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永远不缺新人,一张张新鲜的面孔踏进宫,从此就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了。这也没什么稀奇的,虽说荣宠侥幸,可万一真能侥幸了呢?
新晋的采女们一直在掖庭宫学习宫礼,与普通宫女没什么区别,无需按例朝见帝后。按照祖制,礼仪授毕,采女正式觐见合宫嫔妃后才能正式算作妃妾,这也是后宫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四月十五,上官湄在凤仪殿主持这一仪式。左手边金诗棋面前的桌案茶具摆设比其余人更华丽些,贵妃之位不言自明;在靠后一些的位置,左右两侧依次坐着晴贤妃、许昭仪、佳修仪和虢婕妤。采女们依礼进殿,先对皇后行大礼,再依次参拜众位嫔妃。许秋盈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此刻她虽有些倦怠,但面上却不露一点破绽。许秋盈留意了最近得宠的魏雨时,见她与众人一样身着宫装,表情恭谨,打扮也不逾矩。
众人行礼毕,上官湄端坐凤座肃然公布圣旨:采女樊氏封樊婕妤,迁出掖庭宫,赐居嘉怡轩;魏氏封魏才人,赐居乐成殿;傅钰氏封钰才人,赐居思成殿。”
三人又上前单独向皇后谢了恩,坐在了下首。
“给诸位妹妹的赏赐稍后会送到各自房里,未获册封的妹妹们不要着急,陛下待后宫一视同仁,每个人都有机会服侍陛下。”上官湄含笑道,“既入宫我们就是一家人,以后应事事以陛下为先,切不可争风吃醋。若是被本宫发现,可是要受罚的。”
金诗棋谦逊地向上官湄颔首领旨,在她的带领下,其余众妃也纷纷附和。
“早听闻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贵妃娘娘大方得体,贤妃娘娘贤德宽仁,诸位夫人亦是光彩照人。”樊璎珞直起身道,“臣妾有幸一见,实在如沐春风。”
“樊婕妤聪慧,不愧是名门之后啊。”许秋盈抚着肚子微微一笑。
似是察觉到了她语气中的不快,魏雨时见樊璎珞没有接话的意思忙笑道:“许昭仪与皇后娘娘同有身孕,是大越的福气。”
“自然。”许秋盈径直看向魏雨时头顶,“魏才人得陛下恩宠,也是莫大的福气呢。”
“臣妾只是侥幸得宠,内心始终惶惶不安。”魏雨时起身走到殿中对众人再拜道,“臣妾实在不敢与各位娘娘比肩,更枉论什么福气了。”
“许昭仪与你开玩笑的,你不必紧张,起来坐吧。”上官湄抬手示意她平身,又看向许秋盈,见她正自顾自地低头弄着裙带,只顾在人前逞口舌之快,不禁暗叹一声。
“臣妾等承蒙娘娘关怀入宫,恩德不敢忘。”璎珞开口道,“臣妾等连夜绣出了一幅长寿绣献给娘娘,还给各位娘娘、夫人分别绣了绣品,聊表我等心意。”
说完樊璎珞便起身从殿外引进来一行宫人,将绣品恭恭敬敬地呈给众妃。上官湄看过去,见绣品绣工细密、针脚整齐,又见各位嫔妃手中或是飞鸟图或是春花图都是栩栩如生,不由得欣慰道:
“短短时间能做出这么多活计,妹妹们真是有心了。”
“娘娘喜欢就是领了臣妾的心意了。”璎珞喜不自胜道,上官湄闻言略挑了挑眼皮,也不多言。
众人又闲话了一阵就各自散去,上官湄让小亚留意着,樊璎珞出了凤仪宫恨不得立刻飞回去准备迁宫,倒是魏雨时和傅钰亭晚尚能沉得住气,一举一动都不失规矩,对二人颇有好感。上官湄又想起金氏姐妹与魏雨时都交好,想来这也都是有迹可循的。
却说许秋盈回宫后就把绣品扔在一边,直言瞧不上樊璎珞见风使舵巴结皇后的嘴脸,又不解她为何不得宠还能一跃而至婕妤,缃翠怕隔墙有耳只得在旁好言相劝,过了一阵许秋盈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年的春天仿佛格外漫长,高乾对新册封的嫔妃也渐渐过了兴致。一日黄昏,他正在凤仪殿与上官湄下棋,一个意外的消息打破了平静。
