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一年又是冬至夜,高乾祭天后与后宫众妃饮宴。在宴会上许秋盈因感到恶心而被御医诊断出怀孕一月有余,高乾心情大好,当即晋封她为昭仪。
夜间,颐华殿中灯火通明。才回到宫中,许秋盈便迫不及待地从柜中取出一幅古画展给高乾。高乾仔细观摩了一阵道:
“这好像是顾恺之《洛神赋图》的一部分?这么珍贵的古画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陛下不是知道臣妾素来喜欢古画的么?”许秋盈歪头看着他,半晌失笑道,“陛下,臣妾幼时有幸得见一面,陛下手中这幅是臣妾自己凭记忆画的。”
高乾将画放在一旁,扶许秋盈坐下道:“你这鬼精灵的脾气一点都没变,不过你的画技倒是真进益了不少,连朕都差点被你骗过了。”
“臣妾喜欢洛神,更喜欢团圆的结局。”许秋盈莺莺软语,轻偎在高乾怀中,“洛神与陈王两情相悦,在顾恺之笔下从人神殊途到终成眷属,不就是最美的故事么?”
“看来许昭仪是话中有话啊。”
“臣妾请陛下墨宝,留给臣妾与您的孩子,”许秋盈从旁边取过一只笔,“这样就算陛下平日里忙于政务,臣妾见字如见人。”
“你刻画二人美好的结局,朕倒是最喜欢陈王初见洛神的惊艳。”高乾在画卷空白处提起笔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珠玉在前,朕不敢与前人相较。你这一胎若是公主当若惊鸿,若是皇子,朕自然希望他有松柏之德。”
许秋盈满脸笑意,忙站起来行礼道:“臣妾谢陛下祝福这个孩子。”
高乾忙止住她,盯着画卷上的字兀自出神。其实《洛神赋》里他最钟爱的句子是“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相思入骨,陈王与洛神错过一生,却守住了最初相见的那份美好,会不会这样才是更好的结局?高乾费力地眨了眨眼睛,他觉得自己想远了。
“陛下,”许秋盈朝缃翠摆摆手,“陛下是不是方才太高兴饮多了酒?臣妾这里有解酒茶,陛下先缓缓吧。”
高乾回过神,接过茶杯略微抿了几口,果然清醒了许多。他打量着对面风姿绰约的许秋盈,目光渐次迷离,认真地笑道:
“其实你比画更美。”
许秋盈立刻羞红了脸,正待娇嗔以对,寝殿门口忽地传来王德瑞急切而突兀的通秉,高乾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
“陛下,”王德瑞脸色略一紧张,跪下道,“皇后娘娘请您即刻移驾安阳殿。”
高乾皱了皱眉,“一定要现在吗?”
“是……”王德瑞谨慎地回答,“明睿殿下得了急病,几位御医已经在了,二位娘娘都很着急。”
高乾闻言脸色一变,一下子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来,安慰似地拍了拍许秋盈的肩膀,温柔道:“朕过去看看,你怀有身孕要多休息,少费心神。”
许秋盈有些委屈,“那陛下看过明睿和佳修仪还会回来看臣妾么?”
“朕有些累了,过几日吧,年底事也多。”高乾伸手刮了刮许秋盈的脸,“你早点歇息,后日朕来看你作画。”
“陛下要说话算话!”
