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日,高明承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百官齐聚,册立大典在太元殿隆重举行。王德瑞于御座前宣读册立诏书,中书令白虹将太子玺绶郑重交予高明承。明承接过玺绶,再拜三稽首,高乾宣布大赦天下。太子再至凤仪殿朝谢皇后,礼成。
仪典结束后,上官湄换下华贵的朝服,戴上帷帽独自骑马出了宫。
今年仿佛比平时冷些,南山上积雪未消,仍是荒芜一片。上官湄牵马走到山顶,日光刺目,影影绰绰地透过纱帘。她俯瞰山下,村民来来往往,沉浸在各自的生活里。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良久,上官湄身后传来脚踏积雪的声音。
“娘娘。”
上官湄回头撩开纱帘,勉强一笑:“母亲,您怎么来了?”
荣国夫人走到她身侧道:“今日册立太子,娘娘因何独自出宫?”
“宫中烦闷,出来走走……”上官湄看了看脚底,又转而望着山下,“还记得也是这个日子,我与母亲一家从沂州启程,路上还去看了宛娘娘。南境的春天没有霜雪,总是花红柳绿的,转眼就是一轮了……”
“十二年,一念一瞬一弹指。娘娘记得清楚,妾身也记得清楚。”荣国夫人笑道,“可我更清楚,娘娘始终是身在权力中却不贪念权力的人,这比须臾光阴更珍贵。”
“母亲错了,其实我也贪念权力。”上官湄摇头轻叹,似有无限感伤,“曾经看着国破家亡的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太子和上官济出类拔萃为君分忧,我真是——他们总不算辜负了众人的期待。”
“娘娘心中不舍?”
上官湄沉默了,怎么可能舍得?怎么可能忘记?看着殿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她恍然间觉得站在她面前的是身着朝服的高明晔,抑或是更早就长眠土中的上官涵。他们性格各异,可眼睛都是一样的。那里有对未来的困惑,也有对权力的憧憬,可更多的是年少的自信与睿智。
如此种种,焉能不痛?
“以后就彻底是高家天下了,”上官湄抚摸着身旁白马的鬃毛淡淡道,“我终究没有在祖先的土地上再留下上官氏的痕迹……”
荣国夫人慢慢跟过去,温柔地凝视着她:“若明晔还在,但却不如明承的治国之才,您会怎么做?”
上官湄微微笑着,并不回答。
“所以说娘娘很清醒。”荣国夫人欣慰地笑道。
“母亲从未置身宫廷,难道不是比我更清醒?”上官湄收敛心神,“还是那句话,我但凡能保自己一日,就一定会保母亲和弟妹一日。”
“当然。”荣国夫人抚弄着她耳边的头发,“就连济儿都不再让你操心了,我相信皇兄和皇嫂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母亲提起济儿,我倒有些奇怪……”上官湄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他素来最没主见又不喜陛下,可北狄一役他救兄长、献良策,回京之后又主动请缨巡查边境,这种种作为真的不像是我弟弟……”
“才说你清醒你就开始杞人忧天。”荣国夫人不由得失笑,“小时候他不懂事你担心,现在他好不容易懂事了你还担心,天下人要都像你这么做姐姐还不累死?”
“可能真是我多心了,等年岁到了自然也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上官湄也笑了,“可怜了许氏的两个孩子啊……养在汭屿那也是闹个没完,明熙还好,一个月也就适应了,不抗拒汭屿了;可华阳……真是继承了她母亲的性子。”
“一家人的性子都是一路的。”荣国夫人点头道,“娘娘放心,上官济错不了。”
“母亲,上官滢近况如何?”
“一切都好。”虽然已经被问过很多次,荣国夫人还是耐心地宽慰她,“她整日在念慈院闭门不出,种花种草,房中亦并无暗道密室。看来丧夫之痛对她打击不小,也让她安分了许多。”
这样最好。
上官湄松了口气,也许孩子们真的会长大,就像她自己一样。山下的村落里升起袅袅炊烟,上官湄晃了一下神,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山上风大,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吧,”荣国夫人抚摸着上官湄的背,“要不然陛下也该担心了。”
初春很冷,但有了牵挂的地方却是温暖的。
晚间,上官湄在殿中写字。忽明忽暗的烛火间,一股药酒的味道飘过来。
“怎么才回来?”
一双大手覆上双眼,上官湄笔尖停住,“哎呀”一声拨开手。回头见是高乾,她无奈地笑了。
“陛下?”
高乾略带戏谑地眨了眨眼睛,坐到上官湄对面,将药酒放在案上。
“都这么大人了,陛下还捉弄臣妾。”上官湄将笔放到一旁道。
“听说你手受伤了?”高乾关切地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陛下又是听谁说的?”上官湄缩了缩袖子,“许久不骑马了,被缰绳划了一下而已,不碍事的。”
高乾见她左手上确实只有皮外伤,便取过药酒,心疼地擦着。
“我还想说你呢。”高乾嗔怪道,“这么大人了说出宫就出宫,真当自己是小孩子?等明日我就告诉城门守卫,再不许放皇后私自出去。”
“放着正事不做下这么个旨意,”上官湄抿嘴一笑,“陛下真会打趣臣妾。”
“湄儿,我是担心你。”高乾握住她的指尖,“下次告诉我,我陪你出去好不好?”
