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朴风被流放之后,高乾陆续罢免了其党羽,将金炜提至中书令,兵部尚书由原侍郎郑韬升任,又提拔了白虹、岳之恒等一干大臣。朝局大改,他又忙碌了好些时日,月余才使朝政重新回归正轨。这一日,高乾宣了金炜和郑韬至建德殿,商议北伐之事。
大越目前虽然看似安稳,但旧朝积弊未除。西南之战还有很多善后之事有待解决,北狄就已经蠢蠢欲动。这是高乾数年的心患,北伐势在必行。
“陛下,”郑韬率先道,“臣以为蓟州和都川刚刚安定。虽然大胜,但我军还是损失不小。陛下登基三年,百姓生活也并不十分宽裕,若再出师北伐,恐怕——”
“你是觉得不应该打?”高乾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问道。
“臣不敢,”郑韬忙低头道,“陛下为了大越长久安宁,思虑自是正确,只是……”
“陛下,”金炜也在一旁道,“郑大人所虑并非全无道理,大军北伐需要充足的物资。这些还是要有足够的时间备办,不能急在一时。”
“朕知道,朕也没说即刻就要出兵。”高乾摆摆手,“西蓟一战,你以为朕不知道大越大军损失几何?北狄偏远,大军长途跋涉,粮草军备样样都要徐徐图之。有备方能无患,这一仗能不打是最好,万一边境继续动荡,眼下最缺的不是普通人员物资,而是能领兵出征的良将,朕忧心的是这个。”
郑韬与金炜面面相觑,半晌才提议道:
“陛下,臣斗胆举荐禁军盛中禄。此人与臣和金大人都是军中旧识,忠勇正直,擅于谋略,臣以为可堪大任。”
“朕知道他,为人恪尽职守,只是朕与他接触不多。金炜,你觉得呢?”
金炜答道:“陛下,臣附议。但臣以为选将任将乃重中之重,陛下应亲自宣他当面观其言辞,以试其才干。”
高乾点点头,不多时,盛中禄奉旨觐见。高乾看去,见他身姿挺拔,器宇不凡,眉宇间皆是刚劲矫健之态,不禁笑问他何为良将。
“国之存亡,命在于将。故将乃国之辅,王之所重也。臣以为将者,忠而无异心,智而不乱阵,勇而无畏,仁而爱人,缺一不可。”盛中禄并无迟疑,声音坚定有力,“战事非儿戏,随时都可能战死沙场。所以为将者必须有忠君之心和中兴之志,才能率部作战,团结士心;身为将帅,勇不畏死,以谋略为重,应察危患于未发,识敌情于未明。军将忠骨当死得其所,勇而有谋,才不仅仅是匹夫之勇;严而有爱,取信于下。将与士卒征战在外,经历寒暑,理应同饥饱共劳苦……”
高乾倍感欣慰,又问了他许多有关选编士卒组建军队的问题,盛中禄皆是对答如流。谈到兴起处,高乾便问:
“朕有一事不明,你既精于军中之事,又有报效大越之心,为何不早些向朕自荐呢?”
“陛下,”盛中禄低头道,“战场地势千变万化,臣一人之力无法应对所有情况。就上一战来说,西蓟周边以山地密林为主,部队行进困难,适合突袭,臣并不擅长此种地形战术,恐延误战机,辜负陛下和众人的信任。”
“如此说来,爱卿在地域宽广之处更有用武之地了?”高乾向前探了探身子,手臂支在案上,“朕再问你,若你率众在北境与敌人临境相拒,成对峙之势,对方可来,我亦可往,如何?”
“若两军对垒,则不可轻易出兵。”盛中禄自信道,“统筹全军,应将兵士分为三部分,前军构筑深沟壁垒,不必出战;后军多积军粮,不让敌人知我意图;然后派遣军中精锐潜袭敌军中央,攻其不备。”
“若朕与你交手,知你企图,派精锐埋伏在你大军必经之路,伺机而动,又如何?”
