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下了一夜。
第二日上朝,高明承与白虹等人举证弹劾许宏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欺君罔上、扰乱朝纲,共列七七四十九条罪状。经刑部仔细核查数日,高乾下旨许宏、涉事官员及其家眷全部处斩,远亲族人一律逐回原籍,永不再录用。
曾经烜赫一时权倾朝野的许家,还是没有逃脱一败涂地的宿命。
佳林尔丹独自走回安阳殿时,天色已晚。她已经知道了前朝的旨意,自从做了伪证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等这个结局。她想替荷玉的阿兄报仇,想看到那些人生不如死,却分辨不清此刻自己心里是报复的快感还是兔死狐悲的感叹。佳林尔丹推开门,殿中漆黑一片,寂然无声。
“荷玉,为什么不点蜡烛?”
四周无人应答,佳林走了几步,身后的门蓦地关上。她心中一惊,黑暗里传来一个阴森的声音,说的还是西蓟的语言。
“佳林尔丹。”
“谁?”
“佳林姐姐,我是雨时啊。”那声音笑道,“敏徽太子死了,许家败了,现在你可满意了?”
“魏……魏雨时……”佳林颤声道,“你……你不是死了么?”
又是一阵诡异的笑声,引得她的双腿不停地发抖。
“佳林姐姐,是你偷换了我送给明晔殿下的糕点,也是你将贵妃交给你的木偶娃娃放到我宫里,我不怪你。可你为什么要说谎呢?你不怕贵妃找你麻烦么?”
“不可能……你已经是个死人了!”佳林尖叫道,“你吓不到我!”
那人并不答话,佳林尔丹摸索着,身旁却空无一物。忽然,她耳边传来了小孩子似远似近的喊声。
“娘……娘……”
“明睿?”佳林抱紧双臂,“明睿,是你吗?”
“就因为你的所作所为,你那可怜的儿子在阴间受尽酷刑不得超生。”暗处的声音继续道,“佳林姐姐,和魔鬼做交易注定不会有好下场,你会遭报应的!”
“明睿……我的明睿……是我错了……”佳林像是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们母子饱受欺辱,尤其是皇后……我好恨啊!”
“佳淑妃,皇后对你有恩啊!”
殿中突然亮了起来,汭屿和粟念秉烛站在佳林尔丹面前。汭屿侧过头,见粟念的脸上带着坚忍和愤恨,她本柔弱,却因魏雨时变得无比坚强,仿佛余生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替好姐妹沉冤昭雪。
“那是因为我生了儿子!”佳林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完全失去了理智,“陛下、皇后、贵妃、还有你们,你们个个都看不起我!凭什么我最痛苦的时候是你们最幸福的时候?我要毁了你们的一切,让你们也尝尝失去亲骨肉的滋味!看见你们的眼泪我的心才不会那么痛!”
“所以你就要害死无辜的人?”粟念高声道,“天下不只你一人痛苦,魏雨时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让她背上毒杀太子的罪名,你不配为高明睿的母亲!”
佳林狠狠地捶打着胸口,只是哭着摇头。
“荷玉受了刑,已经承认了你们与许秋盈做下的一切,连同当年敏徽太子被蛇咬也都是你所为,那条蛇那根针差点让他右足终生残废!既然做了就嘴硬到底,反咬别人算什么?”汭屿沉沉道,“我来代传陛下圣旨,除了我们,没人想再见你这副伪善的面孔。”
“不!”佳林失声道,“你无权处置本宫!”
“没错,”汭屿将一个锦盒交到她手中,“这只是你欠下的。”
“什么?”
