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上官湄休养了半年身体痊愈后,许秋盈便主动来凤仪殿交接后宫各项事宜。经历了上次的事,许秋盈的恩宠大不如前,贵妃的地位也似乎并不是那么稳固了。上官湄听她一一回过,又读了掖庭令呈上的卷册,客气地向她致谢。
“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荣幸。”许秋盈站在下首淡然回道,“娘娘终于痊愈,臣妾和后宫姐妹也能放心了。”
“衣食住行样样都要亲力亲为,本宫看贵妃清瘦了许多。”上官湄笑吟吟道,“风云变幻,唯你和你母家一枝独秀,贵妃妹妹也该放宽心才是。”
许秋盈附和着,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上官湄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上官湄三句话不离谢字,毫无责怪之意,但许秋盈心如明镜。上官湄可以一味忍让,此次复出当然也可以雷厉风行,有仇必报。
退,不是自己一贯的风格;不退,又没有更好的对策。
还好,她没有动摇许家的证据和资本。
两人就这么相对站了许久,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直到许秋盈觉得自己的气势一点点弱了下去。她波澜不惊地笑笑,这个女人天生比她好命,路走得更顺也没什么稀奇的。
东山再起,对于我许秋盈来说,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一念及此,她又换上了无比明媚的表情,向上官湄揖礼告退。上官湄看着她轻盈窈窕的背影,头靠在门框上,心里涌上一层淡淡的不甘。高明熙还养在琉璃殿,她之前去探望过。那孩子在晴宁的精心照料下长高了不少,更添了可爱。高乾和上官湄没有让明熙回颐华殿的意思,许秋盈也心照不宣地不提。
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娘娘。”季子渊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关心地望着她。
“什么事?”
季子渊呈上厚厚的一摞卷册道:“这是您要的何大人生前的详细资料,还有许大人目前的人脉、在外财产和能调动的所有资源。”
“这么快就都拿到了?你很厉害嘛。”上官湄挑眉轻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许是极少见她戏谑的样子,季子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复严肃地回道:“陛下知臣在查这些信息,特地派人整理好送过来的。陛下说若娘娘还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陛下,不必多费周章。”
原来这也是他想做的啊。上官湄叹息,低头随意翻着手中的卷册,却在某一页骤然停住。一时间,她整个人几乎都无法再呼吸。
郭方,前朝望族郭氏独子。幼逢郭氏败于怀帝与吴王内斗,遂立誓为家门报仇。郭方颇具才气,后投入许宏门下,借伊之手复仇金氏。
世事如斯,没想到何翮背后的真相竟是这样。
虽然当年的情形早已随时间入土,但她还是知道金氏一直是父皇的坚定支持者。斗败吴王,降服西蓟,金炜功不可没。在她的印象里,那位上一代的嫡长子只是个神秘的传说,或者只是她父皇的手下败将;而百年郭氏,就更是遥远的故事了。
可郭方是局中人,他亲眼见证了家族土崩瓦解,也深深记住了这一切都是拜金炜和上官敬尧所赐。所以,最好的报仇方法就是推波助澜,引二者两败俱伤。他选了当时并不十分显赫的许宏作为利剑,何其勇敢,又是何其聪明啊……
只是……前有红袖,后有郭方,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啊!为什么一定要把我卷进去?难道仅仅因为金氏和上官氏休戚相关,仅仅因为我是上官氏最容易被操纵的后人么?父皇,女儿分明记得你是一个仁爱的君王啊,可你……当年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娘娘?娘娘?”
季子渊的一声呼唤将她拉回了现实,上官湄重重一悸。在自己刚刚醒悟何翮不对劲的时候,高乾竟已经把他的底细全都摸清楚了。原以为已经做到滴水不漏,却没想到旁人总是一眼看穿,利用她削弱高乾的判断力……
也许我不是块摆弄朝政的料,但从今以后,我决不能再成为高乾的累赘。我要陪他一起,惩治异心之人,成就万乘之国。
那下一步,到底还需要多久呢?