“臣会令前军左右袭之,消磨敌军斗志,再让大部队出击。彼竭我盈,可以克之。”
见盛中禄的回答句句契合自己心意,高乾展颜欣喜称赞,下令即日起由盛中禄负责操练兵马,以备他日不时之需。金炜和郑韬听这道旨意,知道高乾有以他为将之心,亦由衷为盛中禄感到高兴。高乾心情舒畅,又不停地问二人还有没有人选可以推荐。
“陛下,”金炜想了想道,“臣曾在沂州结识了一位奇人,他虽为江湖白衣,但文韬武略不输世家子弟,也具备将才,臣以为可以一试。”
“既然如此,金大人为何不早举荐此人呢?”
金炜略一踌躇,“郑大人有所不知,此人自许清高,行侠仗义,在百姓中享有盛誉,但不愿为官家为伍,亦不愿为声名所累。臣为太守近五年,他屡次协助官府平乱缴贼,却拒绝一切封赏甘愿做平民,臣的确敬佩此人的为人。”
“有意思,”高乾靠在椅上微微一笑,“只是若他真如你所说这般我行我素摒弃名利,你怎么能让他为朕效力呢?”
“起初臣也以为他志不在庙堂,所以不曾与陛下提起。”金炜郑重道,“但自从陛下平定蓟州,此人一改平日作风,竟然与小女一起靖守边境,安定民怨。他熟悉沂州与蓟州风土人情,又有些名望,让蓟州太守省了不少心思。其间有西蓟余孽作乱,他又为蓟州太守献计献策,主动请缨平乱,出奇制胜,身先士卒,无人不服。”
“如你所说确是奇人,想必他们情谊也不浅。”高乾徐徐叹道,“金炜,你一共就两个女儿,看来朕封了淑妃,如今还要再加封你的小女儿了?”
“臣不敢,”金炜表情有些尴尬,“不瞒陛下,小女钟情于他,已在西南逗留数月,臣召不回她……”
“朕要先见见这个奇人。待蓟州局势安稳下来,他若愿效力皇室,解朕心头之患,朕可以为他二人赐婚。不过此事不急,蓟州初平,北伐需要人力物力,你们切不可怠慢。”高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金炜,你今天入宫,要不要朕安排淑妃与你见一面?”
金炜略一犹豫,还是婉言拒绝,高乾却只道让他宽心。又叙了一阵,黄仁海报白虹来呈上近期各州县的赋税和收支情况,二人便先退下了。
“前日工部说洹水改道基本完成,日后漕运的事还需你多加留意。”高乾手中翻看着,见白虹似乎欲言又止,“怎么了?”
“臣方才来时,陛下在与金大人和郑大人议事——”
高乾抬头,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担心金炜?”
“陛下,请恕臣僭越。”白虹拜道,“金大人身历两朝,品行出众,深得陛下信任,但他终究是个文臣,若金家再添一员武将,怕是……”
“白兄,朕知道你的意思,你若能看到文武相轻自然也应该看到文武相和。”高乾皱起眉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离,“北狄频繁骚扰,骁州枰州的百姓整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中,现在离松口气还远着呢。若朕的朝臣真能将目光放长远,一心保大越长久安定,就不该计较眼前的权力和得失。”
“是臣短视了,陛下恕罪。”白虹听明白高乾话中的含义,不禁叹服。
“你回去和兵部商议一下粮草之事,现在该做到心中有数了。”高乾站起身,轻拍了拍白虹的肩膀,“不过白兄,你倒是提醒了朕之前不曾留意的东西,朕并不想与任何一个朝臣为敌,亦不想让昭襄太子的悲剧重演。朕不知百年之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只知道莫说百年,就是让百姓过上十年二十年真正安稳的日子,不愁吃穿,不惧外扰,朕就不愧对后世子孙了。”
高乾驻目,见白虹愁眉不展,只当他疲累便让他先回去。白虹领命退下,却在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对高乾郑重叩拜道:
“陛下恕罪,臣还有一言……”
“跟你说了多少次,只有你我在,不必拘礼。”高乾走上前亲自搀起白虹。
“陛下,”白虹深吸一口气道,“段氏之事虽除于未发,但臣不得不提醒陛下,异心并非功臣才有,旧人也会有。”
“旧人”指的自然是上官家的姐弟,二人心知肚明。上官济虽是顽童,但性格随他父皇一样仁懦,而上官湄……高乾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方长出一口气:
“她不会。”
“有贪念,人人皆可叛。”白虹忽地抬头,“更何况是她!”