佳林疑惑地看了看汭屿和粟念,犹豫着将盖子打开。精光飞迸,一根针闪烁着寒光直直飞向她的眉心。佳林身上一僵跌坐在地,盒子应声落在她脚边。
“命。”
“你——”佳林的脸因疼痛而有些扭曲。
“你出生在西蓟,应该知道就算能逃过许秋盈的暗箭,也逃不过示神的惩罚。”汭屿蹲下来,牢牢钳住她的两只手腕,按下穴道,“你欠了魏昭媛和娘娘,更欠了敏徽太子。佳林尔丹,记着,下辈子别再做亏心事了。”
佳林尔丹嘴边抽搐着,缓缓溢出鲜血。她不甘地呜咽了几声,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月光洒进庭院,粟念扶着门柱,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魏姐姐,我终于为你报仇了,你可以安息了!”粟念踉跄着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汭屿面前道,“臣妾叩谢江修容成全……”
有金诗玉和柜坊、典当行老板的物证,加之佳林尔丹和虢如练的供词,许秋盈谋害皇嗣、陷害嫔妃,按律本应直接处死,可旨意下来她只是被褫夺封号,贬为官婢,囚于掖庭。许秋盈挣扎着,反抗着,却也无济于事。她被单独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地上到处都是堆积的冰块,墙壁上也挂着冰凌,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像是锁了无数个更漏。
门外传来脚步声,许秋盈透过唯一的小窗向外看去,“这到底是哪?”
“这是冰室。”一个无悲无喜的声音回答了她,“你已不是嫔妃,若非本宫顾念你育有皇嗣,你早该去陪你父亲了。”
上官湄披了披风,但依然觉得寒意刺骨。许秋盈只穿着单衣,当下更是冻得瑟瑟发抖,来势汹汹的病痛几乎将她的身体耗到油尽灯枯。她后退了几步,将乌黑如瀑布的长发甩到身后,双手轻扣,恢复了高傲的姿态。
“呵,你不就是想看本宫颓败的样子吗?”许秋盈那双如点缀着星月般的眼眸如今布满了血丝,“本宫出身高贵,就算被你贬为婢踩在脚下,本宫也依旧是名门之后!”
“死到临头还不肯服输,这一点我很佩服你。”上官湄一步步走过去,凝视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双颊,“且不说你全家获罪被诛,许秋盈,就你也配在本宫面前谈出身?”
“成王败寇!”许秋盈毫不退缩地迎着她的目光,“你是亡国公主,早就荣耀无存。若非天不助我,本宫早就取而代之了!”
“成王败寇?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荣耀,想要争取没错,但不能丧尽天良!”上官湄斥道,面无表情地逼视着她,“你以虢如练对樊江海的私情和虢家在朝中的地位要挟,逼她捉野猫大闹骥月殿膳房,设计害魏雨时小产,嫁祸金诗棋,这难道不是你的心机?你借此逼金诗棋出手,联合朝臣诬陷本宫谋反,我二人陷入内斗,双双败下阵来,这难道不是你的阴谋?本宫被困兰台,你用白蚁腐蚀台柱险些害本宫丧命,推给汭屿不成又由樊璎珞顶罪,这难道不是你的毒计?你教唆佳林尔丹与本宫反目,与她共谋毒杀本宫儿子,诿罪他人,这难道不是你的野心?许秋盈,你败,是因为你恶事做尽,而不是本宫改写了你的结局!”
许秋盈干笑了几声没有否认,握了握早已冻僵的手。智者千虑,她精心设计将金诗棋从高位上拉下来,却栽在了金诗玉手中。而上官湄迟迟没有动手杀她,不过是为了牵制住宫外的许宏而已。
“你真以为她们就是干净的?我怎么不去拉拢江汭屿呢?”许秋盈轻蔑道,“上官湄我告诉你,该死的不是我,而是金诗玉那个贱人!”
“是非对错本宫自有定论。”上官湄淡淡一笑,却对金诗玉闭口不提。她漠然凝望着许秋盈,想要把她的心思一一看透。
“人心黑白,如刀锋难测。本宫再说一遍,那是金诗玉在给她母家报仇!乌头、断肠草,这世上最毒的东西都比不过她的心!”许秋盈恶狠狠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儿子是被她和佳林尔丹害死的!”
“与你全无关系吗?那你与佳林尔丹商议将掺了断肠草的糕点送给明晔也是冤枉?”上官湄箍住她的右手,“还有魏雨时,你在害她的时候就没有一丝愧疚?”
