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次都川平西王得知太子阴谋,回国后便与献业王联手揭发,袁樯遂废太子,转而立平西王为储君。虽然易储,废太子的子女却都得到格外恩赦,袁嘉言为长孙获封长宁王,其弟封和定王,妹封颖义郡主。
元鸿二十一年冬,都川国君袁樯病重,袁嘉言奉东宫旨意带小妹袁景行访大越,并将其献给大越以表心意。车驾一行来到京城,高明承亲自出城迎接,安排他们暂住驿馆,三日后进宫面圣。
袁氏兄妹第一次来到大越,自然处处新奇。袁嘉言按捺不住,派人上街打探一番后便与景行换了便装一起去逛集市。东市街上行人来往,格外热闹,袁景行每走到一处都要停下来细看,还央求袁嘉言给她买了好多新鲜的小玩意。兄妹二人在街上逛着,忽然见前面一个摊位前围了好多人。
“好像是个手艺人,我们去看看!”袁嘉言拉着景行也要过去凑热闹。
人群中间是一个正在画糖人的老者,只见他舀起糖液倒在面前的板上,娴熟地画出各种人物花鸟造型,趁糖未定型时将画好的部分用小铲子小心地分离开,粘在竹筷上,天气寒冷,糖人不多时就凝固了。百姓在他身边围得水泄不通,每做出一件作品就是一片叫好之声。
袁嘉言兄妹在最外面,费力地挤在人群中,可始终不得靠近。忽然,人群骚动了一下,其中有人一个趔趄,手中刚买的糖人直接糊到了袁嘉言胸口上。袁嘉言抬头,见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稍长些的生得更标致些,眉目间有种清冷的意味。
最近万山仪一直忙于照顾生病的小女儿清河公主高琬妡,渐渐顾不上琬妤,高琬林便隔三差五带她偷偷溜出宫去玩。结果方才琬林买了糖人之后光顾着领琬妤挤出人群,没有注意脚下,被人推了一下撞到了袁嘉言,包袱也散落一地。
“哥哥没事吧?”袁景行忙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琬林退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连声道歉,“都是我不小心。”
“没关系。”袁嘉言笑着摆摆手,“二位姑娘可有受伤?”
琬林摇摇头,下意识掏出手帕道:“弄脏了公子的衣服,我来替公子擦擦吧。”
“怎敢劳烦姑娘呢?”
袁嘉言拦住琬林,手停在了她的腕上。琬林一愣神,忙抽出手将帕子收好。袁嘉言眼尖,余光瞥见了她闪亮的银镯和手帕上的特殊的绣样。若只是精致些倒也罢了,以他对大越的了解,那花纹是——
袁嘉言难以控制内心的激动,苍天待他何厚,竟让二人在这里遇见了一位皇女!他含笑,立刻调匀了自己的呼吸。任平日里巧舌如簧,袁嘉言此刻却不知该怎样套出琬林的身份,只无言地看着她。
“林姐姐……”琬妤有些害怕地扯了扯琬林的衣袖。
“姑娘姓林?”袁嘉言挑眉问道。
琬林略回头示意琬妤不要说话,脸却突然一红。
“失礼了,在下姓袁。”袁嘉言拱手笑道,垂眼看了看琬林手中只剩一半的糖人,“二位姑娘没撞到就好,只不过可惜了姑娘刚买的糖人。这是什么,松树吗?不太像是寻常女子喜欢的,是买给别人的?”
“没什么……”琬林怕引来别人注意不想再多纠缠,拉起琬妤就要走,“多谢公子大度,我和妹妹先告辞了。”
“等一下。”
袁嘉言叫住了二人,转头吩咐随从带景行再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糖人,又蹲下身将地上做工精巧的布娃娃捡起来。
“姑娘忘了你们的东西。好巧,小妹方才也买了一样的小兔子布偶。”袁嘉言微笑着看着琬林,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语气有些轻佻,“你们有句古诗怎么说的?‘京中旧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
听出他话中的意味,琬林的脸更红了,也顾不得接东西,拉起琬妤就跑开了。
“姑娘,你的糖人!”