许秋盈撒着娇向高乾怀里蹭了蹭,高乾安抚了她一阵,便匆匆带着王德瑞离开了颐华殿。高乾走后,许秋盈的笑容冷淡了下来,将手帕甩在案上,偎坐一处。她是如此娇艳美丽,那如浓墨晕染出的发鬓,如星月点缀过的眉眼,在暖黄的烛火下更添了袅袅婷婷。即便面无表情时,也恍若九天仙子。缃翠从小都不太敢直视她,仿佛仅仅是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就会令自己目眩神迷,令天地黯然褪色。她一直觉得就算是用上世间所有形容美的词句,都无法完整地描摹出许秋盈的神韵。
“夫人,”缃翠想了许久,见许秋盈气消了些,才上前耐心劝道,“眼下陛下只有两位皇子,明睿殿下这么小就病了,陛下难免忧心。”
“我知道,佳修仪也是没福气,唯唯诺诺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个皇子还病了。”许秋盈抚着肚子冷笑道,“只是我这孩子不满两个月正不安稳呢,他这一病,我的孩子倒平白惹些晦气。”
“夫人别这么说,”缃翠蹲下身给她捶着腿,“夫人是最有福气的,宫里许久没有皇子出生了,陛下也等着夫人添福呢。”
“佳林尔丹,你一无美貌,二无家世,还敢拉着皇后抢我的恩宠。”许秋盈拿起手帕狠狠攥在手里,“咱们走着瞧,早晚有一天我会得到我想要的,让你们付出代价。”
不多时,高乾赶到安阳殿,佳修仪心急如焚,站在上官湄身后直掉眼泪。御医回禀高明睿病得突然,昏迷不醒,一时查不出个所以然,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还得找到病因对症下药才行。高乾坐在榻边,看榻上的高明睿满面通红,手脚还不时地抽搐,便取了帕子放在他的额头上降温。御医和宫人们彻夜忙进忙出,直到天蒙蒙亮才让高明睿的烧退了下来。
由于挂心高明睿,高乾便把批阅奏疏的地点从建德殿搬到了安阳殿,上官湄也是每日都过来帮佳林尔丹照顾高明睿。众人奔忙了数日,高明睿的身体才渐渐好转。高明睿是佳林唯一的依靠,她虽然心疼儿子,但见高乾和上官湄都如此费心为她母子二人操劳,也不敢表现得太难过,只有在无人处拉着荷玉含泪絮絮几句。
这一年除夕,由于高明睿病着,佳修仪精神总不大好,许昭仪怀着身孕身子犯懒,众妃见高乾兴致不高也只得强颜欢笑,大家热闹了一阵就各自散去了。
正月初三日,上官湄派人传上官济到宗祠来,金诗棋见是汭屿传话,虽然心中不情愿但也无法,便让玉衡给上官济更了衣随她去了。
上官济来到宗祠里,见上官湄身穿月白色的衣裙肃然站在灵位前。裙摆上绣着几朵浅紫色的木槿花,花心用珍珠点缀着,几只栩栩如生的蝴蝶飞绕着,在霜色的纱间翩翩起舞。她只梳了简单的发髻,佩了一支玉兰簪子,与往日的夺目盛装截然不同。
“姐姐从前不曾穿过这身衣服。”
“你来了。”上官湄转过身微笑地看着上官济,上前牵过他的手,上官济这才发现桌上供着各色蔬果,“今天是什么日子济儿可记得?”
“正月初三……”上官济点头。
“那济儿可记得,若父皇还在,当是什么年岁?”
上官济歪头想了想道:“四十岁?”
“父皇生于正元三年,今年是元鸿八年,是四十岁整了。”上官湄回望上官敬尧的灵位道,“今日是父皇生忌,所以姐姐叫你来看看父皇,略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心意。”
说罢,上官湄取来几支香递给上官济,姐弟俩跪在案前恭祝父皇千秋。
一时两人拜毕,将香供于灵前,上官湄盯着上官敬尧的牌位暗暗出神。上官济低头犹豫了一阵,才小声吐出几个字:“济儿一直有话想问姐姐。”
上官湄转身含笑看着他,“好久没跟你这样待着了,姐姐也想和你说说话。”
上官济认真道:“我这几日读书,看到孔子评管仲‘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赞其仁德显贵;而孟子却道‘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鄙其功烈之悲。济儿想问姐姐,同样一个人,为何两夫子对他评价差异如此之大?”
上官湄知他所指,不觉莞尔:“济儿所言都不完整,孔子赞仁,却也批评管仲器量狭小僭越礼制;孟子鄙功,亦不否认他是豪杰之士。管仲品行有亏是私德,但他辅佐齐桓公改革政治,富国强兵,后世皆受惠于其才干,这是公德。评价一个人,该全面地看。”
“我不赞同姐姐的话。”上官济反驳道,“德是人之本,不分公私,背弃旧主品行有亏的人又如何能治理好天下?”