“那只是跟金诗玉交换的条件!”许秋盈一把甩开她哼道,“信不信由你!”
“明晔、魏雨时、樊璎珞、小萱、阿遥、沉梦、沈月砚、方婺、宋凯,还有用来扳倒金家的何翮,再连同李政兴和郭峥嵘一起算上,你们许家杀了那么多人!”上官湄心中愈发悲凉,转念道,“可你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也不配跟本宫斗!”
“你自诩赢家居高临下,当然会这么说。”许秋盈忽然笑着摆摆手,刚刚的动作耗费了太多体力,她已经不适到了极点,“其实金诗棋很蠢,你也很蠢,因为你们都有软肋。有了宠爱奢求地位,有了地位奢求尊严,不觉得太幼稚太贪心了吗?金炜本性求稳,又在你父皇的刀尖上生活过,所以凡事收敛锋芒,也造就了金诗棋瞻前顾后的性格,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家族,软弱无能。而本宫不同,算人心,争后位,都是本宫赌的前程,本宫没错!只要是天下的至尊之位,上面是谁都一样!”
“没有人能和命运斗到底,知道你为什么输么?”许秋盈一愣,只听上官湄继续说道,“那是因为本宫是皇后,上有祖宗庇佑,下有汭屿帮扶,最关键的是,本宫是与陛下站在一起的人。所以,你与本宫耗下去,最终只有死路一条!”见她犹自不服,上官湄冷然道,“你真以为你是被金诗玉所害?告诉你,许宏在朝野心勃勃,而你的伪装也已用尽,就算没有金诗玉你也一样会死。”
“死?”许秋盈仰天大笑,“少来这套,本宫一时疏忽让你捡了便宜,你就真以为斗过我了?上官湄,你不妨看看过去这些年,就算动了缃翠,你还有哪次赢了我!”
“反正你儿子的母亲是个罪妇,他也不会有前程了,而高明承将是大越太子的唯一人选。”上官湄若有所思地笑着,“且本宫可以再告诉你为什么留你一条命:你身患寒疾本就活不过新年,而冰室没有阳光,在这里你会日夜承受着蚀骨之痛,直到你死。许秋盈,让你死百回千次都难解本宫心头之恨!”
为什么——
“为什么?”上官湄从她拒绝认输的双目中读出了这个疑问,“因为你大限将至,天也不容。”复上前一步,眯起眼睛,“怎么,奇怪什么?总不可能是本宫让你身患顽疾的吧?”
惊为天人的五官迅速扭曲地拧在一起,许秋盈拖着病体猛冲上来,上官湄狠狠一推,她便瘫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冰水透过单衣刺激着她的肌肤。上官湄转身就走,许秋盈头晕目眩,不禁打了个冷战。
“上官湄,你别做梦了!”许秋盈发紫的嘴唇不停地打颤,声音也愈发失了底气,“你都没有死本宫怎么可能死?连檀蕊都能在掖庭苟活更何况本宫!本宫为自己而活,可以败,但不会死!”
“你怕入地府,可若没做亏心事又有什么可怕的!”上官湄眼中漫上一缕愤怒,略微回头,鄙夷地看着她,“许秋盈,你认命吧。他日本宫与你阴司相逢,且看这笔账要怎么算,这世间公道要怎么算!”
冰室的门再次关上,只有窗口微弱的光亮。
“只有低贱的奴婢才会哭着认命!上官湄,我许秋盈不会死,也永远不会输!”
许秋盈眼前有一瞬间的模糊,手掌又痒又麻,快要失去知觉。她爬上前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铁门,用最恶毒的话咒骂着上官湄,却再无人给她回应。眼角似有些湿润,素白的单衣被冷水浸透,她的头发也狼狈地贴在脸侧,再不复光彩照人的模样。许秋盈背靠着门不停地咳嗽着,抚摸着双颊告诉自己不必在意,那只是墙壁上肮脏的冰水,和打在上官湄身上的雨雪没什么区别。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上官湄乘轿辇回到凤仪殿,汭屿已在里面等着了。她向上官湄点点头,示意事情已经了结。
“方才惠妃来过,”季子渊迎上来道,“她说陛下劳累,早早就歇下了。”
“她又在耍小性子……”小亚仍似不满。
“只要心眼不坏,耍就耍吧,陛下也该好好歇一歇……”上官湄深深叹息,“带上东西叫琬林出来吧,今晚我们好好陪陪明晔。”
上官湄领着琬林来到御湖边,远远地就看见岚亭里站着一个人。
“陛下?”