袁嘉言举着布娃娃在身后喊着,琬林却没有回头。景行挤出人群,手里正拿着两个糖人,一只是松树,另一只是小鹿。
“你干嘛把人家吓成那样,”景行忍不住嗔道,“老毛病又犯了吗……”
“你不懂。”袁嘉言不以为然地笑笑,将小兔子收在怀里,接过景行手中的松树糖人,意犹未尽地看着高琬林姐妹离去的方向。
三日后,高乾和高明承在建德殿接见袁嘉言。
“都川长宁王袁嘉言恭请陛下圣安。”
“长宁王请起。”高乾温和道,“修整几日,长宁王可还习惯?”
“贵国冬季寒冷,有些不适应,多谢陛下关怀。”袁嘉言不卑不亢地回道,“都川是小国,立国不过数十载,但与贵国一向和睦,只是之前出了点小误会,贵国暂停了百姓经商。小王此来,一是想与陛下商谈两国的买卖;二是送妹上京,表达我都川陛下和太子对贵国的诚意。”
“长宁王请坐吧。”高乾挥手示意。
袁嘉言谢恩坐定,与高乾父子从两国的现状一直谈到百姓间的经商往来。面对高乾的问话,袁嘉言对答如流,举手投足都不枉他郡王的身份,连高乾都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都川与大越本是同源,可昔日你们与西蓟曾一同进犯大越西南边陲;还有你父王因不满其父偏宠当今太子,曾在朕的眼皮底下向大越发难。”高乾抿了一口茶水道,“这些朕可都没有忘啊。”
“小王知道陛下会有此问。”袁嘉言谦和道,“都川国土面积狭小,所以皇祖父总担心会被大越吞并,一时轻信了西蓟首领的鬼话才会骚扰大越。可那一仗后都川元气大伤,皇祖父也意识到都川想要侵犯大越简直是以卵击石。大越从此断了和都川的生意,都川损失惨重,皇祖父也因此严厉斥责了父王。后来的事更是父王糊涂,受罚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他的长子,难道也不管你父王了?”高乾那似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紧紧盯着他。
“父王动摇了都川的根本,陷都川于危难之中,小王就算知道父王有错又能怎样?”袁嘉言笑道,面容云淡风轻,“小王本不是朝中人,只想过一个富贵王爷的生活,可皇祖父和叔父偏偏不允。如今他们心中对贵国有愧,小王只好略做功课亲自送郡主来大越而已,陛下多虑了。”
高乾笑容里含了深意,停顿了一下才道:
“你送妹妹远嫁他乡,不会觉得可惜么?”
“当然可惜……”袁嘉言低头沉默了一瞬,“但这是皇祖父之命,小王不敢违抗。且事关两国百年之好,小王身为皇室中人,只能忍痛割爱。”
高乾闻言,便命王德瑞宣袁景行觐见。高乾寒暄了几句,接着问道:
“你嫁到大越,以后恐怕见不到父兄了,不会自伤身世么?”
“回陛下,妾无身世可伤。”袁嘉言在朝堂上的计划袁景行知之甚少,但她始终牢记袁嘉言一再叮嘱的话,“听闻贵国土地上很久以前出过一位明妃,她远嫁匈奴,以一身保两国安宁。大越愈强大,都川子民愈惴惴不安;都川动荡,大越西南门户亦是失了保障。若妾能使两国结秦晋之好,恢复百姓往来通商,于大越和都川都好,妾岂有自伤之意?”
听袁景行分清利弊,高乾恍惚忆起从前,不禁开始想若当初上官湄嫁到西蓟他心里该有多苦。片刻,高乾回过神,徐徐道:
“好,有贵国天子之意,又有长宁王在此,朕成全你,也是成全大越和都川两国。传旨:封都川颖义郡主为袁贤妃,赐乐成殿。”
袁景行忙跪地谢恩,高乾又对袁嘉言道:
“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又要与妹妹分离,就多住些时日吧,待明年开春再回去不迟,贵国那边朕会说明的。以后朕会准你每日入宫两个时辰,如何?”
