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成殿外,满满围着的都是禁军,王德瑞奉圣旨前来。
“魏氏行巫蛊之术,下毒谋害敏徽太子,赐白绫。”
魏雨时跪在地上心如死灰,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宫里会被人搜出写有高明晔生辰八字的木偶,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亲手做的糕点中竟会混有断肠草粉末。可高明晔中毒身亡,证据就在眼前,她无法解释,旁人也就当这是事实。
“魏氏,请吧。”一贯面不改色的王德瑞,此刻竟露出一丝厌恶与轻蔑。
魏雨时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白绫,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她终其一生都想证明自己,怎么会,怎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王公公,请等一下。”汭屿带着粟念出现在殿门口,“我有些话要问她。”
“是,夫人请便。”
王德瑞退出去掩上了门,汭屿冷冷道:“后日就是祭天大典,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程,可娘娘到现在也没有醒。事关大越国祚安危,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害敏徽太子么?”
“我没有,”魏雨时沉痛地摇着头,“江修容,真的不是我……”
“那你能解释你宫里的木偶和送去的糕点么?”汭屿淡然反问,“断肠草纯度极高,且外面都包裹了糖衣,可延迟毒发时间,从结果上来看足以掩人耳目。”
“我……”
“江修容,不会是魏姐姐。”粟念跪下恳切道,“魏姐姐一直敬重皇后,她向来不信鬼神,怎会用木偶诅咒敏徽太子呢?若是她下毒,又为何要光明正大地将糕点亲自送过去?”
“粟才人,你是宫里唯一一个宁愿得罪娘娘也要为她开脱的人,我钦佩你的勇气。”汭屿沉吟,“我只问你,无凭无据,你愿意用性命担保她么?”
“臣妾愿意!”
“阿念——”
听到粟念想都没想就回答,魏雨时心中只有惭愧。入宫之后,她与粟念的情谊已不像从前那般深厚,粟念也默默接受了与她渐行渐远。但如今人证物证都指向自己时,也只有粟念还肯无条件信任她。只可惜在宫里,这份信任并没有任何价值。
“粟才人,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傻。”良久,汭屿轻叹了口气,“乐成殿发现木偶,你说魏昭媛不信鬼神,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就因为她不信,做了才不会有人怀疑?你说她光明正大地送糕点,会不会是知道毒发相隔将近半个时辰,又是午膳时分,查也查不到她这里?而这些,恰恰是因陛下要逐个宫殿搜宫才至暴露?”
“说得也是,”魏雨时凄然地笑笑,“看来我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
粟念张张嘴,发现她无法推翻汭屿的说法,像失了最后的希望一样瘫在地上。
“最怕本如素绢一样纯善的人被染上不该有的色彩……”汭屿平静地道,“宫中谣言已起:五年前,你与皇后同时怀孕,而在废妃金氏生日宴上,你被害小产,而皇后孩子却得以保全。从那时起,你便嫉恨那个皇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这些全是污蔑!”魏雨时争辩道,“我从没有嫉恨过皇后、嫉恨过小殿下!”
“所以你坚称自己无罪?”
“是,我无罪。自入宫陛下和皇后对我关怀备至,我虽无子却已是风光无限的魏昭媛,何必要抛弃荣华富贵自毁长城?”魏雨时坦诚无畏地望向汭屿,“那日我做好糕点,与淑妃一起去凤仪殿,只是在半路遇到虢婕妤,她说我有很急的家信,我便随她去了,拜托淑妃去送糕点。江修容,我所言句句是真!我不明白糕点里为什么会有毒!”
“什么很急的家信?”汭屿截口问道。
“是我妹妹魏雨竹的儿子出生了,传信的下人没说清楚,虢婕妤才误以为是什么急事。”
“是这样啊。”汭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魏雨时,在沂州我虽与你接触不多,但我知道你父亲为人如何,粟才人不惜性命维护你也确实让人动容。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清白的,所以我救不了你。”
“江修容,你带阿念来见我,愿意听我说话一定是担了风险的,我已经很感激了……”魏雨时捂着胸口仰天笑道,“想不到我魏雨时自诩聪慧,却还是受人陷害惨淡收场……阿念,我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息啊!”