“是,臣妾遵旨。”上官湄拉着长音点头道,“不过要是陛下正在陪惠妃,臣妾可就不敢打扰了。”
高乾也被她的醋意逗笑了,余光瞥到她刚刚写的字。
折桂残空犹恨晚,蓥华窗里断阑干。今日我心向明月,从此不问山与川。
高乾念道,恍然明白了她的心思,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明承封太子,你难过了?”
上官湄摇摇头,“该是他的终归是他的,况且臣妾一直都觉得明承配得上东宫之位。现在边境不再动荡,立太子也是安定人心,臣妾不难过。”
高乾挪到上官湄身侧,挽上她的双手。
“十几年来我没有一日松过这口气,对于北狄我本不想赶尽杀绝,是他们的野心实在太大,大越已经承受不了连年战争了……”高乾咳了几声,声音有些沙哑,“边患已除,趁着这个机会,有些事也可以做了。但是很难,真的很难……”
“陛下怎么打算的?”
“‘前车之覆轨,后车之明鉴’,朝内整饬吏治,改革兵制;宫外减少税役,休养生息,百姓平顺与国家兴盛相辅相成,这也一直是我的夙愿。”高乾垂目道,“此事我与明承详谈过,那孩子虽然年轻,倒也有些想法。”
“有陛下的耳濡目染,明承一定不会辜负你我的期望。”上官湄微笑道,顺了顺他的胸口,“只是陛下处理政务之余也要保重身体,你可比前些日子更憔悴了。”
高乾不以为然地安慰道:“没事的。有你,再累也值得啊。”
殿外,王德瑞趁着夜色,又拾起几片院中落下的玉兰花,小心呵护着收在怀中。
“公公每次都会收这些玉兰花吗?”
王德瑞干笑了几声,“每次都让季护卫看见,你可别笑话咱家。”
季子渊从他眼中看出一丝难以启齿的情愫,便也低头赔罪道:“是季某唐突了。”
“老了老了,”王德瑞故作潇洒地摆摆手,“早就不惦记了。”
“若季某没记错的话,故人已经走了八年多了。”
王德瑞敏锐地瞥了季子渊一眼,继而眼前有些模糊。
“这不像季护卫该说的话,还是凤仪殿的人个个都是玲珑心思,什么都能看穿?”见季子渊不语,王德瑞才意识到自己说话有些刻薄了,便佯咳一声转念道,“她若在,咱家就已经认识她三十年了。三十年啊,好像她一直在这,哪都没去过……”
“公公这份心故人定能感知。”季子渊上前安慰道,“她一定很欣慰认识您,能在这世上除了她的亲人外再多一个知己。”
“知己?”王德瑞苦笑,“我们是下人,生死都由不了自己,谁又能配得上谁的知己呢?”
“下人又如何?公公能记住她的名字,能代她看天下昌顺帝后和睦。彼此知晓对方的心愿,不就已经是知己了?公公又何必在意身份或生死呢?”
小亚本一直倚在门边听他二人说话,忽地对上了王德瑞的目光便闪开,撇撇嘴往后殿去了。
“季护卫话中有话。”王德瑞展颜笑道,“怎么,你也遇到难题了?”
“不瞒公公说……”季子渊长长出了一口气望向别处,“前日季某拒绝了一桩婚事,而且还是娘娘的赐婚,她……有些伤心了……”
王德瑞一愣,“为什么?”
