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上官湄遍邀后宫众妃在御花园中赏春,而后一同前去酿酒。佳林尔丹怀有身孕,进了清泉斋上官湄便吩咐她坐下歇息,领着晴宁和金诗棋将木香研磨成粉,分别投入酒桶。
“佳才人,”上官湄从架子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放在案上,“你若实在过意不去就帮本宫挑些花瓣吧,等到冬日里这酒出窖了加进去,口感和气味都会更好一些。”
佳林恭敬地答应着。她打开盒子,发现里面全是精致的白色花瓣,浓郁的香气瞬间萦绕在四周。
“香气四溢,不像是常见的花朵呢。”晴宁笑道。
独步春,却不想是转瞬即逝的绚烂呢。
“这是荼蘼花,的确不是宫中常有,荣国夫人小院中种了许多,前日进宫带来了些。”上官湄停顿了一下,将碾好的粉末洒在酒桶里,“本宫原来也是喜欢这股气味,偶然取来酿酒,口感竟然还不错。这酒也是上品,此次带你们来你们都有口福了。”
“臣妾知道皇后为什么不愿意让臣妾跟随了,原来是因为臣妾不能饮酒,皇后娘娘怕臣妾不开心呢。”佳林浅浅地笑道。
“来年春天本宫才许你饮,”上官湄直起腰看着佳林道,“今年的即便是在宫宴上也别想了。”
“皇后带臣妾们亲取佳酿,这份心意陛下一定能感受到。”金诗棋一边说着,一边帮晴宁将剩余的木香粉收好。
“这心意当然要有佳才人的点睛之笔才算完美啊。”上官湄似是一笑,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说笑着,不一会便把所有的酒都分桶装好,吩咐人取走密封保存。
正说着,小亚近前来报段琼华扶临轩哭闹不止,吵着要见高乾,以致数度晕厥。但高乾现在不得空,守门的侍卫只好到凤仪殿求助。上官湄听她细细回过,将镯子重新戴在手腕上,方才抬起头不紧不慢道:“陛下不会见她的,她是还想为她的家人求情么?”
小亚低下头,“奴婢不知,特来请娘娘示下。”
“知道了,本宫去看看她。”上官湄走了两步,回头含笑道,“今日有劳三位姐姐了。佳才人,本宫命若兰送你回宫,路上小心些。”
上官湄扶着小亚的手,沿湖向扶临轩走去。
“她知道她的族人今日启程了?”
小亚犹豫了一瞬,小心地回答:“应该是知道的吧,不然也不会闹得这么厉害。”
上官湄也不答,唇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再多话。
扶临轩周围静悄悄的,小亚守在门口,上官湄走进去时里面也是空无一人。自从段琼华被幽禁之后,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也都被遣散,只留了檀蕊一人侍奉。上官湄推开门,日光照着屋里白花花的屏风,死气沉沉。段琼华坐在椅子上垂着头,好像睡着了。听见有人进来,段琼华猛地睁开眼,又抬手闪躲在一边,毫无光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官湄。
“怎么是你?”
“陛下政务繁忙,本宫替陛下来看看你。”上官湄站在门口道,逆着光线,段琼华看不清她的表情,“你父亲虽死,但其余家人已经离京,他们至少保住了性命。就当是为了家人,段才人也应该安分一点。”
段琼华支撑着桌子站起身,踉跄了几步,伸手指着上官湄的脸,“是你,是你对不对?”
上官湄冷漠地拨开她的手,掩上了身后的门,“与本宫何干?你父亲做下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死罪,受到惩罚乃国法天理,段才人说话可要小心些。”
段琼华突然诡异地大笑起来,咳嗽了几声道:“我父亲是帮助陛下登基的功臣!是辅佐陛下治国的忠臣!何来结党营私?何来图谋不轨啊?”
“朝堂之事铁证如山,段朴风居功压主意欲谋反,你何须与本宫争辩?”上官湄心下莫名涌出些许悲凉,然而只瞬间,她便恢复了神色,“段才人,你这般振振有词,是在指责陛下昏聩滥杀功臣么?”
“你没资格说我父亲的名字!”段琼华吼道,声音锐利刺耳。
“任你如何辩驳,他已是死罪。”上官湄向前走了几步,“不谈这个,你与你父亲传递消息已久。从前蛊惑贤妃争夺中宫之位,如今又在前朝后宫散布谣言,污蔑本宫清誉。信就放在陛下的建德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冤枉。”
“清誉?”段琼华整理了一下衣裙,“圣隆十八年,岁逢甲子。从那一日起你就不再有清誉了,你可明白?”
果然没有猜错。
“看你这副疯癫的样子,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上官湄泛笑,丝毫不避。
“没关系,没关系,人嘛,总想着过去的事情多不识时务。”段琼华的语气突然缓和了许多,“臣妾在想,都说上官皇后在周楚王府饱读诗书,臣妾卖弄了,还请皇后指教指教如何?”
“什么?”上官湄皱了皱眉。
段琼华转身从案上取出一卷书,塞到上官湄手里,“您自己看啊,告诉臣妾,臣妾写得怎么样?”