“魏姐姐,我会替你好好活着。”粟念握住雨时的手坚定地道,“若你在阴曹地府知道污蔑之人务必托梦于我,我一定替你报仇!”
魏雨时对粟念行大礼,姐妹二人抱头痛哭,汭屿站在一旁也觉得心酸。
“两位夫人,不能再耽搁了。”王德瑞在门外催促道。
汭屿闻声打开门走了出去,粟念痛苦地哭着不愿离开,魏雨时见状便强忍着推开她的手。几个侍卫进来,强行把粟念架离了乐成殿。
“阿念!你……保重……”
雪已经下了两日,汭屿抬眼望着渐沉的夕阳,陷入了沉思。
高明晔逝后,上官湄昏迷了两日才苏醒,高乾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将外面停灵诵经等事一应交给晴宁主持。除年幼的四位公主外,诸皇子公主都在守灵,连刚刚出嫁不久的豫章公主高琬月也留在了宫中。经过御医全力救治,高明承活了下来,他对弟弟的死心有愧疚,不顾体内余毒未消,累到晕厥也强撑着每夜都守在灵堂。
刚刚入夜,高明承离开灵堂去寻晴宁,底下人告诉他晴宁在佛堂。
“母妃。”
晴宁跪在佛前心事重重,被明承这一声呼唤吓了一跳。
“明承,”晴宁面色苍白,勉强笑道,“你不给敏徽太子守灵,过来做什么?”
“母妃操持晔弟弟的丧事辛苦了。”明承上了香,跪在她身边,“有件事,儿子觉得应该跟母妃说——母妃有心事?”
“没有,”晴宁掩饰着笑笑,“你说吧。”
“儿子……来和母妃道别……”明承小声道,“可能有一段时日见不到母妃了……”
“道别?什么意思?”晴宁身上一抖,有些恐慌地看向他。
“今日宋仆人请辞回乡,儿子准了,可黄昏时分有人在京郊北村发现了他的尸体。”
“尸体?”晴宁惊愕道。
“是,背部有致命伤,是被人偷袭的。”明承神色凝重,“父皇曾通过陈弋授意,许府豢养的侍卫里有我的人,所以我很熟悉这种刀法。”
“你、你是说……”晴宁压低了声音,“宋凯是许府的人?”
“出手精准,刀刀毙命,有六成的把握。”明承有些踌躇,“这两天儿子一直在思考晔弟弟的死因,那日江娘娘反复问我们两人都吃了什么,她说晔中的毒不像是断肠草。仔细想来,自晔出宫我们就只吃了糕点,若再有什么就是宋凯端上来的那盏茶。宋凯在我府中七年奉茶倒水,从无劣迹,也不多话,可那日却一反常态一再让我去宫里请晔弟弟赏梅。还有怎么这么巧,晔弟弟一出事他就请辞离开?当时我没有细想,可现在看来——”
“所以你怀疑茶里有问题?”晴宁愈发糊涂了,“可、可他们的目标到底是谁……”
“怕是晔弟弟,只不过他们没料到我也吃糕点中了毒,也许儿子还要谢谢他们替我撇清了自己。”明承苦笑着,一时竟有些错愕,“虽然宋凯已死,但顺着线索肯定能查出什么,明日祭典后儿子会向父皇禀告此事,所以——”
“不行,明承,你不能去!”晴宁惊慌失措道,“就算是陛下授意你暗中监视许大人,可这事一旦露出端倪,不管事实如何,他们定会先告你暗通朝臣的罪名!到时候你、你怎么说得清?”
“母妃,晔弟弟在齐王府那么痛苦地离开人世,无论怎样儿子都责无旁贷。”明承摇头,目中的狠绝瞬息而过,“况且那日儿子毒发前父皇已经起疑,儿子根本不知道齐王府里还有多少探子,万一他们说是我杀了宋凯灭口,那儿子又怎么说得清?”