两日前,都川四皇子平西王奉国君之命向大越朝贡,高乾以龙体不适为由让高明承安排他们先在驿馆暂歇几天。结果这日下午平西王去法正寺参拜,留下看守贡品的杨侍卫在驿馆中遇害身亡。明承与京兆尹府的人第一时间赶到并封锁了驿馆,仔细勘察后却发现死者死因有异,明承便让乔永立将死者带到齐王府,自己匆匆进宫向高乾禀明情况。明承道驿馆中有打斗痕迹,却并无贡品丢失。仵作证实杨侍卫致命伤在颈部,左臂也被砍中数刀,切口整齐,其中最长的刀痕由外斜过来一直划到内侧。
“由外向内?”高乾闻言非但不惊,嘴角还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
“是,父皇。”明承垂首笑道,“当时仵作忙着验颈上的伤口,儿臣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才立刻将人挪走。真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姿势和刀法能把人划成这个样子。”
“都川人不修佛理,看来他们并不想做到天衣无缝。”高乾懒懒地靠在一边,“朕想听听明承打算如何呢?”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其实明承在进宫时心中就早有计策,只是怕高乾不允而有些犹豫。
上官湄本不懂兵器武艺,却从对话中隐隐约约察觉了些怪异之处,再见他二人皆是胸有成竹,也明白了几分。明承见上官湄捏着棋子的手略有停滞,忙跪下请罪道:“儿臣不察,惊扰凤体,还请母后恕罪。”
“无妨。”上官湄并不在意,转头望向高乾轻笑,“只怕是明承心中有数,也需要陛下御准啊。”
高乾看了看明承,便抚掌道:“好!明承,你只管放手去做,他们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们不义了。不过朕告诉你,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明承立刻领了命退下。上官湄见他像是得了恩赦一样走出凤仪殿,步伐急促有力,才蹙眉对高乾忧心忡忡道:
“谁的颜面不是颜面?两难决策,陛下就这样丢给明承,放心么?”
“放心,明承虽有出息,但做事还是有些畏首畏尾。”高乾缓缓喝着茶水,“就当是给他的历练了,若办不成我自有另外的办法解决。”
“那你就不怕平西王真的出事?”
高乾赞许地看着上官湄,按揉着她紧紧握住的手,“他若天天往外跑,死在驿馆、宫里、寺院之外的地方,我们爱莫能助。”
上官湄了然,“原来陛下早有计较。”
“我当然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一局终了,高乾执起一颗白子随意落下,柔声道,“都川长子居太子位三十三年,向来主战,深得其父袁樯的信任。可袁樯近几年渐老,对大越的态度有所缓和,转而偏宠主和的献业王和平西王,冷落了太子。月前冰之传回消息,太子说服袁樯派平西王趁端阳节向大越进贡,又在队伍中安排死士。第一步他只是试探,试图激怒平西王,下一步就是在一个最恰当的时间杀了他责难大越。这是都川自己的事情,我不想掺和进去也不能掺和进去,所以就不得不使些手段了。”
上官湄理清了缘由,不由得抿嘴笑道:“陛下心思缜密,更胜从前了。如此一来,倒是冰之一人孤身在外,辛苦她了。”
“红袖已死,冰之就没必要待在上官滢身边了。”见上官湄额上冒出涔涔冷汗,高乾抬起手替她轻轻拭去,“冰之从前常在都川探听消息,我这是人尽其才。”