上官氏看去,书卷上字迹横七竖八,她却一眼认出了段琼华誊抄的诗作。上官湄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愤怒,熟悉的仇恨却不受控制地倾巢而出,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深深地刺着她最脆弱的地方。
上官敬尧的胞弟,她的亲叔父,初封商陵王,翊文十年晋楚王……
上官湄瞥见段琼华那张扭曲的脸,与她父亲是那么相像。那年在城下,冰冷的目光直射她的身体。他挥起的剑丝毫没有温度,没有忌讳,那样轻易地刺破了她身边的一切。
商女,商女,商女……
再也无法平静,上官湄觉得自己的头都要炸开了,段琼华从她手中猛地抢走书卷掷在地上,凑近了上官湄的脸。
“怎么了?上官氏,贵为周楚王之女,博学多识,竟然会不知道这首诗?好吧,那就让我来教你,教教你什么叫‘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段琼华笑得失去了理智,她抓住上官湄的手腕,“觉得好听?觉得感同身受?臣妾也觉得这词句写得美极了,丽宇芳林,皇后可不就是安居其中的倾国倾城吗!”
“放肆!”
从未被人这样冒犯过,上官湄挣开她的手,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段琼华捂着自己的脸,凶狠地迎向她的目光。
“戳中痛处了?堂堂大周公主当了皇后,脾气也见长了?”
“段琼华,”上官湄肃然道,“本宫对你处处宽容忍让,但你却一直挑嗦是非兴风作浪,而今更是变本加厉——”
“息怒啊,一旦发怒可就不好玩了。”段琼华摇了摇手指,翻了个白眼,“娘娘高估我了,我一个小小才人怎么可能知道世安思公主的秘密呢?一切可都有赖于你最信任的人啊!”
这个计策可真不怎么高明,上官湄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本宫笑你愚笨不堪,笑你狂妄自大,笑你被人利用连自己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我输没事啊,反正我已经输了。”段琼华步步上前,抬手将额发掀到后面,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她的脖子上,“但你别忘了,你是‘亡国’公主,你身后有多少祖宗英灵在看着你,看着你‘出帷含态笑相迎’!”
疯子。
上官湄剜了段琼华一眼,胸口憋得难受。扶临轩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一声怒吼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游移。高乾抢步进来,把上官湄护在身后。
“更热闹了,更热闹了……”段琼华退了几步,目光瞬间变得哀伤,“陛下也来了……”
“大胆刁妇,冒犯皇后,该当何罪?”
“罪?”两行清泪从段琼华眼中落下,“在陛下眼中臣妾不早已是罪人么……父亲对陛下忠心耿耿,臣妾对陛下一心一意,可没想到我们父女最终只落得这样的下场……”
“朕并没冤了你父亲。数年来他为自己积攒实力意图不轨,所犯之事皆是死罪。朕是看在他辅佐朕登基有功的份上才将你的族人改为流放,也没有迁怒于你,你还想怎样?”
段琼华跪在地上,抑制不住地哭泣着。像是再次加固了心中的防线一样,上官湄本就厌恶已极,便扭头不再理会他们的对话。
“你别再胡闹了,今日你逆言犯上,朕都认为你情有可原不予追究。”高乾不耐烦地道,“但是段琼华你记住,皇后与朕同尊,你污蔑皇后罪同欺君。若日后再听到宫中有什么流言,朕绝不会顾念往日之情。”
“陛下对臣妾有过情么?”段琼华抬起头,跪着向前蹭了几步,抓住高乾的衣袖,“陛下因为臣妾父亲给臣妾颜面,如今父亲不合你心意就将臣妾弃如敝履,那臣妾可不可以认为他日陛下一念猜忌,也会同样废了皇后?”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高乾大声喝断。
“当然知道……”段琼华凄然道,让人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臣妾盼着这一天呢。陛下,您可千万别忘了皇后的出身,皇后对您可真是……”
“别怪朕没给过你机会!后宫之人,朕不过问了,由皇后全权处置吧。”
“才人段氏冒犯天威,念及侍奉陛下多年,废为庶人,贬入冷宫。”上官湄扬起下巴,目光停留在门口的柱子上。这样的蠢货,也难怪她最信任的人都会背叛她。
“不,不可以!你不可以……”段琼华缩在地上泣不成声,像一个失神的小兽。
高乾亦是厌倦了,与上官湄转身离开扶临轩,段琼华看着二人的背影,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恨。突然,她咬着一缕头发,从头上猛地拔下一根簪子,直直冲上前去。
皇后!高乾察觉到了后面细微的动静,一把将上官湄揽在怀里。几乎是同时,上官湄挣开高乾的双手反身把他拼命向前一推挡在他身前,锋利的刀片划过袖袍,在凤鸟花纹上留下了一道刺目的伤口。段琼华重重地摔在门槛上,小亚惊叫一声冲上前去扶住上官湄,而王德瑞几乎是直接扑到了段琼华身上。高乾抽出佩剑,门外的侍卫亦纷纷上前。
高乾喘息着看了王德瑞一眼,又担忧地转过头,额上隐隐渗出汗珠。
“皇后没事吧?”
