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邑侯府。
已是深夜,池南却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困意。他转头看看身边睡得正香的金诗玉,悄悄起身披上了衣服。金诗玉翻了个身,池南疲倦的背影映入眼帘,她心下冷冷地哼了一声。
池南端着烛台走进书房,从书阁最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木盒放在案上。他缓缓坐下,盯着木盒看了一阵,脸上划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哀伤。半晌,他才打开盒盖,取出那枚多年不曾碰过的东西。
好久不见,它还像当年一样,水纹祥云的图案如初般崭新夺目。池南手指捏着同心结,慢慢揉搓着。烛火昏暗,映得人心亦动容暗沉。池南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已经放手,明明已经不在意,可为什么指尖的触感还是让人有些悸动呢?许是唇齿间回味的花香,许是席间她布满了水雾的眼睛,许是那枚依旧生辉的玉佩,似是难过么?似是不舍么?
你不是不爱了么,现在这样暗自神伤又是为了什么。池南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松开了手指,闭眼缓了一阵,不再看那黑线与金线编织出的花纹。他盖上木盒将其放回原处,双手支在案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卓然青天,玉树风前。
一个悠远的声音在头脑中响起,怎的这般似曾相识?
金诗玉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门口看到了这一切,心中醋意不减。良久,她见池南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便收起脸上的不悦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夫君怎么不睡啊,不困么?”
池南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见是金诗玉,抱歉地笑道:“酒劲有些大,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有。”金诗玉摇摇头,走到案前倒了一盏茶,“既然酒醉,这茶醒酒,夫君快喝了吧。”
池南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喘口气道:“夫人辛苦了,快回去睡吧。”
“我……有点怕。”
“怕什么?”池南温和地拉过金诗玉的手。
“……怕鬼。”
池南眉头舒展,笑了一声道:“这世上哪来的鬼?你别自己吓自己,万一吓病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你不陪我我就不睡。”金诗玉顺势坐到池南腿上,半眯起眼睛,“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了,不如你来陪我说说话吧。”
“真是小孩子心性。”池南笑着刮了下金诗玉的鼻子,“好,诗玉想说些什么?”
“嗯……”金诗玉歪头想了想,“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我想听池南哥哥弹琴,怎么样?”
“好啊。”
池南正担心金诗玉是不是看到了他的木盒,不知该如何掩饰过去,见她这么说连忙答应,从一旁取出搁置已久的古琴摆好,闭上双眼弹奏起来。
曲声幽咽,如泣如诉。金诗玉坐在一边,佯装陶醉在池南缠绵悱恻的琴声中,眼睛一直盯在池南的脸上,不肯放过他的每一个表情。这首曲子金诗玉从未听过,却也从池南眉眼间读出了抑制不住的忧郁。她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从案边抽出一张宣纸,展颜一笑,动手在纸上作起画来。
水底依旧缠绕着最深处的秘密,却忘记了曲通人心。
前尘往事忿然交叠,竟依旧无法泰然处之。
池南,即使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你也还是没有真的放下她。
金诗玉的笔尖飞快地游走,她不时抬头瞥着池南。夫妻二人皆是不语,只有空灵流转的琴声回荡在静谧的夜里。
一曲奏终,池南睁开眼看着金诗玉,眼底尽是柔情。
“诗玉可还喜欢?”
金诗玉头也不抬,嗔怪道:“一个刚刚大胜归来的英武将军,手底下弹的竟全是儿女情长,这可不像是池南哥哥的作风呢。”
“难道你就愿意听那些琮琤豪迈的英雄之声?傻瓜,我还不了解你?”池南笑道,起身走到金诗玉身后,双手放在她肩上,“诗玉又在画我?”
金诗玉放下笔,将宣纸举起来端详道:“这回不是你,是我们一家人。”
池南看过去,见金诗玉寥寥数笔勾勒出了晚间宫中家宴的情景。帝后,淑妃,岳丈一家,还有他们两人跃然纸上,举手投足栩栩如生。一年多未见,金诗玉的画技见长,池南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突然,他的笑似乎有些凝滞。
“和乐美满,意思不错,只是有两个地方不好。”池南轻轻捏着金诗玉的脸颊。
“你不懂画还敢嘲笑我?”金诗玉不服气地嘲笑。
“这第一处嘛……”池南弯腰拾起笔杆点了一下,“为夫哪有这么胖?”
金诗玉嗤地一笑,反手拍了拍池南的头,“我说有就有,哪里那么多废话。”
“是么?”池南扭过金诗玉的脸凑近一些,温热的酒气扑在脸上,“小诗玉,我征战在外一年多,都没人管着你了对不对?”
“本来你也管不了我,”金诗玉憋着笑把他推开一点,抽过一支笔又给画中的池南添了几笔,“这样你就满意了?”
池南看着自己又臃肿了几圈愈发哭笑不得,伸手去挠金诗玉的腰窝,金诗玉轻叫一声,躲闪不及,两个人便笑成一团。
“池南!”金诗玉告饶道,“不闹了不闹了,小女子可不敢和将军哥哥动手,我认输了还不行么……”
池南停下手,宠溺地揉揉她的头。
“那还有一处呢?”金诗玉手中转着毛笔,低头盯着宣纸问道,“其余人我可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池南直起腰打量着,许久才慢吞吞道:“诗玉记性好,又一向对颜色甚为敏感,既然能记清楚宫宴上所有人的穿着服侍,又怎么会记不得皇后玉佩穗子的颜色呢?”