袁嘉言谢过高乾,心中窃喜。
“你不用担心贤妃,朕会让皇后照顾。”高乾拂袖道,“今日朕有些累了,长宁王,商贸之事就容后再议吧。”
言罢,高乾便命王德瑞引袁氏兄妹离开。一出建德殿的门,他们就恰好碰到上官湄带着高琬林来看高乾。王德瑞躬身一一介绍过,又传达了高乾封郡主为贤妃的圣旨。袁嘉言和景行忙对上官湄行礼,上官湄亦点头致意。兄妹二人抬起头对上琬林的目光时,不禁震惊。
这不是前日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个女子么?她……竟然是皇后的女儿?
高琬林也一惊,从对方的表情上确认了这就是他们两人,脸不由得铺开一层绯红。琬林避开了袁嘉言夹杂着欣喜的目光和拼命忍住不笑的嘴角,匆匆低下头跟着上官湄走进建德殿。
“原以为都川弹丸之地,尽是些只顾弄权内斗的人,没想到这个长宁王还有些见地。”高乾若有所思地对上官湄道,“这个人若真心与大越修好倒还罢了,若他还藏着什么别的心思,只怕又是一个祸患。”
“他连亲妹妹都嫁过来了,该不会轻举妄动。”上官湄不紧不慢地笑着。
明承亦在一旁附和,忽然他话锋一转,道:“只是儿臣担心,这个长宁王在都川素有风流之名,今日一见却谈吐得宜,见识深远,当真不简单呢。”
“身为废太子长子,若不疏离朝政如何活到今日?”高乾活动了一下双手,“皇后,贤妃在后宫还需要你多加照看。”
“那是自然的,陛下放心。”上官湄来前已做好了安排,想必此刻掖庭令已经去布置了。她回头,见琬林一直站在那看着门口的方向发呆,便叫道,“琬林,看什么呢?”
琬林浑身一激灵,回过神道:“没……没什么。”
上官湄想起刚刚见到袁氏兄妹的情景,心里不禁有些疑惑。
“怎么,你见过他们?”
琬林羞红了脸,忙局促地低头否认。上官湄见她与平日完全不同,将她拉到一旁坐下,板起脸道:“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宫了?”
“我没有……”琬林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不高兴地鼓起两腮,飞快地搓着手。
“不许说谎,”上官湄抬手佯装要打她,“从哪出去的?”
“在……皇宫西南角……”琬林亲昵地蹭着上官湄的肩膀,“母后息怒嘛……”
上官湄和高乾对视一眼,不禁严肃道:“告诉过你多少次,你是公主,不可以随随便便溜出宫玩,到底还有没有规矩——”
看着琬林噘着嘴可怜巴巴地眨眼望着自己,上官湄也憋不住,“噗嗤”一声捂嘴笑了起来。琬林以为她生气了,立刻站起身不敢说话,可上官湄却笑得越来越厉害,直到高乾指着她,也一起开怀大笑。
明承和琬林面面相觑,搞不懂父皇和母后到底是怎么了。
第二日,袁景行收拾行装入住乐成殿。安顿好一切后,袁景行便带着一众宫人至凤仪殿向上官湄请安。众妃一一见过,袁景行拜谢上官湄安排周到,婢仆侍奉得宜,又将从都川带来的人依次介绍给她。
叙了一阵,众妃散去,袁景行也请辞回宫,约好午后和上官湄一起见见各位皇子公主。临出门前,跟在袁景行身后的乳母却频频回头看,上官湄觉得奇怪便叫住了她。
“奴婢失仪,”乳母跪下道,“只是奴婢见江修容十分面熟,像极了一位故人。”
“嬷嬷怕是认错了。”汭屿摇头,“我是个沂州的孤儿,并不曾在都川生活过。”
“夫人……是沂州人?”乳母更加惊讶,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敢问夫人贵庚?”
“我不记得了,我被人抱养的时候还小,现今四十上下吧……”
“四十上下?”乳母喃喃地站起身,又仔仔细细地盯着汭屿的眼睛看了一阵,声音有些发颤,“奴婢斗胆……夫人左肩靠下的位置是否有一个像翅膀的胎记?”
汭屿一愣,“你怎么知道?”
乳母瞬间变了脸色,像是喜极而泣,扑通一声向汭屿跪下道:
“小公主!”