上官湄倚在门框上,小亚握住她的手,也是惊魂未定。上官湄快速瞟了一眼地上的段琼华,又看向高乾,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陛下没事吧?”
“拖出去。”高乾冷冷地吩咐。
“你——”
段琼华颤抖着伸出手,越过高乾指着上官湄的方向,眼中充满了狠绝与不甘。还未及再多说一个字,她就被侍卫们拉扯着离开了扶临轩,挣扎声也越来越远。
高乾凝视着上官湄,想辨识出她瞳眸里清亮的颜色。然而,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一路行至建德殿,上官湄浑身都还是汗津津的,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段琼华还在身后盯着她。明明是个罪有应得的疯子,本不值得她费神,上官湄却总是心底发虚。也许是受了惊吓?上官湄将手握得更紧了些,指尖不安地扎向掌心。
这是上官湄回宫后第一次与高乾一起来建德殿,殿中奏疏特殊的气味让她想起了初次因政务踏入此地时的情形。圣隆十六年京畿四州叛乱,朝中无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高乾临危受命,终不负上官涵所托,用了四月时间平定叛乱。上官湄清楚地记得事情平息后,上官涵偷偷带她来殿中看刑部和大理寺呈上的卷宗。罪首供述发起叛乱主要是因上官敬尧不顾水文地形,强行修改洹水河道大兴土木,致使两岸数百房屋被淹,数千苦力葬身洹水。面对此状况,上面非但没有补偿反而变本加厉地压榨百姓,他们忍无可忍才走上绝路。积重难返,很多事不会因杀几个人而结束,姐弟二人无声饮泣,也第一次对他们的父皇产生了崇敬之外的情绪……
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这些?
高乾扶上官湄坐好,屏退左右,满脸担忧地问:“皇后没事吧?”
上官湄避开了高乾关切灼热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高乾总算如释重负,伸手抬起上官湄的脸,眼中混合着感动与疑问,“你刚才……为什么救我?”
上官湄心下一抖,强装淡定地回答:“因为你是大越天子。”
“不,不是。”高乾的眸子瞬间暗了几分,他颓然低下身子,“在你心里,我难道不是罪大恶极的仇人么?”
上官湄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自己被划破的衣袖悠悠叹了口气,殿中只剩下无边的静默。就在刚刚,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做,高乾用整个身体护住了她,段琼华的发簪中藏有利刃,他一定会受伤。你不是一直想看他伤,看他痛,看他死在你眼前么?为什么,为什么真的到了那一刻,你还是选择保他万全?
君不见层云翻滚处,依稀有锥心之痛。
“但在百姓眼中,你是一个明君。”
上官湄听不太清自己的声音,站起身向窗边挪去。她的手猛然撑在桌上,稍微缓过神来。不,一切都还没有结束,是这个人,杀了父皇,毁了一切。
高乾走到上官湄身后,“我是真的希望……”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上官湄知道他的心思,脑海中只不断浮现着那句诗,再次把她冰封在最阴冷的角落。只是因为,她那时懂事,记得一切爱恨。
“可是你杀了父皇!”上官湄突然转过身提高了声音,头有些发晕。
高乾失悔,停顿了许久才缓缓道:“不,我没有。”
“你心有愧疚了。”
“听我说,”高乾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我是射伤了你父皇,但我有分寸,那支箭绝对不致命,我真的没有杀他。”
你还真是思虑周全,买通了御医给我一样的答复。
一秒,两秒,上官湄死盯着高乾的眼睛,里面依旧充满着坦诚和无畏。再一次,她觉得他说的似乎都是实话。一颗大大的泪珠从上官湄眼中滑落,她倚在桌边,双手按住了额头,胸口止不住地绞痛。
“这一切都是意外,湄儿,你相信我,我的本意是逼他退位,给他一个安稳的晚年,我没有想到……我从不想伤害你身边的人,这真的是个意外。”高乾走得近些,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上官湄本能地抗拒,身体向后缩着。
为什么?父皇的箭伤那么重,他就在我面前死不瞑目,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良久,上官湄缓缓睁开眼,满脸泪痕,“那陛下是想说隋太妃的死也是个意外么?”
“不。”高乾垂下眼帘,像有心事般地松开了上官湄的双臂,“那铎氏结交朝臣,残害后妃,祸乱两朝,图谋卖国,是我命人毒死了她。”
“你——”上官湄难以置信地噎住。
高乾转过身,从书阁上翻出一叠纸交到上官湄手中。上官湄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检视着,上面详细地记录着当年隋太妃勾结朝臣的名单,很多人上官湄根本想不到他们竟已被隋太妃收归麾下。里面还夹杂着从含乐殿及各府搜出的往来信件,桩桩件件都言及中宫空缺与京城布防,更有来自故西蓟王廷的密报。她真的是西蓟的人,就算入大周多年也终究是西蓟的人。上官湄心乱如麻地打开最下面的一封密函,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隋劝上嫁湄于西蓟,上准,诏速办。
他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她,几乎语不成调:“对不起,我真的不能……”
上官湄了然,只觉天地幽黯,手中的纸倏然滑落,“所以……你……就是因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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