“住口。”
“陛下!”白虹有些着急,额上隐有青筋暴出,“当初您执意立后,无论臣如何苦劝您都不肯回头。木已成舟,臣不敢违逆。但……陛下是天子,不可以一直这么任性。皇后毕竟是上公主啊,您就真的全无顾忌吗?”
“她是朕的人。”高乾咬牙吐出几个字,脸色一点点灰暗下去,“上官济不在她身边,甲子当日他还小,不明白所谓的‘仇恨’。”
“等他明白过来就来不及了!”白虹脱口而出。
建德殿陷入了沉寂,静到两个人都能听见蜡油一滴滴落在烛台上的声音。不知是头痛还是心慌,高乾退了一步,抬手压灭了那支苟延残喘的蜡烛,声音里带了阴森的寒意:
“朕……会安排陆荻去做这件事。白虹你听着,这件事朕决不许你插手。”
白虹虽然不赞同他的做法,此刻也只得退下。高乾展开被烫得火辣辣的手掌,觉得胸口发闷,坐回椅上闭目休息了一阵。
“陛下,皇后娘娘派人送来一碗鲜莲银耳汤。”
高乾猛一睁眼,接过来喝了一口,汤汁清甜可口,数日的疲惫仿佛瞬间烟消云散。“皇后近况如何?”
“娘娘一切安好。”黄仁海笑着答道,“娘娘惦记着陛下的身体,嘱咐陛下多多休息呢。”
“你说皇后?”高乾的眼皮微微一跳,斜眼看着黄仁海。
“当然,”黄仁海赔笑道,“不光是皇后,后宫各位娘娘都很关心陛下的。”
高乾不以为意地笑笑,“佳才人的身孕可还安好?”
“都好,都好。”黄仁海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忙不迭答道。
“你这位大总管是在向朕邀功么?”见黄仁海吓得脸色都变了,高乾也不再与他说笑,仰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朕觉得殿中燥热难耐,你陪朕出去走走。”
黄仁海半扶着高乾慢慢踱着,不自觉走到了林苑深处。盛夏时节,湖上的荷花朵朵绽放,伏在碧绿的水中,清雅脱俗。高乾侧耳听去,远处隐约传来琵琶的乐声,遂一摆手,径自走了过去。
流憩亭里,一个素衣女子坐在阴凉处弹奏着琵琶,指尖飞动。亭外树荫旁边,一个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女子正和着旋律翩翩起舞,阴影和阳光交替落在她身上,意外地娇美。二人皆是沉醉其中,没有发觉站在外面的高乾。
一曲终了,亭外响起了掌声。两人一惊,转头发现是高乾,忙走上前见礼。
高乾低头看过去,素衣女子怀抱琵琶,头上只插一支镂花银簪,妆容淡雅;而一边的黄衣女子梳着飞天髻,底端嵌着镶金发钗和一朵海棠绢花,臂上浅橘色的披帛更是装点得恰到好处。二人面容如花,一浓一淡,但都不曾僭越身份,又与身后景致相配,着实别具匠心。
“免礼吧。”高乾微笑着抬起手,“你们是哪个宫里的侍女?朕似乎没见过。”
方才起舞的女子再拜了一次,款款道:“奴婢许秋盈,是今年五月才入宫的。”
“许秋盈?”高乾重复了几次,半晌才想起她是月前新任尚书令送进宫的采女,他当时忙于前朝的事便忘了安置,“你是许宏的女儿?”
