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汭屿仍像平常一样生活,乳母见她始终不肯议及此事也只好作罢,于是汭屿的身世就成了一个不再被人提起的秘密。倒是高琬林,三天两头瞒着上官湄往乐成殿跑。
小女孩的心思被上官湄一眼看穿,女儿长大了,上官湄并不想成日管束她,只是不喜欢袁嘉言这个人。高乾和明承说得对,他表面嬉笑风流,做事却面面俱到,让人莫名地不安。袁嘉言的背后一定还有故事,上官湄实在不放心琬林跟他走得过近。可那丫头一万个鬼精灵,宫里无人敢拦她,上官湄年底也有很多事需要应付,没有太多时间与琬林深谈,只能时常提醒。
因为袁景行的缘故,袁嘉言也受邀参加了上元节夜宴。散席后,按照旧例,高乾率众人在城楼上观看焰火表演。上官湄发觉整个晚上高琬林都心不在焉的,后来趁人不注意索性直接离开了城楼。她忙示意季子渊暗中跟着,心里无端涌上酸酸的感觉。
高琬林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御花园。往常她最喜欢热闹的节日,可今年她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琬林抬起头,乌黑的枝桠和地上的白雪间歇地被天上的焰火照亮,映得她的面庞格外落寞。
“琬林公主一个人在这做什么呢?”
身后的声音无比熟悉,琬林心头暗喜,却转身板着脸道:
“长宁王来这做什么?御花园是禁苑,长宁王是外臣,让父皇发现可是要罚的。”
“小王只是在保护公主而已,”袁嘉言坏笑道,“公主言重了。”
琬林抬起头不服道:“你尾随本公主,本公主现在也可以治你的罪!”
“公主太不懂规矩了。”袁嘉言笑着摇摇头,“小王的妹妹是贤妃,论辈分小王还是公主的舅父呢。”
“你——”琬林气得红了脸,指着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正经!”
“公主还没习惯小王的说话方式吗?”袁嘉言低头凑近了些,撩起琬林胸前的一绺头发,暧昧道,“都川朝廷言路阻塞,可小王在大越却可以有什么说什么,公主就算脸红也不会生气,不是吗?”
“你住口……”
琬林忙退后了几步,袁嘉言被她又羞又气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琬林趁他不备猛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扔了他一脸。袁嘉言抹掉雪咳了几声,急忙还击,二人便围着御花园的秋千打起了雪仗。袁嘉言之前从未见过雪,不及琬林有经验,不多时脸上身上全是雪迹,他只好蹲在地上狼狈地求饶。笑声伴着远处城楼的焰火声,渐渐让人抛却了烦恼。
不觉间两个人都打累了,琬林坐在秋千上喘息着,觉得有些热便解开了披风。
“不可以,”袁嘉言按住她的手制止道,“你会着凉的。”
“要你管?”琬林一扭头推开他的手臂。
袁嘉言一笑,走到她身后,轻轻推起秋千。琬林兀自抬头望向天上的烟花,却没有看到身后袁嘉言的表情从欣喜,到忧愁,最后变成了暗沉的灰色。
“‘妆成不整金钿,含羞待月秋千。住在绿槐阴里,门临春水桥边’。”袁嘉言有些忘情地念道。
“真不要脸,”琬林略侧头白了他一眼,“刚才也不知道谁说是我舅父来着。”
袁嘉言轻笑几声,目光没有半刻离开过琬林。
“过几日我就要走了。”
“嗯。”
琬林装作漫不经心地应着,可还是掩饰不住语气里的一丝失落。
“你们有句诗怎么说的……”袁嘉言情不自禁将手靠近她的披风,“‘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琬林感觉到了身后细微的变化,她控制住纷乱的心绪,努力笑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都是寻常事,习惯就好了。”
“若……我不想习惯呢……”秋千停了,袁嘉言终于还是把手放到她肩上,这一次她没有躲开,“青山入怀,我不知道该怎么逃……”
袁嘉言不敢面对她,甚至不敢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于他而言,琬林是个意外,是他完美计划里的唯一一点危险。
——或者说,是他危险计划里的唯一一点完美。
高琬林明白他的心思,她也清楚父母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琬林克制着自己,忍痛站起身,回头报以灿烂的微笑: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长宁王舅父还是多看袁娘娘几眼吧。”
袁嘉言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兔子布偶伸到琬林面前,认真地看着她。
“跟我走吧。”
琬林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拉紧了胸口的披风。
“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需要一位大越的公主。
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是有目的地接近你,可……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我明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明明可以换一个人,不用把你拉进我充满血腥甚至吉凶难料的生活。
遇到你,我成功了,也失算了。
你让我该怎么逃……
有些话袁嘉言很早就想告诉她,但他必须顾全大局。废太子曾不怀好心,但当今太子阴狠刻薄,同样是玩弄权术之辈,比起前人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送妹妹离开都川,在人前嬉皮笑脸,都是为了那个最终的目的。袁嘉言紧捏着布偶的手缓缓垂下,长出了一口气,脆弱而无力。
“没有理由……”
头顶的天空上仍闪烁着璀璨夺目的色彩,袁嘉言和高琬林却站在秋千旁各自望着不同的方向,默然无语。
一连好几天,琬林都没再见过他进宫。眼看着离京之日越来越近,她心里也愈发难受。
这日,上官湄带着琬林在建德殿和高乾闲话,王德瑞通报袁嘉言来见。琬林一听,忙躲进了里边寝殿。
“臣袁嘉言恭请陛下圣安,皇后金安。”
“起来吧。”高乾眉头一皱,随即点头笑道,“长宁王今日怎么过来了?”