“管仲虽不知王道,但其为相四十余年,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北御夷狄,南制楚蛮,使得春秋五霸桓公为盛,一匡天下。管仲之力若此,还不足以评价其功业么?”上官湄停顿了一下方道,“何况生逢乱世,当量才而行。”
“难道只量才不论德么?你我出身正统皇室,姐姐教我修身立德言犹在耳,今日当着父皇的面,姐姐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上官济颇为吃惊,眼中继而透出一丝悲伤,“姐姐这次从沂州回来仿佛变了许多,姐姐已经完全接受了陛下是么……”
“济儿,”上官湄把手搭在他肩上,“你说得没错,我接受了他——”
上官济甩开身子失声嚷道:“背叛上官氏族,委身杀父仇人,对国不忠,于家不孝,姐姐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过是为了曾经想要的生活。”
上官湄迎向上官济愤怒的目光凄然一笑,她想告诉他这曾经想要的生活不仅仅是夫妻和合携手并肩,更是朝局安稳百姓丰足,可种种念头涌到嘴边,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二人对立了许久,直到香案上的香燃去了许多,上官济起伏的胸脯才缓和了下来。
“姐姐,我们的生活已经毁了……”上官济蹲下身子环抱着膝盖,“虽然滢姐姐已经告诉我红袖才是杀害父皇的真凶,可若没有陛下的反心,当日朝中有姐姐,他们又如何能得手?”
“不,你错了。”上官湄也蹲下来平视着他,“第一,红袖志在复国,她们既然已经动手,就算没有陛下她们也会杀了父皇,杀了你我,杀掉所有上官氏的人,联合旧族引起动乱;第二,大周之祸看起来始于陛下之叛,可若不是积弊未除,人心生异,他又如何能得众人拥护轻而易举拿下宫城?说到底是我们这些儿女无能,愧对祖宗基业;第三,外祖父临终前留给我数卷书册,上面记录了他一生见闻,他说陛下之才可行中兴之业。细想世事兴衰,百年来惟有如今安乐富足,所以就算是陛下篡位我也能坦然接受。皇家从没有一己之私,天下安定,我们的国就还在,我们的生活也还在。”
“可陛下篡周终究会被写进史书,姐姐作为他的皇后同样会被人议论,我怕……”
“若连现世都不得安稳,身后名誉又有何用呢?”上官湄温然笑道。
“我还以为……”上官湄的一席话重重地敲打在上官济心上,他略有动摇,不禁感慨上官湄见识深远非他能及,“我还以为姐姐是因为有了孩子就忘记了心中的正义……”
“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上官湄拿出手帕擦了擦他额上的汗,“举兵是错,但曾有朋友告诫我民心所向才为正义,外祖父亦希望我早释冤仇,以苍生为念。现在家仇已报,我会全力辅佐他,免去后顾之忧,在大周的土地上建立一个更强大的国家。待他日有贤能之君接手江山,我也可以不留遗憾地去见地下的先祖了。你的兄长曾说过贤者光明为期,以枉求直,自古从无一成不变的朝代,姐姐希望你也能这样想。”
“姐姐比济儿看得更远,”上官济叹服道,“这番教导我都记下了,日后一定不会辜负姐姐的苦心。”
“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么?”上官湄松了一口气笑道。
“记得,一起守候木槿花开。”上官济看向她的脸,“只可惜姐姐带我在汀云阁种下了木槿树,却没有一起看到第一次花开……姐姐,那花比姐姐身上的这些都好看……”
“以后会的……”上官湄跪下来将他紧紧纳入怀中,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温暖,“永恒的美丽,是为我们姐弟安康,也是为了父母先人的嘱托。”
姐弟二人总算彻底打开了心结,上官湄见上官济长大了心思成熟了,十分欣慰。两人盘桓在祠堂中,说些新奇的趣事,直到午时才离开,上官湄命小亚把上官济送至金诗棋处,自己坐着轿辇回到了凤仪殿,彼时高乾已经等待许久了。
“怎么陪了父皇这么久?”高乾牵过上官湄的手呵了几口气。
“陛下怎么知道?”上官湄诧异。
“今日是父皇寿辰我怎么会忘了呢?”高乾轻描淡写地扶她坐下,“本来想和你同去的,谁知来时你已经走了,我想着你必定叫了上官济,还是不去打扰你们姐弟二人说话了。”
上官湄看着案上白玉瓶中新插了几枝梅花,笑容在脸上一僵,随即道:“陛下这花是从梅苑摘的?”
