要的就是子嗣,至于所谓的恩宠眷顾都是过眼云烟,更是可遇不可求。”许秋盈有些烦躁地揪着手中的帕子,“实话告诉你,皇后自有皇后的好,高高在上,谁都不能撼动。陛下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惦记,若他日本夫人也能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
“夫人宽心。”缃翠笑道,“夫人有孕在先也必然生子在先,咱们比不过皇后娘娘的嫡子,好歹也年长些,有老爷的官职在,小皇子的地位也是远高于其他人的。”
“父亲确是能助益不少,可我这孩子非嫡非长,高明承就不说了,连佳林尔丹的四皇子都比不了,我如何能不着急?”许秋盈抚摸着袖口上的纹路,若有所思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既然上天赐我这个孩子,我何不让他与我同心,相互扶持呢?”
缃翠听得云里雾里,许秋盈见她不解也懒怠多解释,只吩咐去传冯僚来请脉。
掖庭宫里,新入宫的采女们围坐在一起做着女红,互相聊着家乡趣事。樊璎珞和傅钰亭晚都是心直口快的个性,一聊开心更是不管不顾,兴起时亭晚还当众跳了段旧时西蓟的舞蹈。说着说着,她们便从天南海北聊到了宫里的情势,又不禁为自己的前途暗暗担忧。还是樊璎珞机敏,率先指出她们这些人无论家世高低,入宫后都是根基薄弱,定是先要寻个依靠才好。
“不知妹妹想要投靠谁呢?”亭晚笑问道。
“自然是皇后娘娘。”璎珞放下手中的绣品,“娘娘国色天香,儒雅大方,现在又怀有身孕,满宫里还有谁能比得上呢?”
“妹妹不愧与文和皇后同族,看问题就是有见地。”千奕笑着从采文手中接过丝线,语气里却是不易察觉的讽刺,“只是不知妹妹这一番苦心,皇后娘娘能不能感受到呢?”
“事在人为嘛。”樊璎珞不假思索道。
“照你这么说,我倒认为贵妃娘娘同样不可小觑呢。”亭晚整理着自己的发鬓,“入宫前听人说贵妃盛宠,无子已位至贵妃,一人之下而已;父亲更在朝中得力,有恩宠有权势岂不妙哉?当日你我采选,贵妃与皇后同进同出,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么?燕凝姐姐,你觉得呢?”
吴燕凝本专心于自己手里的活计,亭晚这一唤吓了她一跳,窘迫地答道:“我……我不知道……”
“燕凝姐姐性子最软,亭晚我们别理她。”璎珞打断道,“陛下在元鸿三年册封中宫,若真如姐姐所说贵妃得宠,那为什么之前没有做成皇后呢?足以见得陛下只是顾及贵妃家族势力,并不是真的宠爱她。”
“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不过我们现在连封号都没有,寻靠山也太早了些,万一得罪了娘娘们可是得不偿失的。”亭晚婉转道,起身拉起千奕的袖子,“千奕,走,我们去吃些家乡带来的好茶。”
“万姐姐,你一直不出声,”璎珞撇撇嘴,又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万山仪,“难道是不认同我们的话?”
“我们在背后议论宫妃是不合规矩的,若娘娘们理论起来就麻烦了。”万山仪走到一旁拿起一卷《陶渊明集》津津有味地打开,温和地笑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樊姐姐不必理会我。”
樊璎珞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又凑到粟念旁边说笑起来。
不多时魏雨时从外面走进来,精神焕发,打扮也与旁的采女不同。粟念听到声响,忙笑吟吟地迎上去。
“魏采女大喜,粟念恭贺姐姐大喜!”
“妹妹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了……”魏雨时慌忙搀起她,转头招呼外面的人搬来好几个匣子和细软,“姐姐们快过来,陛下眷顾,赐了好些东西。妹妹身份低微,配不上这么好的赏赐,姐姐们有喜欢的快拿去。”
众人都围拢过来,见匣中有各式簪花,还有几副耳坠,旁边堆了几匹衣料,都是今年才到的贡品,方知魏雨时拔得头筹,荣宠正盛,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这对耳坠正好配万姐姐的新襦裙,这几个簪花特别适合傅钰姐姐和吴姐姐的发髻,千姐姐喜欢素净,这支桐木簪可好?”见她们都不好意思动手,魏雨时便笑着将首饰塞到各人手中,“还有阿念,你不是在沂州时就想做身新衣服吗?你看这碧桃色的可好?”