“可你……”晴宁含泪道,“是母妃无用,不能让你父皇相信你……”
“不是的!母妃,您在后宫深居简出,不争不斗,全都是在为儿子的前途打算,儿子都知道……”明承撑起她的肩膀,“晔弟弟是父皇唯一的嫡子,又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子,他这一去父皇母后已经震怒,必会严惩,魏氏就是先例。母妃若想证明儿子清白,这一次就必须让儿子自己走到是非中去!”
“可你知不知道他们太难对付,就连她……都不是一个人?”
“谁?”
晴宁刚要开口,却又想到了什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低头默诵着佛经。她一向是从容不惊的,可今日的表现明显有异,像是自责,又像是心虚。明承再三询问,晴宁才缓缓将事情告诉了他,嘴唇依旧不停地颤抖。
今日晚膳后,佳淑妃在回安阳殿的路上险些遇刺,幸亏禁军及时发现刺客保护了她,但过后追拿时刺客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未免帝后再动怒,晴宁好言劝慰了佳林尔丹将此事瞒了下来。
“也许只是混入皇宫的什么人?”
“你不懂!淑妃温驯,怎会无缘无故惹祸上身?”晴宁紧张地握住高明承的手道,“明承,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苦衷母妃愿意和你一起承担。可你说得对,我确实有心事,而且……已经将我折磨得夜不能寐,我是罪人啊……”
“母妃你别这样,”明承连声安慰,“您有什么事就对儿子说,儿子都听着。”
晴宁的双肩不停地发颤,半晌才咬牙道:“魏雨时……她……是无辜的……”
什么?
“这半月来我好几次见过淑妃或荷玉从颐华殿出来,这本就有些反常,出事那日……”晴宁像是不愿意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魏昭媛拿了食盒和淑妃同去凤仪殿,我才从那里出来,魏昭媛离开后,我……我看见淑妃打开了食盒盖子,偷偷换了里面的点心……”
“母妃!”明承惊得后退了一寸,“您、您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父皇和母后?”
“无凭无据,我能指证谁?”晴宁无助地看着他,“凭什么说有问题的点心一定是淑妃换的?万一是我看错,她只是打开了盒盖没有动手呢?”晴宁紧紧捏住衣角,“母妃在宫中多年深知个中厉害,而且母妃也有私心,若没有明晔你当是大越毫无争议的——”
“母妃你糊涂!”明承打断她的话,“齐王也好,太子也好,这条路要走下去,儿子凭的是自己的能力!况且就算儿子逃得过这次,还能逃过下一次吗?她敢杀晔,自然也敢杀儿子!”
“魏氏蒙冤,母妃对不起她,是母妃糊涂……可母妃不能不为你想……”晴宁泣不成声,“若我在后宫指贵妃杀子夺嫡,你在外面指许府杀人灭口,岂不更像是你齐王殿下的阴谋吗?”
“母妃,您若真为儿子想就更该告诉父皇!母妃,皇后对您、对儿子都很照顾,我们不能因为胆怯就对真相置若罔闻,这对晔不公平,也是对父皇不忠!”明承耐心地劝道,“人在做,天在看。只要做了坏事,总有一天会被查出来,到那时若母后计较,你我岂不成了恶人的帮凶?若置身事内能助父皇查出奸佞,儿子受些委屈又有何妨?母妃,和父皇说实话毁不掉儿子的前途!”
“可我怕……”
“父皇早有惩治许家之心,外面的情形儿子清楚,父皇会信我的,会信我的。”明晔频频点头安慰着晴宁,“母妃,您不可以隐瞒父皇啊。儿子虽不信佛,但也知道见死不救是大忌,晔弟弟和魏娘娘的死我们必须弥补,母妃不是也常教育我要有皇子的担当吗?儿子身为长子,更应该为弟弟妹妹做榜样!”