乳母的举动令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汭屿更是一头雾水,忙扶起乳母。
“小公主,您还活着……奴婢终于找到您了……”乳母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哭诉着,“您的眼睛太像您的父亲了,奴婢知道一定不会认错……”
“你——知道我的身世?”
乳母用力地点点头,直起腰握住她的手臂,汭屿被她抓得吃痛,“小公主,您不是孤儿,您是故西蓟尤格七王子的女儿,乳名赫儿……当年王室被灭之时,您刚刚出生五天,奴婢受七王子嘱托带您趁乱逃出西蓟。奴婢躲在莞陵,却一不小心将您遗失,奴婢遍寻无果,后来逃往都川……收养您的好心人有没有告诉过您当时的那个襁褓是什么样子的?”
“是……紫色……带着刺绣么……”
汭屿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模糊中只能看见乳母拼命地点头。
“是绛紫色,绣着杏色的佛手……”
汭屿站在原地,身上的力气再次被一点点抽离。她只知道自己是被一个乞丐喂大的,后来和几个流浪儿沿河逃难时被陈和光救下收为徒弟。她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自己眼睛的颜色与别人不同,为什么在记忆里总定格着一方带有奇怪花绣的紫色布匹……
您的眼睛太像您的父亲……
上官湄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震动,当她再次看向汭屿时才恍然醒悟。汭屿,红袖,她们有着同样的棕灰色瞳眸,有着那样相似的下颌轮廓,初见时一瞬间的熟悉只是因为她本就见过这个家族的血脉。
所以,是我的皇祖父下令杀了她全家……
所以,她一直照顾守护的人,于她,是灭族之仇……
汭屿踉跄着走进上官湄的寝殿,像是疲累过度,任旁人在身后呼唤也无动于衷。连年的战乱让血海深仇刻在无数人的心上,而且偏偏又是最亲近的人……天生浩瀚,人在其中却只像蜉蝣,像蝼蚁,颠簸踉跄,相容枯槁。命运就这样兜兜转转,扣上了最初的那一环。
上官湄仿佛能看到大周将士挥起的刀斩掉尤格王室成员的头颅,她轻轻关上门,只站在门口。汭屿是个有仇必报的人,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彻底放下怨恨,她又需要多久呢?
汭屿再次拉开门时已是夜间,外面只有上官湄一个人。
“汭屿,”上官湄有些迟疑,“我……”
“您什么都不用说。”
汭屿缓步走出门,四目相对,她的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即便如此,上官湄还是能看出她克制住的酸楚。上官湄低下头对汭屿拜道:
“我……代皇祖父和父皇向你请罪……请你原谅——”
“娘娘,汭屿没有怪您。”汭屿握住上官湄的手臂,拒绝受她这一礼,“事发时我只是一个婴儿,而您尚未出生,他们的恩怨不该由我们来承担……”艰难地熬过了所有暴风雨,她面上终归是朗风明月,“就算我有西蓟王族血统,可我毕竟长在莞陵和沂州。西蓟人狂妄生事不是一次两次,娘娘的皇祖父享有盛名,他不会无缘无故发兵。”
“可终究是因我上官氏……”
“娘娘,我在屋里面想了很多,几乎把这半辈子都回忆了一遍……”汭屿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擦干上官湄眼角的泪道,“我感谢父母为我留下过目不忘的本事和从医的天分,让我可以用这天分治病救人。医者,医命医心。我知道如何让人崩溃,可我不想用同样的方式伤害自己。现在乳母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杀了您报仇么?可我杀了您,不就成了公主的仇人?只有蠢人才会陷入这个毫无意义的轮回,难道娘娘觉得我是蠢人么?”
上官湄摇摇头,携了她的手坐在窗边,心里仍是说不出的羞愧。汭屿还是那个汭屿,可以沉静自若,亦可疏朗如男儿。
“汭屿,谢谢你……”
“您不用谢我,西蓟擅毒,下毒解毒也只在一念之间。”汭屿的眼里闪着幽深的光,泠然开口,“您只要记住,我的名字是江汭屿,始终是您认识的那个江汭屿。夜将穷尽,人有百年,但愿以后不再有仇恨。娘娘,上一辈的恩怨该停了……该停了。”
上官湄品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掩面,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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