“季某对她的感情并不比公公对故人的浅,出了这道宫墙,季某愿为她付出一切……”季子渊沉默了一瞬,“可季某终是凤仪殿两朝护卫,心里只有这殿里的皇后,不想也不能离开。为了誓死保护的主人,季某愿意献出自己的命……”
季子渊没有明说,王德瑞也不想刨根究底,只拍拍他的肩膀道:
“既然能与季护卫相识相知,我想她会理解的。”
“但愿吧……”季子渊依旧叹息不止,“娘娘离不开她,季某也离不开她。后宫并不会因为少了几个人而平静,所以季某不会让她在人前有任何软肋。只有做最普通的奴婢和侍卫,才能替娘娘分忧,尽己之责。”
“季护卫是忠直之士,不想还如此情深。”王德瑞微微哽咽道,“你们尚且有机会,可咱家却没机会了……”
“事死如生。”季子渊感慨道,“待故人忌日,季某会让娘娘叫上公公尽一份心。”
琴声透过窗纸铺满了庭院,两个男人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望向树上的白玉兰花。
次月,晴妃依礼制晋晴贵妃。
她站在庭院中,第一次敢在白日里抬起头环顾四周,原来天可以这么蓝,花也可以这么艳。琉璃殿沉寂十数年,终于迎来了海棠盛放的这一天。良久,明承和琬月进来跪地请安,口中直道:
“儿子和月妹妹恭贺母妃大喜。”
“来,快进屋。”晴贵妃满脸笑意,忙扶兄妹二人起来。
“母妃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琬月撒娇似地偎在她怀中,晴贵妃一手牵着她一手牵着明承走进殿中。几人坐定,晴贵妃让川红端上糕点,塞到二人手中。
“母妃能做贵妃,全是因为明承争气。”晴贵妃笑着嘱咐明承,“你如今是太子了,以后应该努力为陛下分忧,不要辜负你父皇和皇后的厚望。”
“母妃放心。”明承点头道,“孩儿这个位子是自己挣来的,当然会竭尽所能让自己配得上东宫的名号。”
“女儿没想到皇后娘娘真的愿意成全承哥哥和母妃……”
“琬月,不许胡说。”晴贵妃小声道,“你是太子之妹,又是已出嫁的公主,说话当知道分寸才是。”
“女儿知道,我会记住的。”琬月拉住晴贵妃的手。
“明承你也要记住,东宫之位是你的能力所归,更是踏着至亲的鲜血一步步走上来的。太子不比皇帝好当,多少人都在盯着你。”晴贵妃犹自忧虑道,“今后一言一行需更加谨慎,母妃希望你有一番作为,但更希望你能保住自己一世平安。”
“前有金氏,后有许氏,母妃这些年是谨慎惯了。懂得忍耐方能长久,这个贵妃位便是父皇对您的补偿。您也许不是第一位贵妃,但一定是最有福气的贵妃!”明承宽慰道,“您放心,除了当时晔弟弟……父皇也一直都是信我的,我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古往今来哪个太子不是天子的亲儿子?”晴贵妃反问道,倏地掩口,复低低道,“在宫里,君臣先于父子。君臣多佳话不假,可更多的却是危机与杀伐……”
“母妃,儿子知道您担心什么,但君臣之间本来就是相互依存的,危机只能说明他们本身做得不够好,只知争名逐利或是牵制平衡。自儿子出征在外,陆续见过不少骁州百姓,母妃可知他们是怎么说的?”明承回忆起大军回京前与上官济的那一日经历,依然感慨良多,“一个小店老板对儿子说起当初周破越立,所有人都不适应,其中也不乏有识之士集合在一起想要复国。可父皇非但没有惩罚,还特命地方官员召集起来听他们的主张,并许下三年之约:若到时做不到国泰民安,便任由他们起事。结果三年后,大越收复西蓟,安定边陲,百姓的生活更胜从前,自此无人不服。大越立国也许不那么顺理成章,最终也因‘仁’和‘信’被天下百姓接受。国如此,是因人如此,明君和贤臣相互信任相互倚重才是中兴的基石。父皇已经做了十多年的表率,儿子有信心的。”
“可那些兴风作浪的权臣曾经也是父皇信任的人啊,”琬月疑惑道,“所以到底是谁错了?”
“衣丰食足、位高权重,人心就会变异,也正是他们的贪念最终毁了自己。”明承沉默了一阵,“原来我一直不屑于揣测人心,因为我永远猜不到它是什么样子,可身为太子我也该去学了……”
“你认为对的事就去做,是非对错时间会证明给世人看。”晴贵妃有些动容,“可人生须臾,有些事我们可能等不到那一天……”
“泉下有知就好,只要不愧于心,何必非要看见?”明承缓过神来,语气里多了几分轻松,“儿子已经明白了,其实母妃只要肯抬头,是不是也能发现宫里宫外、昨天今日的天空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晴贵妃盯着明承的脸看了一阵,良久才缓缓道:“明承真的长大了,做事有主张有见地,不用母妃再日夜担心了……”
“母妃潜心佛理多年,已经足够心平气和,万事都是忍耐宽恕,可女儿却觉得为正义或是天理,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的。”琬月笑道,“佛教不是不主张听天由命么?诸法因缘,时为善果,也未尝不可啊。”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佛法精深,母妃只要你们永远记住这句话。”晴贵妃深以为然,温言道,“宽恕是最简单却也最困难的智慧,就像明承说琬慈不愿原谅陛下,她自己也是痛苦的。”
“是啊,长姐嘴上说着永不回京,可还是托儿子给父皇带回了一件亲手做的裘衣。”明承叹了口气,“其实何必呢?她若回来,与母后也必定相处得很好。”
“无论如何……”晴贵妃握住两个孩子的手,“你们是我全部的希望,务必恪尽己责,不要因皇宠权位而骄纵妄为。”
明承和琬月连连点头,晴贵妃望向院中的海棠花,慢慢站起身道:
“这花潜心多年终于盛开。既然开了,母妃就希望它能一直开下去,直到这树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天。”
“一定会的。”明承笃定地道,笑意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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