上官湄闻言呆了一瞬,不知何处有些不安。高乾以为她刚才多费了心神,便岔开了话题,二人继续下起棋来。
果如众人所料,驿馆虽一切如常,但贴身侍卫失踪连贡品也不见了踪影,高明承刚一回府平西王就登门问罪。高明承始终赔着笑脸,留其在府中把酒问月。其余几人见平西王夜半不归,又得知杨侍卫在齐王府养伤,大惊失色,乱了阵脚。他们待宵禁时分偷偷翻墙潜入王府,却不想被埋伏半宿的侍卫逮了个正着,明承三言两语就诈出杀害杨侍卫的真凶。平西王见使团起了内讧,自觉丢了都川的颜面,反被明承施压,一时无言以对。
次日便是端阳佳节,高乾在宣景殿召百官接见平西王,不但丝毫不提前日之事,还当众宣布厚葬因心悸而死的杨侍卫,并赐都川青龙升鼎、牡丹布帛和金银无数,寓意两国和睦相处。宴会后高乾还邀请平西王参加沐兰汤仪典,并派人陪同他一起回都川复命。随行几人见再无机会对平西王动手,只得怏怏而归。此事高明承立了大功,事后高乾又厚赏了他,不消赘述。
八月中旬,许秋盈从冯僚处得知上官湄因幼时贪凉不易保胎,随时都有可能早产,心急如焚,在得知自己胎儿健康无虞后竟拿定主意让冯僚给她配了催产汤药。于是八月十七,许秋盈在颐华殿诞下一个男婴。时隔五年后宫再添皇子,高乾龙心大悦。许秋盈本想了个曦字,却不知为何高乾最终将五皇子定名为高明熙。五皇子活泼好动,丝毫没受早产的影响,倒是许秋盈生产之后身体异常虚弱,于是她向高乾请旨由金诗棋暂时抚养小皇子,直至她完全恢复。高乾欣然应允,几乎将半个颐华殿都搬到了骥月殿,千叮咛万嘱咐金诗棋要照顾好小皇子。金诗棋对许秋盈这一举动着实琢磨不透,缓了两日还是决定亲自来问个明白。
金诗棋走进颐华殿时,许秋盈正歪在榻上,松松地挽着随云髻,几缕长发搭在胸前,蛾眉淡扫,目若秋水,别有一番捧心西子之美。
“贵妃娘娘请坐,请恕臣妾不能起身行礼了。”许秋盈听到脚步声,向她欠身微笑,丝毫不感到意外。
“本宫向来自诩婉转,若在别处定会先问候妹妹一番。”金诗棋坐在许秋盈对面道,“不过许妹妹冰雪聪明,既然知道本宫要来,那本宫就不绕弯子了。前日妹妹生产,本宫送来的贺礼你可喜欢?”
许秋盈从枕边拾起一柄玉璋道:“‘乃生男子,载弄之璋’,明熙暂养在娘娘宫里,娘娘怎么反将把玩之物给臣妾送来了呢?”
“既然暂养,来日必会再回到妹妹身边。”金诗棋皱起眉头,声音低了几分,“为什么是我?”
“什么?”许秋盈歪头一问,眼中尽是朦朦胧胧的天真,“娘娘身为贵妃,且生育过邵陵公主,臣妾的孩子能得娘娘庇护是他的福气。”
“别顾左右而言他,”金诗棋侧了侧头,“你故意引我来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秋盈垂下脸,半晌才委委屈屈道:“臣妾没什么意思,只是……从前臣妾有华阳公主,日子总能一天天熬过去。臣妾自知骄横了些,已经树敌不少,如今生子,陛下难免眷顾,更成了其他妃子的眼中钉。臣妾真的好怕,怕自己连累了孩子……”
金诗棋听她如此说,自己倒添了不少酸楚,心中的戒备略放下些,劝道:“原来你是怕这个。别担心,本宫在,皇后娘娘也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不,不……”许秋盈惊慌地摇着头,抓住金诗棋的衣袖,“臣妾无知,本和堂妹彦溪是一路性子的人,没什么远见,仗着得宠冲撞过皇后娘娘。娘娘的龙胎现在未知男女,而臣妾先有子,她必然心生隔阂。贵妃娘娘,臣妾日夜担心,不知该如何自保,而后宫上下,唯一能帮臣妾的就是娘娘您了……”
金诗棋沉默了一阵,方温和道:“妹妹是太过劳累了。许家家世尚在,就算是本宫家里也不能匹敌。妹妹儿女双全,自保无虞,何来惊心之说呢?”