“臣有一事,恳请陛下允准。”袁嘉言跪在地上回道,“臣……请求陛下将琬林公主许配给臣。”
高乾端着茶杯的手一停,与上官湄交换了眼神,又徐徐喝起茶来。袁嘉言见帝后二人不发话,便再次拜道:
“臣真心倾慕公主,愿一生守护,求陛下和皇后成全。”
高乾沉默了一瞬,低头道:“朕不同意。”
袁嘉言虽然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可心还是沉了一下,伏在地上没有说话。
“朕和皇后只有这一个女儿,都川与大越京城相隔千里,把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朕不放心。况且朕不得不问问公主的意见,她的婚事朕不想草率做主。”高乾略抬起下巴道,“长宁王若有心,朕可以为你在大越另择佳偶。”
“臣谢陛下好意,但臣只要琬林公主一个人,陛下问公主只怕也会得到与臣相同的回答。”袁嘉言恳切地道,“若陛下和皇后不同意,恐怕公主会难过一辈子。”
“你那么自信么?”上官湄侧头看向琬林躲藏的地方道,“大越有无数优秀的男子,你想凭借一张嘴让本宫把唯一的爱女嫁给你?”
“娘娘说笑了,此乃袁家百年祖传的玉佩,是都川至宝,当值黄金万两。臣早就把大越当成臣的家,若陛下和娘娘信臣,臣可以凭此让皇祖父和太子叔父保证永世不与大越起烽烟。”袁嘉言将玉佩双手捧过头顶,“臣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真心,日月可鉴。”
“若朕现在就为公主择婿呢?”高乾站起身踱到他身边。
“臣会一直坚持。”
“哪怕朕杀了你?”
“哪怕您杀了臣。”
高乾缓缓拔出剑指着袁嘉言的肩膀,剑身寒光瑟瑟,映着殿中众人各异的面庞,他却没有半分退缩。
“父皇!”
寝殿里的高琬林再也忍不住,她跑出来跪在高乾脚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
“琬林,朕让你出来了么?”高乾皱了皱眉,“跟母后进去。”
“父皇,”琬林挪动了几下挡在袁嘉言身前,“女儿不走,女儿不会走……”
“琬林!”上官湄的声音里也有些不悦。
“公主!”袁嘉言在后低声道,“听话,你快进去。”
“不。父皇,母后,女儿愿意嫁给他……”琬林满脸泪痕地望着高乾和上官湄,握着心口道,“若再也见不到他女儿真的会难过,很疼很疼……”
“什么嫁不嫁的,”高乾呵斥道,“一点规矩都没有!”
“公主……”
看琬林竭力忍着还是哭成了泪人,上官湄的心软了。她轻轻拨开高乾的剑,扶琬林站起身。
“长宁王,本宫有话要和女儿说。”
袁嘉言再次磕头退了出去,上官湄拉着琬林坐在高乾身边,拿手帕擦着她的眼泪。
“琬林,都川很远,很苦,很危险,他还是废太子之子……”
“女儿知道。”琬林抽泣着点点头,“可只要跟他一起,再苦女儿都不觉得。”
“袁嘉言不是一个单纯的人,父皇是担心你,”高乾无奈地叹道,“万一有一日他卷入都川朝局呢?”
“荣辱共担,生死与共。”琬林声音貌似凄婉,却又无比坚决。
上官湄的嘴角苦涩地牵起。女儿瘦了,憔悴了,任心中汹涌澎湃,面上仍是倔强与老成,那神态肖似孩提时代的自己。
“你为什么喜欢他?”