“三年。”高乾如是说。
是啊,要想彻底瓦解许家的势力而又不至于伤及朝廷根本,实非一朝一夕之功。可……三年,三年太久了啊……
刚刚轻松下来的心又紧绷了起来,高乾啊,你应该有更快更好的办法,对么?告诉我,对么?
月余,华阳公主卧病在床,恰逢颐华殿失窃,缃翠因私挪财物、照顾公主不周被高乾定罪处置,同时撤换了颐华殿全部侍女和侍卫以保贵妃的安全,又以节省开支为由遣散了一大批宫人。许秋盈明知高乾此举是断了她在宫里的眼线,也知道追查下去一定会查到缃翠和宫外的联络,只得忍气吞声,向高乾保证定会安分守己。
小亚来报时,上官湄正在教两个孩子写字。
“冯僚已死,贵妃的身体也该再安排人多照顾照顾了吧,你知道分寸。”见小亚心领神会,上官湄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看看琬林写的字道,“真漂亮,比母亲小时候强多了。”
“母亲小时候也要学写字呀?”明晔眨着大眼睛,鼓着脸看着上官湄。
“当然啦。”上官湄笑道,“刚开始的时候写得歪歪扭扭,没少被师傅打手板呢。”
“那姐姐写的什么?”
“这是《诗经》中的一首诗,”上官湄指着字教他念道,“第一段是‘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明晔疑惑地摇头,“为什么见到黍稷就难过呢?”
“因为这里曾是他的家。”琬林接过话道,“现在他的家不在了,故人也不在了,黍稷长得再旺盛也只是一片荒芜,怎么能不难过呢?”
“琬林说得对。”上官湄擦掉明晔手上的墨迹,从旁拿了块糕点递给他,“这首诗讲的是古时候一个大夫或因战乱,或因迁徙离开故地。当他重回故国都城,眼前已经没有了昔日宫殿,也不再有人海茫茫,所见只是黍苗,或许还有一两声鸿雁哀鸣——”
“可是宫殿那么大,为什么会没了呢?好好的国家怎么也说没就没呢?”明晔还是不懂,“母亲见过这样的场景么?”
“见过……不过不太一样。”上官湄心底泛起一丝怅然,“‘日中则昃,月盈则食’,世间任何事物都是这样,发展到极点往往是衰败的开始。就像这么多朝代更替,没有一成不变的国家。人也是这样,有得意的时候就有失意的时候,关键看你如何面对。”
见明晔仍在细细品味她的话,上官湄不禁失笑:“你还小,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最喜欢这句。”琬林趴在桌上,像个小大人一样慢吞吞感慨道,“想求一个知己太难了,所以女儿羡慕母亲。”
“是呀,母亲曾经有过一个知己,不过她已经不在了……”上官湄仍是淡淡地笑着,琬林的话让她想起了淇奥,当年她俩也曾一起讨论过这首诗,“当然现在我有你们父皇,有你们,也是很幸运的。所以你们要做我的好儿女,我也要做好皇后的职责呀。”
“那什么是皇后的职责呢?”
上官湄哽住。片段交错,时间仿佛倒回二十年前,她的母亲——景舜皇后因过度操劳病倒,她在床侍奉时的情景。景舜皇后对她说自己是在尽皇后的职责,那时她年幼,也曾心疼地问到底什么是皇后的职责。
皇后是一国之母,皇后的职责是管理内宫,替天子免除后顾之忧。
“皇后是一国之母,皇后的职责是管理内宫,替天子免除后顾之忧……”
皇后是站在皇帝身后的人,平其怒火,戒其骄躁,励其软弱,抚其懊恼;提醒他身为天下主,要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行常人之所不能行。
“皇后是站在皇帝身后的人,平其怒火,戒其骄躁,励其软弱,抚其懊恼;提醒他身为天下主,要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行常人之所不能行……”
共图大业,共兴天下,是每一个皇室中人的责任和使命。
“共图大业,共兴天下,是每一个皇室中人的责任和使命……”
上官湄说着,眼睛看向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恍若隔世。明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中的“天下”二字,便是从这一刻烙下的。
“可我还是不喜欢打仗……”琬林突然打断二人的沉思,一本正经地看着上官湄,“打仗不就会有很多人没有父亲、丈夫或是儿子了么?我们不能和平共处么?”