“娘娘!”两行热泪从许秋盈眼中滚落,“臣妾句句肺腑……臣妾可以活命,可现在身子不好,臣妾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琬彤才四岁,娘娘,若邵陵公主还在,您还会对臣妾有这么大敌意么?”
金诗棋脑后轰然发麻,琬容的夭折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平时她从来不敢提起,刻意避开关于她的一切。可高明熙在骥月殿几日,她看着他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样子总能想起自己的女儿。而许秋盈所说的一切,更直戳她心底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金诗棋心如明镜,早已明白许秋盈言下之意是想与她结盟,论理她也的确需要一个皇子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然而只一瞬,金诗棋便恢复了理智,不,她不能觊觎后位,不能与上官湄为敌,那样只会害了高乾,害了整个金家。
“本宫……本宫无心后位,也无心夺走妹妹的孩子。”金诗棋强作镇定,“妹妹找本宫,怕是寻错靠山了,也请妹妹绝了这个念想……”
“臣妾知道娘娘不信臣妾,可就算娘娘想韬光养晦,别人也未必容得下娘娘。”许秋盈松开手,靠在一边不停地拭泪,“况且,恕臣妾说句犯上的话,无论是陛下还是大越,都需要一个家世清白地位稳固的皇后,只有娘娘才是不二人选啊——”
“够了!”金诗棋霍然站起身打断她的话,头上的凤钗不安地颤动着。
许秋盈从未见她如此激动,眼底又含了盈盈泪光,戚戚道:“臣妾听闻贤妃娘娘喜好佛偈,常吟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可贵妃娘娘,殿外恰有树,屋内也有台,装作不见就真的会不见么?”
“你住口!”金诗棋尽力稳着心神喝道,“本宫与你同为妃妾,理应一同侍奉陛下与皇后。本宫谅你生育辛苦不与你计较,他日若再生异心,本宫绝不轻饶!待你好了,本宫就把五皇子送回来。”
许秋盈见她要走,又慌又悔地锤着床榻,“臣妾失言,但句句真心……”
“你就不怕本宫把你这心思告诉皇后?”金诗棋背向她道。
许秋盈呆住,泪珠便如断了线一般再次落下,凄然而又委屈地道:“贵妃娘娘不会……”
那张姣美的容颜真是让人不忍侧目,说她是大越第一美人也丝毫不为过,难怪高乾愿意这样惯着她。金诗棋一愣,瞪了许秋盈一眼,敛衣匆匆离开。她前脚刚走,许秋盈便身子一软瘫在榻上,缃翠忙端了热水过来道:
“夫人生育这么辛苦,何苦现在劳神跟贵妃说这些呢?太冒险了……”
“我当然知道她这次是不会跟我合作的……”许秋盈脸色发白,冷笑一声抹了眼泪,汗无声地浸在枕上,“皇后、贵妃位高权重又素来交好,任何利益交换都是靠不住的,要想来日有收获就只有播下这粒种子了……”
“……成王败寇么?”缃翠试探性地问。
“喜欢冒险而已,”许秋盈双目微闭,没有明确地回答,“我赌贵妃绝不是无欲无求的人。”
“夫人,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养好身子……”
“缃翠,有些事必须先下手为强……万不可泄露出去……”许秋盈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她本就身体虚弱,方才与金诗棋辩了一番后几乎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外面风好冷,你去把帘子放下……”
缃翠忙叫了旁人去关门关窗,垫起许秋盈的头,将补药一口一口喂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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