“正是,承蒙陛下对父亲的器重,奴婢能有幸进宫见陛下一面。”
“嗯,朕差点给忘了。”高乾又转向许秋盈身边的素衣女子,“你是——”
那女子叩首道:“回陛下,奴婢虢如练,父亲是户部员外郎虢永辉。”
“都起来吧。”高乾笑道,“你们的父亲在前朝助朕平定奸恶,又送你们进宫,朕是应该给你们些封赏的。明日你们便搬出来吧,不用在掖庭宫挤着了。”
许秋盈和虢如练对视一眼,忙跪地谢恩。
“朕还没问,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许秋盈低头回道:“今日奴婢们的活计做完得早,见天气晴好便出来自娱,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不必谦虚,”高乾走进流憩亭中坐下指着许秋盈道,“你的舞跳得很好。”高乾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扭头看看虢如练,“你方才弹得不错,悠扬婉转,手上是有功夫的。只是这曲子本是轻松明快的,朕细细听来竟能发觉一丝愁意,不知为何如此呢?”
虢如练谨慎地看了一眼高乾,小心翼翼道:“奴婢不敢在陛下面前卖弄。”
“无妨。”高乾一挥手,“朕其实并不是很通音律,只是想听听你的见解。”
“陛下,此曲既为《阳春白雪》,则一半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一半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大地复苏,是奴婢手艺不精,弹不来这样流畅的旋律。”
“这话说得就不对了。”高乾凝视着虢如练的脸道,“你手艺很好,伤感是因知音难觅还是思念家人呢?”
虢如练闻言眼圈一红,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高乾命许秋盈将她扶起来,安慰道:“你二人本是入宫为嫔妃,是朕忙碌忘记了你们。有许秋盈陪着你,想必能暂缓伤怀吧。”
许秋盈紧紧地握着虢如练的手道:“陛下说得是,奴婢带虢姐姐出来原也是为了让她散散心的。”
“那朕今日来了,你便再为朕弹奏一曲如何?”高乾抬起眼睛。
虢如练一惊,脸上混合着欣喜与感动,好像不太相信高乾的话。身边的许秋盈表情僵硬了一下又迅速露出了得体的笑,高乾看在眼里,见她小孩心性便也饶有兴味道:
“朕也喜欢许秋盈的舞姿,你二人配合甚为默契,朕就在这亭中休息片刻吧。”
二人答应着,虢如练忙擦干眼泪坐在高乾对面,平复了一下心绪弹奏起来。许秋盈在一旁跟着音律依依起舞,旋转间衣袂飘扬,清香四溢,眼波流转,宛若秋水。高乾的目光在她二人之间来回移动,渐渐变得悠远起来。
曾经最留恋的,今日仿佛全部重现。
当日一次宫宴,她在华服美酒间助兴,靡靡中掩盖不住脸上的倔强,一曲知音鲜有人和。
秋风清,秋月明。
朝山暮雪,我与谁怜?
亭边暗处,上官湄静静地看着高乾的表情慢慢融化,淡然一笑,扶着木若兰的手转身离开。
“娘娘这样费心安排,只是为了转移陛下的视线么?”
“也许是,也许不是。”上官湄平静地道,不去理会心中那一缕怅然若失,“我只是想提醒他,天子有作为天子的职责。”
木若兰皱了皱眉头,捕捉到了上官湄语气中的一点点失落,心中一动。
“后宫与前朝一样,”上官湄转头看着若兰,“他现在虽然不是最宠金妃,她对他的意义到底也是不同的。他既信任金家,金炜手握大权,若是金妃在后宫独大,对金家而言只有危险。许家和虢家在处置段朴风一事上都算有功,我自有我的打算。”
“可……”木若兰有些担忧,“奴婢怕如此一来娘娘就又多了许多事。”
“既然无法避免,倒不如我先成全,她们还能太放肆么?”上官湄嘴唇轻抿,释然道,“现在朝局再变,你找人递消息出去,我要见见那个新上任的郑韬。”
远处的琵琶声仍在回旋流泻,渲染了皇宫一角,让人情不自禁沉浸在夏日的温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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