高乾点点头,“今年的梅花开得早,我就命人摘了给你送来,好看么?”
“好看。”上官湄的指尖拂过嫣红如血的花瓣,似是陷入一段渺远的回忆中。
“湄儿很多年没穿这么素净的衣裳了,看惯了皇后的装束,还是觉得这样好看。”高乾戏谑地端详着她。
“陛下别这么看着臣妾……”上官湄被他说得有些羞涩,侧头笑道,“对了,陛下没去安阳殿么?明睿可好些了?”
“来时去看了一眼。”高乾坐在她身边,谈及此事少不得又添了烦恼,“明睿太小,这么一折腾瘦了许多,总没有精神。佳林也是个胆小的,见孩子这样难免手忙脚乱,还不够别人周全她的。”
上官湄见他满面愁容,便短暂地思索了一下,站起身郑重拜礼,口中直道有事启奏。高乾见状慌忙执手扶她起来,不知她为何作此举动,——向来她的“客气”都意味着会有大事发生。
“陛下,明睿这一病引得陛下担忧,人心浮动,外面的事陛下不说臣妾也都知道。”上官湄从容道来,“后宫子嗣为重,陛下登基至今从未采选——”
“这事以后再说吧。”高乾皱眉闪躲,“我还有明承,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后宫众人都还年轻,何愁不能再添子嗣?”
“后宫嫔妃皇嗣稀少,臣妾身为皇后,理当为大越着想。”上官湄正色道,“皇子有恙是大事,更是国事,陛下花了五六年的时间安定边境,现在天下安宁,陛下不能只宠臣妾,也该为以后考虑考虑了。”
“政事烦扰,朕心不在后宫,皇后不必再劝了。”说着高乾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今日臣妾在祠堂,想起当日父皇独宠母后,情深义重不假。可如今臣妾身在后位,渐渐明白不能劝服父皇是母后失职。涵弟弟一走父皇就只剩一个皇子,济儿年幼又才智平庸,那铎氏不就是见大周根基不稳才与母族串通一气的么?”上官湄恳切道,“子嗣稀少则国本动摇,陛下是想让旧事重演,还是想把臣妾推到朝臣百姓的非议之中?”
“湄儿,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高乾颤声道,“后宫最是难测,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若你我之间连家仇国恨都能释然,又怎会因为后宫多几个人而彼此疏远?”上官湄主动上前一步拉过高乾的手,“人生须臾,我放下过去,只愿助你完成当日的诺言,也让先祖看到我违了他们心意是为了还给他们一个更好的江山。”
高乾艰难起身,“湄儿,不要说这些大道理,我是真的怕你日后难过……”
“我是皇后,也是女人,把自己的夫君推给别人,怎么可能不难过?只是……你我相识十余年,我知道你是有主意有决断的人,却屡次为我……”上官湄噙着泪道,这句话她说得太苦,如吞黄连一般的苦,“上官湄何德何能竟让你一再迁就?当日你说以江山黎民为重,我只希望你永远记得这些话……”
“好,好……”高乾亦是难言,他轻轻吻着上官湄的面颊,缓了缓心绪才道,“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应该相互提醒,一起努力,复朝之后我会下旨采选。但湄儿你要记得,就算嫔妃再多,你也永远是我的皇后,我此生决不负你。”
上官湄脸上不知何时含了笑意,两人十指相扣,掌心里的温热逐渐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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