“湄儿,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高乾虽然疲惫,脸上还是挂着一丝浅笑,“今日是明晔三七,我怎么会忘了呢?”
他一笑,仿佛冬日的冰雪悉数融化了。
“这么巧,父皇也带了天灯。”琬林仰头道,“母后,我先去把它们装好。”
于是,汭屿和小亚领着高琬林走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蜡烛一一取出,插在孔明灯的底座上。
“湖水结冰,放不了莲花灯,我想起孔明灯也是能祈福的,便命人连夜做了一个。湄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明晔……”高乾愧疚地揽过上官湄的肩膀,“但……现在至少——”
“迟来的公道还能算公道么?”上官湄惨笑着摇摇头,“杀再多的人也换不回明晔和魏雨时的命,只是聊作安慰罢了。”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心中有数,你放心。”
其实放不放心都无所谓了,上官湄轻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冰室看许秋盈,如果说对于段琼华她是怀着嘲讽,对于金诗棋她是怀着仇恨,那么对于许秋盈呢?怨念一定是有的,更多的却是天命无常,人力渺小。
一如许秋盈,一如佳林尔丹。
没有谁有义务一直照顾谁,人心不足蛇吞象。相比于许秋盈的恶毒,佳林的伪善更可怕,她自己走入歧途谁也救不了她。
所以,上官湄对自己说,没什么可遗憾的,我要记住的是许秋盈最后的白衣黑发,那将始终代表着一个人间至惨至痛的教训。
“还有一件事,”上官湄侧过脸,“臣妾一定要杀了虢婕妤。我不管她有什么苦衷,作恶的人就该付出代价。”
“好,我明日——”
“不。”上官湄拒绝道,“我要亲自下这道懿旨,不是陛下垂顾嫡子,而是我,上官湄,要让他们知道我处处宽容不代表软弱无能,堂堂上公主容不得他人冒犯!”
虢永辉与许宏不合,早已分道扬镳。高乾怅然倒不是因为有多心疼虢如练,只是怕上官湄这样处置会招来众人侧目,可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臣妾自藏私情有罪,害人更是不可饶恕。臣妾愿领死罪,但求陛下和娘娘看在临淮郡主的份上不要牵连樊家……
“让她自行了断吧,”上官湄懂得他的心思,温软地呢喃道,“我们不株连她的家人……”
“父皇,母后,都做好了。”
高琬林抱着两个孔明灯走过来,灯是她亲手做的,还在壁上画了明晔最喜欢的红梅。她的眼睛红肿着,晶莹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神色也忧郁了许多。七八岁的孩子对死亡已经有了模糊的意识,她知道弟弟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高乾抱起琬林,上官湄点燃了两盏灯,琬林将它们高高托起,送它们飞向夜空。
我们都在,明晔,你能看见么?
“映月千重出越影,横波万里忆长风。”高乾轻声道。
“你还记得。”
“当然。”
上官湄凝视着高乾眼中极少流露出的大约可以被称为柔情似水的情愫,与他相视一笑。她握住高乾和琬林的手,抬头看向越飞越高的孔明灯,像两只互相搀扶的萤火虫,驾着轻风袅袅升入云端,直至变成了两个遥远的光点。
众人默默站了一阵,王德瑞上前回禀:
“陛下,娘娘,许氏……殁了。”
上官湄呵出一口热气,越过树丛定定地望着深渊似的天幕。明月傲然孤悬,不动声色地普照着苍凉的大地。
都说有光就是有希望。
鸿雁自归去,曾忆断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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