大家推辞了一番,也都欢欢喜喜地收下。粟念见璎珞似有不快,便悄悄用胳膊肘捅了捅魏雨时,魏雨时会意,旁边人议论的声音也渐次小了下去。
“魏姐姐这是从哪来啊?”樊璎珞在旁修着自己的指甲,头也不抬地问,“姐姐的好意我们可受不起。”
魏雨时脸上略一尴尬,便将一对成色上佳的玉镯捧到她面前,略带歉意地道:
“妹妹刚给皇后娘娘请过安。璎珞姐姐冰肌玉骨,肤白胜雪,妹妹觉得这对玉镯极衬姐姐的肤色,姐姐请笑纳吧。”
樊璎珞瞟了一眼,见那镯子确是珍品,表面上却不屑地笑笑:“这样的镯子我可受不起。姐姐也真是懂规矩,才侍寝就不忘向皇后请安,这份心最是难得,怪不得陛下这么重视姐姐。”
“樊姐姐,皇后娘娘最忌讳后宫争风吃醋,我们学了月余的宫规,姐姐可别忘了。”万山仪劝道,随即从魏雨时手中接过镯子,仔细地给璎珞戴上,“姐姐看,多美!”
樊璎珞转了转手腕,便换了和善的面孔,站起身握着魏雨时的手道:“妹妹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魏姐姐见谅。”
“岂敢岂敢,妹妹与姐姐最是投缘。”魏雨时屈膝福了一福,“刚才我在外面听这里好热闹,不知姐姐们在说什么?”
樊璎珞果然是个直性子,此刻似乎忘记了心中醋意,便和魏雨时东拉西扯,粟念也坐了过来。论恩宠地位,皇后当属第一,贵妃也不遑多让,贤妃育有长子更是尊贵;而若论起家世,或许她们都忽略了另一个人。许秋盈父亲为尚书令,她自己也怀有身孕,风头绝不亚于皇后。魏雨时与金诗玉在沂州就已是惺惺相惜的好朋友了,有了这层关系当然要与金诗棋交好,但知道自己第一个侍寝或许已成众矢之的,不能得罪位高权重的人,更何况她们个个都是狠角色。魏雨时和她们说着闲话,心中便有了自己的盘算。
近日上官湄身子犯懒,加上仍为之前的事忧心,情绪愈发倦怠烦躁。好不容易得了空,她屏退众人,只留了汭屿在身边。
“汭屿,有件事我想问你。”上官湄压低了声音,“你懂茶么?”
“不太懂,”汭屿蹙眉摇摇头,“怎么了?”
“哦……”上官湄像是泄了气一样靠在椅子上,“我就是想知道气候干燥或是湿润对茶叶有没有影响,你不懂就算了……”
“要这么说倒是可以算懂呢。”汭屿转念一笑,从旁边的杯中轻挑起一片茶叶,“茶也好,药材也好,雨水太足枝叶就会生长太快,影响质量。对于药材来说是药性下降,对于茶,我猜口感和味道也不会好吧。”
“那沂州呢?”
“沂州自来多雨,一般只会在春秋两季采茶。春茶鲜嫩但也比较苦涩,茶水醇厚一些,师父最喜欢绿茶……”汭屿缓了一下才继续道,“秋天较为干燥,所以秋茶口感平和,又有木犀为料,气味极香。娘娘记不记得沂州那家很有名的说书馆?他家的秋茶向来是沂州最好的,就连太守府也喜欢购置他家的茶。”
上官湄闭目,心下更加不解。她怀有身孕,头脑昏昏沉沉的,各处感官再次迟钝了许多。上官湄左思右想许久才终于想明白,突然问了句小亚的去向。
“您忘了,今日卓太妃寿辰,您一早让她去送贺礼了。”
正说着,小亚从外间走进来复命,说这次她在永宁宫外只站了半个时辰卓太妃就让人收下了贺礼。上官湄沉着脸,随手端起案上的茶杯递给小亚,让她解解渴。
“看来,太妃对本宫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了。”上官湄漫不经心道。
“娘娘纯孝,太妃娘娘定能感受到娘娘的心意。”小亚正因小棉花失踪心神不宁,见汭屿站在一旁表情也有异,百思不得其解,只顺着上官湄的话说下去。
“嗯,”上官湄自顾自地叠着手中的帕子,“跟本宫说说圣隆十四年贵妃将你带回京城的事吧。”
小亚不明白她为何会有此问,便恭敬地回道:“圣隆十四年夏,西南暴雨,奴婢逃到沂州后与姨母失散,巧遇——”
“本宫知道,”上官湄打断她,“本宫是想问贵妃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去沂州?”
“贵妃素喜茶,听闻沂州莞陵一带有好茶特意去采,才偶遇奴婢……”
“这样啊,本宫倒是第一次听说一个精通烹茶的人竟会去山洪泛滥的地方采夏茶。”上官湄若有所思地冷笑一声,脸色逐渐变得很难看,“那她把你带回来之后呢?”