“能友好往来是最好,可人性贪婪,总是追求得不到的东西,就算得到了也还想要更多,所以有时候打仗是为了更长久的太平呀。”上官湄笑着抚摸着她的发髻,“而且敌国先动手,如果我们不还击,国土有失,边境危局蔓延到国家内部,就会有更多人失去父亲、丈夫和儿子,那更是灭顶之灾啊。”
“我看父皇这段时间跟大臣们讨论了很多关于北狄的事,”琬林依旧不依不饶,“可我却在想,我们精心准备,他们也一定精心准备,那一定就是我们赢他们输么?”
“你父皇善于用人,朝中有能征善战的将军,我们一定可以赢。”
“那北狄会怎样?‘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上官湄笑望着琬林,“你父皇为的是大越,和解,或是降服,都是他们挑起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北狄人呢?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没了国,没了家,没了亲人。”琬林的神情更加困惑,“他们也是人,不会难过么?”
上官湄一愣,终于还是触动了很久远的往事。她凝视着高琬林亮晶晶的眸子,缓缓道:“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也许,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呢……”
上官湄确实不知该怎么解释,谁不知道无论输赢,两国战事都是对国力人力最严峻的考验?她不喜欢打仗,甚至痛恨打仗,因为她总会在这两个字中看到血,继而勾起一段恐怖的回忆。可随着年岁的增长,上官湄也明白身在统治者的位置,为了自己的国家或是部族,有些仗是不得不打。大越居于富庶之地,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其粮食物产,为求一时稳固偏安一隅就是为后世埋下隐患,这是高乾绝对不会容忍的。况且北狄骚扰在先,当今天下虽非乱世,勇者胜,懦者败,胜者存,败者亡,是亘古不变的法则。高乾相信这个法则,上官湄也试着劝服自己接受这个法则。
晚间,高乾仍在建德殿处理政务,上官湄提了冰镇汤饮来探望他。这段时间高乾闭口不提落水之事,上官湄却总觉得应该和他沟通,可每次见他为政事费心又不敢开口,于是一拖再拖,夫妻二人都心有灵犀地避开了那道伤疤。
“湄儿,”高乾扶她坐在自己身侧,拿起案上的一卷奏疏道,“你看看这个。”
上官湄接过来,见是边境传回的奏报,上面详细地写了骁州一带的局势,并附了一张布防图。看着上官济熟悉的笔迹,上官湄虽然心酸,更多的却是欣慰。北地苦寒,她那蜜罐里泡大的弟弟,从前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现在也终于知道人间疾苦了。
“他到底稳重了……”
“我们在北境布防,北狄近日停了越境袭扰动作。”高乾指着面前的地图,“这里是我们最北边的哨所,隔着科莫草原就是北狄的境地。他们日夜巡逻,丝毫没有松懈,对大越虎视眈眈,看来北狄内部争立军功也不那么简单。”
“权力乃人之所向,这倒正常。”上官湄想了想,“现在朝局不稳,为安定人心,陛下是否要考虑立太子一事?”
高乾沉默了半晌方缓缓道:“论礼法,太子当是皇后所出嫡子。明晔还小,明承优秀也需要历练,我现在暂无立储之心。”
“可明承是长子,而且在臣妾看来他已经足够——”
“你不想让明晔当太子么?”