琬林这才敢抬起头看着上官湄,“他眼里有星星。”
不光袁嘉言眼里有星星,上官湄分明看见琬林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也有群星闪耀,熠熠生辉。她与高乾对视的瞬间,恍然回到了彼此年轻的时候。
御湖初遇,朦胧眼底映着点点莲花;
病榻相见,甚至连对方的眼角都带着柔柔笑意,像是久别重逢。
情之所极大约都是这个样子吧。
“母后,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们……”琬林又深深地埋下头,“可我们已经明了彼此的心意,这是我们能踏出的最勇敢的一步了。女儿只想做回主,单纯地爱一个人,不想错过……女儿现在心里真的很痛……”
她提到他,会哭,会笑。
若是自己得了这个机遇,又何尝想错过呢?对于身如浮萍的女子来说,相爱却要被迫分离,或许才是世间最沉痛的事吧。
上官湄想起季子渊那日的回话,能想象出两个年少的孩子抛开世间藩篱在雪地里嬉笑打闹的样子,从那时起她就知道琬林的心早已跟着袁嘉言飞走了。
“琬林,把手伸出来。”
琬林不知其意,忐忑地伸出手,上官湄不知从哪取出一枚翡翠平安扣,郑重地放在她的掌心。看见平安扣上编织的五彩罗缨,琬林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看高乾,又看看上官湄。
“还记得么?”上官湄和蔼地笑道,“这是母亲答应过你的。”
“母后……”
“陛下,”上官湄牵起高乾的手叠在琬林手上,“孩子长大了,可以自己做选择了。”
“母后……”
琬林激动得又流下泪来,扑到上官湄怀中。上官湄动容地抚摸着她的背,微笑着看向高乾,眼里满含着苦涩的泪水。高乾也哽咽着点点头,抱紧了母女二人。
三月初一,平瑾公主高琬林在赵王和冰之的护送下,随袁嘉言下嫁都川为长宁王妃。上官湄遵守诺言,亲手将罗缨平安扣系在琬林腰间,看她满怀着幸福一步步迈下宣景殿,展开新的人生。高乾和上官湄一直送到宫门口,恋恋不舍地目送车队驶出京城。
谢谢父皇母后,这是你们送给我的最好的生辰礼物。
“琬林,我们会想你的,很想很想……”上官湄低低自语,“希望你一世平安。”
没有琬林的日子很清净,也很寂寞。尽管汭屿常带琬彤和明熙来凤仪殿,万山仪也不时领两个女儿来陪上官湄说话,她还是觉得少了些什么。甚至有时她还会习惯性地让小亚去准备琬林喜欢的吃食,直到对着空荡荡的书房时才会反应过来琬林已经出嫁了。
深夜,上官湄斜靠在高乾肩上,望着满天星斗。高乾总去看惠妃,帝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院子中了。
“陛下……你说琬林在都川会幸福么?”
“一定会的。”高乾牢牢搂住上官湄的肩膀,“我们的女儿那么好,袁嘉言那么在乎她,她找到了此生挚爱,一定会很幸福。”
“可臣妾还是很担心……”
“放心吧。”高乾安慰道,却也暗暗叹息了一声。
“陛下,曾经你拼尽全力不让我嫁到西蓟,如今我们的女儿却哭着要远嫁他乡……”上官湄觉得胸口像被噎住了一样,“这算不算是逃不掉的轮回呢……”
“没事吧?”高乾担忧地安抚着她,“肺疾不是冬天才会发作么?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上官湄费力地咳了几声。
“皇后啊,你身体不好,万事别太操劳了。”高乾怅然,酸楚地握住她的手,深怀愧疚,“是朕不好,总忽视你……”
“臣妾年岁大了,”上官湄眨眨眼道,“陛下是该多去别的嫔妃那里走走。”
“你又吃醋……”高乾也笑了,抬手刮了刮上官湄的鼻子。
正说着,小亚端过来两碗药侍奉上官湄服下。她一直有意隐瞒,高乾在旁看着更添自责,原来她每日要喝这么多药,而自己竟然毫不知情。
“湄儿……”
“到时辰了,再不吃会更难受,就更瞒不住陛下了……”上官湄顺了顺胸口,脸色渐渐舒缓过来,“臣妾成全了琬林的爱情,可也在想,王妃、皇后都不好做,等有一天她厌倦了后悔了,会不会怨我们?”
“怎么会呢?快别多心了。”高乾手上用了用力,“你是对的,我们不能一辈子替孩子们做决定,他们总有自己的路要走。”
“陛下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因为琬林像你,朕从来没见过这么像你的人。”高乾有些感慨地笑道,“她偷跑出宫,给朕背书,甚至连说话的神态语气都能让朕回到从前遇到你的时候……原来不知不觉间朕与你已经一起走了这么久,连我们女儿都嫁人了……”
“陛下你知道么?”上官湄亦浅笑,望向夜空,“小时候臣妾最讨厌的一句话就是公主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而涵儿却没有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臣妾也常常发牢骚,为什么身为女子就一定要这么拘束?可后来啊……臣妾渐渐懂了,这个世上女子就是行得艰难,代价就是更大。”
“不是代价大,是你过得太苦,你本没必要这样……”高乾轻吻着上官湄的额头,“而朕的本意是想帮你脱离苦海,却没想到让你……”
“再轰轰烈烈的一切,也终归会变成每日的琐事,缠绕折磨着,耗尽所有心气……”上官湄驻目,“陛下,你我都已经习惯了……”
“不要习惯,湄儿。”高乾指着天上的星星道,“要像它们,彼此呼应,却又各自闪着只属于自己的光。”
“我是习惯了有你……”
上官湄轻柔地抚摸着高乾的鬓角,由于朝政繁忙,这几年他苍老得格外厉害,脸上也时不时地露出疲态,提醒着匆匆逝去的时光,也震撼着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湄儿,”高乾有些发痴地凝视着她,“其实你的眼里也有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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