身后理着丝线的汭屿眉心突然一跳,好像明白了什么,侧过头给小亚使了个眼色。小亚不解其意,只据实回禀:“贵妃将奴婢安置在金府里当一个不起眼的粗使丫头,然后由韩国夫人……教奴婢宫里的规矩,训练奴婢如何传递消息。”
“你什么时候入的宫?进宫之后做了什么?”
“陛下登基后,贵妃就将奴婢带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奴婢去服侍段氏——”
“所以你在本宫身边这么久,还是在报旧主的恩吗?”
上官湄猛地将案上的茶杯推翻在地,茶水溅了小亚一裙子。小亚不知上官湄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忙跪下磕了几个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没话说了?”上官湄厉声道,“本宫问你,贵妃明明擅制雕杺茶,却在本宫面前装作不知,是不是你向她通风报信?”
小亚瞠目结舌,抬头看着上官湄。她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刻小亚却发现那双晶莹的眼睛里满是愤怒。小亚仔细回忆了一阵,隐约理出了头绪,才低头小声回答“是”。
“但娘娘明鉴!”小亚见上官湄气急,生怕她动了胎气,忙解释道,“奴婢只是告诉贵妃您要邀她品茶,至于雕杺茶,奴婢也是那次在兰台才第一次听说。”
“是吗?”上官湄冷冷道,“你就告诉她本宫要品茶,她就能聪明到在本宫面前装疯卖傻?”
“娘娘恕罪……贵妃问起,奴婢只说陛下之前来过,与娘娘谈起了宛德皇后……贵妃什么都没说就让奴婢回来了。”小亚心急如焚,“娘娘,奴婢当时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奴婢说的都是真话!”
“真话?”上官湄心口一滞,“如今你嘴里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本宫倒不知了。你告诉本宫,贵妃害宛德皇后,你参与了多少?”
“害宛德皇后?奴婢不知啊……”小亚心中是说不出的惊讶,她手足无措地望着上官湄和汭屿,“贵妃与宫外来往都靠沉梦一人,她从不让奴婢接触这些事……”
“你倒摘得干净。”上官湄怒气不减,“若真无辜,为何她只收到这么点信息就想打消本宫的疑虑,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圣隆十四年西南无好茶,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救你是巧合吗?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难不成需要本宫一字一句逼你说?”
小亚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白,只不住磕头喊冤,这时季子渊突然立在寝殿门口,跪下恳切道:
“娘娘,小亚当时并未真心归顺娘娘,贵妃心思缜密,小亚又怎能知近身的事?贵妃去沂州的缘由小亚如何能知?宛德皇后一事不止牵涉娘娘,也牵涉枰州与北狄,若真是贵妃所为,她怎能放心让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去做?请娘娘三思!”
上官湄见他闯进来,断喝道:“这有你说话的份吗?出去!”
“娘娘!”
季子渊难掩脸上的焦急,还欲分辩,汭屿忙示意他噤声,替上官湄抚着胸口,一针见血道:“娘娘,汭屿虽然不明就里,但想来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就像娘娘所说,贵妃是小亚旧主,她尽忠是应该的,您要责怪也早该责怪了。但旧主为什么被称作旧主呢?娘娘是明白人,切不可太过疑心。季护卫更是因情急失了分寸,还请娘娘息怒。”
疑与不疑有何区别?
上官湄喘息着平复了心绪,一一细想下来,反倒真像是自己多心了。她略低头看看面色惊惶的小亚,知道刚才的话说得太重了,忙命汭屿将她扶起来,好言宽慰一通。
“听娘娘方才一说,奴婢想起贵妃在谈及宛德皇后时神情确有恍惚,奴婢在金府时大部分事都插不上手,金大人和夫人最看重的是一个沈姓女子……”小亚自然不敢口出怨怼,只红着眼圈低声道,“娘娘的疑虑奴婢都明白,奴婢不敢怪娘娘,怪只怪奴婢草木之人身不由己。贵妃就算救过奴婢现在与奴婢也早已两清,奴婢现在只想好好侍奉娘娘,弥补以前的过错……还有,贵妃方才让沉梦转告奴婢,无论如何要让娘娘将魏采女收为己用。”
“魏雨时?”
上官湄虽知魏雨时曾与金诗玉交好,一定会倾向金家,也能想明白金诗棋是想借魏雨时套取她的消息,但却不懂她如此大费周折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金诗棋确实没有她想象得那样信任小亚。上官湄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亲自替她整好衣襟。
淅淅沥沥的雨声透过门窗,也带来了一丝潮气。
好。她在暗,我在明,应战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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