“明晔还不满三岁,看不出什么才智;倒是明承为人处世比陛下还沉稳呢。”上官湄含笑,“臣妾怕陛下偏心,明承心里会不痛快。”
“明承是贤妃一手带大的,他懂得进退。”高乾突然蹙眉道,“湄儿,其实我也忧虑。我们虽已敲打了贵妃,可许家在朝中根基深厚,礼部虽未开始议储,但在朝上对嫡子和长子的关心已经越权,兵部也是许宏推选上来的,我最怕的就是段氏之事重演。所以就算明承行事有太子之风,在除了这个祸患前我也不想立他。”
这与立太子本无关,上官湄心中并不轻松,也知是高乾有意不谈这个话题。许宏的野心越来越大,他虽是文官出身,万一哪日手中联合了军权,怕是连逼宫都做得出来。
“再清明的官也会为权势杀红了眼,想当年许宏刚为尚书令时是何等正派……”她倍感可惜道,“现在许家在朝有跋扈之势,外戚也有争夺田产之举,陛下为什么不除去这些人,还要继续等下去任其壮大呢?”
“若是你当年,一定会立刻撤职查办吧?”高乾展颜笑了笑,“若真那么容易补上空位,我也没必要和你定下那三年之约了。”
上官湄默然,她又如何不明白个中道理呢。
“改革制度已见成效,整顿朝廷势力需要一步一步来,但这终究是我的过失。”高乾喝了一口甜汤,“湄儿,有时候我在想,当初自己也年轻,开膛破肚的做法是对是错?实在说不清楚……”
“我父皇也许是个仁君,可他并不适合治理天下。他的每一次疏忽,每一次失误,每一次折中求稳,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上官湄垂下眼眸,“仔细想想,涵儿病亡,金家生怨,不是也有我父皇后来做事苛刻的缘故么?”
说到这,高乾好像猛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你不打算动……她了?”
“她已身在冷宫,对我没有任何威胁,我又何必断了她的生路。”上官湄眼皮微微一挑,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凌冽,“更何况,活着才能承受人世所有愧悔与折磨,不是么?”
“好了湄儿,不说这个了。”高乾将奏疏推到一边,“兰台已经重新建好,你来取个新的名字可好?”
“湖山公主亲赐‘兰台’之名人尽皆知,怎么,这个名字不好么?”
高乾的笑终于凝固,“我总记得那日的情形,总是心有余悸……”
“陛下可知臣妾当时的心境?”上官湄轻声道,“我看过九十六次月升月落,听过十三次琬林的笑声,却还是痛彻心扉,甚至在陛下救了我之后我也还是不想原谅。虽然没人能理解我的苦,但是汭屿、卓太妃,当我得知了别人所做的一切才终于明白,那一跳是对我和我孩儿生命最狭隘的践踏……”
“湄儿,别说了……”
“生而为人,总会有痛苦折磨。”上官湄释然地笑着,“但夫妻,尤其是帝皇夫妻,自从打上这个烙印,就是携手一生共看天下的勇气,我不该那么自私。这些都是我一直想对你说的,我……走下来了,真的,我走下来了……”
跂彼同驭凤,鸾将半含香。
上官湄想了想,落笔在纸上写了“鸾将”二字。
“所以……你已经原谅我了?”高乾环住她的腰。
“不原谅,”上官湄侧过头靠近了些,“陛下还能再抛弃臣妾?”
“我舍不得……”高乾扣住她的手指道,“许久没听到你的琴声了,我有些累了,不如我们合奏一曲?”
“陛下……难道不是很久没见臣妾抚琴了么?”
高乾的心一下子收紧,“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上官湄抬起右手,轻描淡写说了受伤一事。高乾无所适从地看着她,左看右看也找不到有什么难以康复的“伤口”,“为什么会这样……不能治了么?”
“怕是不能了吧。”上官湄随意地耸耸肩。
“没关系。”高乾起身取过古琴放在案上,将上官湄的左手摆在上面,下巴抵在她肩上,“我陪你一起,我来做你的右手可好?”
沉睡许久的音符悠然醒转,上官湄左手拨弄出几个音符。建德殿里传出了《五湖》的旋律,清扬悦耳。
别离还有经年客,怅望不如河鼓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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