晴宁想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她颤声道:“好,母妃去找皇后。明承你要记住,无论皇后如何发落母妃你都不要求情。你走到今天,大越已经丧了嫡子,不能再丧长子……”
母子二人对泣良久才离开佛堂,缓步向凤仪殿走去。
上官湄昏厥时跌下台阶,虽然阶数不高但膝盖还是受了伤,御医嘱咐不能多走动,连她想去看看明晔都被汭屿拦了下来。她坐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给高明晔做的风筝,泪如泉涌。高乾坐在身边,静静地陪着她。晴宁和明承来见,小亚放下帘子,明承跪在帘外回禀了宋凯被杀的始末,晴宁也说了佳林尔丹打开过食盒查看一事。帝后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晴宁伏在地上,平静地等候高乾降旨。
“朕知道了,此事朕会详查。”高乾闻言淡淡道,“明承,给你十日时间整理出朕此前要你筹备的卷宗和证据。贤妃,这几日也辛苦你了,都回吧。”
晴宁本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见高乾毫无此意,心里更添了惶惑。二人退下后,殿中弥漫着令人惊骇的安静。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湄才失声痛哭道:
“为什么,当初为什么不让我除掉她,为什么要留着她?她害死了明晔,害死了你我的孩子!”
高乾伸臂环住失控的上官湄,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湄儿,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
哪怕曾有多么相信,曾有多么放心,在失去明晔时她还是悲痛欲绝,还是失望透顶。而面前挚爱的夫君,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甚至……是他纵容了这一切的发生。
三年之期,三年之期将满啊!到底是怎样破釜沉舟的决心,才让他们在势力散尽虎兕相搏的最后一步剑走偏锋,做得不留一丝退路啊!步步隐忍,心心念念着大局,想不着痕迹地蚕食掉那个贪得无厌的家族,最终却还是棋差一招。那一点点差距不是智谋,而是心慈手软啊!
不,不可能,许宏不可能,许秋盈更不可能……
是谁?帮凶到底是谁!
上官湄仰起头,目光中渐渐充满了怨恨,像房檐上的坚冰落在头顶,顺着发梢一点点化开。她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对面那个宽厚的肩膀。
“湄儿,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高乾没有放手,任她肆意捶打,“我们……我们一起补救好不好?”
人死不能复生,该如何补救?上官湄满脸泪痕,感觉整个人都要炸开了,她挣扎着下地,嘶吼道:“你别拦我,我要去看明晔,我要去看我的儿子!”
“湄儿,你身子不好现在不能走动……”高乾忍痛从背后抱住她,“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好么?我不要他们轻视你,以为你这么容易就被打垮……湄儿……”
上官湄失了力气,瘫在高乾怀中泣不成声,几乎都要忘了这种失去至亲的锥心之痛。
可还要活么?
当然要,仇未报,真凶未除,怎么可以死!
“明晔尸骨未寒,我竟然还要看着他们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上官湄猛地扯下面前的帷帐,狠狠地撕碎。
“湄儿,别这样……”高乾不停地轻吻着她的额角,“湄儿,再相信我一次,待明日祭祀之后,我就会彻查贤妃与明承所述之事。若他们所言为真,我就提前计划,在北伐前拔掉许家所有势力。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上官湄一边哭一边摇头道:“别动摇军心……我只是……”
“你放心。”高乾颤声低诉,“我有万全之策。天佑大越,军心不会乱,什么事都不会有……”
元鸿十三年十一月一日,祭天大典如期举行。鼓乐齐鸣,天子在圜丘行禋祀之礼。上官湄膝伤未愈,却仍坚持随高乾参加祭礼,答谢苍天之恩,祈求福佑子民。
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来假来飨,降福无疆。
以祀昊天上帝,以祀日月星辰,以祭山林川泽,以祭四方百物。
愿神明在上,能看见通天的燔燎,如青云漫卷,照遍苍璧。
而不只是这漫天飞舞的雪,满腔幽怨,字字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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