金诗玉的脸沉了下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池南嘴上说着忘记,可连玉佩这样的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只觉得委屈,又不知该如何发泄。
“夫君真是心细如发,”金诗玉冷冷地把毛笔掷在一旁,“皇后知道了一定会感念你这份心意的。”
“诗玉这是什么话?”池南微微蹙眉,“我只是在与你品评画作,没有别的意思。皇后今日着妃色,你却画了碧色的穗子,很容易发现不协调啊。”
金诗玉哼了一声,“看来你确实很关注皇后嘛。”
池南见她表情不似往常,便耐下性子哄道:“诗玉吃醋了?那可是皇后,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觊觎皇后呀。”
“原来夫君知道她是皇后。”金诗玉像是突然按捺不住心绪一般,“有些话我不便当面说给你听,但你知不知道你在宫宴上的表现与以往有多大不同,我有多提心吊胆?陛下刚刚重赏于你,你这般冷脸相对,岂不让陛下不悦?这要是传出去,群臣难道不会议论?还有你看皇后的眼神,那绝不是一个臣子对待君上反倒像是与故人重逢时的表情!夫君,难道你与皇后当真有过交集?这些若被陛下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夫人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池南心下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夫君已经是有家室的长邑侯,与皇后如同云泥之别,你知道不可能最好。”金诗玉撅起嘴道,“我就是怕你忘不了旧人,又外惹新的麻烦……”
“旧人?”池南弯下腰轻叹,“什么旧人?”
金诗玉甩开池南的手,“你心里清楚,我希望你能对我毫无隐瞒。”
“我有什么隐瞒的,夫人是晚宴上喝醉了吧。”池南眉宇紧锁,又换了微笑扶上她的肩膀,“我们回去睡吧。”
“夫君顾左右而言他,是真当我什么都没看见么?”看到池南的掩饰,金诗玉更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站起身推开书阁从里面取出木盒,借着酒劲吼道,“这里面的东西是你那位叫云儿的心上人送给你的吧?当日我深夜到你家,知她狠心弃你,你一往情深我理解,留个念想我也理解。可你刚刚在做什么?你在想她!夫君,自从我们相识,你从来没用刚才看它的眼神看过我,你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实话,你分明就是放不下她,你心中所爱也根本不是我!”
池南顿时冷下脸道:“你能不能不要胡闹?”
“你觉得我在胡闹?”金诗玉的眼里一下子充满了眼泪,“若你我之间毫无保留坦诚相待,我又何必绕这么大圈子?你刚刚做了什么我都知道,我难受的是为什么你娶了我还要念旧情!”
“金诗玉!”池南抬高了声调,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金诗玉死盯着池南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好,好,既然君侯觉得我烦,那你大可奏请陛下让我回到我父亲那去,”金诗玉哭着向书房外跑去,“我不在君侯面前碍眼!”
“你闹够了没有!”池南愈发不耐烦,上前一步一把拉过金诗玉的手腕把她甩在椅子上,“分别不过几月,你怎么变成这样!”
“闹?你我夫妻,我步步替你着想难道有错吗?”金诗玉抱紧双臂呜咽道,“当日你为我离开沂州,我亦为你放弃那么多,我是做好了与你一世相伴相随的准备的。我从不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只希望能彼此扶持彼此守护就足够了。可我没想到,原来新欢旧爱,我在你心里从来都没有一席之地……”
池南心软了下来,眼中也止不住酸涩,他蹲下来温柔地替金诗玉擦着眼泪,“好了,都是我不对,别哭了。”
金诗玉头转向一旁,心有戚戚,“你惦记云翼,我忍;你倾慕皇后,我也忍。可我才是你的妻子!你怎么能……”
“你也不必左一个云翼右一个皇后,”池南叹了口气,半跪在地上抱着金诗玉,“我真心待你,又几时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就是介意……”金诗玉依旧不依不饶地泣道,“一个云翼就够了,你与皇后只有一面之缘,就……我怎么能不伤心……”
“但她们本就是——”池南忽然停住,低下头自悔不迭。
“什么?”终于说出来了,金诗玉面露惊愕,“难道你一直放不下的云翼就是——”
“是。”池南捧起金诗玉的脸,认真坦诚地看着她,“我说过我们夫妻真诚以待,那我就告诉你,云翼就是皇后。她先弃我而去,我也早已经放下,更何况我的好妻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在乎最牵挂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诗玉,此事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抱歉……”
金诗玉听池南就这么承认了,反倒无法再纠缠下去,只默默地掉眼泪。池南见她不说话,知她气消了大半,探身紧紧把她搂在怀中,温言唤着她的名字。
“池南……”一声温柔的低吟仿佛能驱散所有醋意,金诗玉早想好的话此刻一句都说不出来,只好蜷缩着,沉溺在他的拥抱里,“我也不好,我不该故意用画激你说这些,你别气我……”
“我知道你的心,但以后我们有话就直说,不使性子了好不好?”
金诗玉用力点点头,池南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半晌才松开,把木盒交到她手中。
“这个交给诗玉处理吧,我本来也不应该留着的。”
“行啦,你自己收好吧。”金诗玉破涕为笑,把池南的手推回去,“我可不想放在自己身边看着心烦,要是扔掉了万一你哪天想起来又要怪我小心眼。”
“当然要怪你,怪你让我气不得,恨不得。”池南释然地笑笑,擦了擦她脸上的泪,“你这些小心思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还反过来赖我。”
金诗玉站起身,把画作扔到火盆中。明亮的火光一点点吞噬着,直到化为灰烬。
“这下两清咯。”金诗玉靠在池南怀中,“反正我今天就是吃醋,你要怎么补偿我?”
“补偿?当然是你说了算。”
池南暧昧地一笑,把金诗玉横抱起来,轻吻着她的额头,向卧室走去。
由着高乾定下的武臣不参政的规矩,池南平日非诏不上朝,只每日往返侯府和校场,负责兵士的操练。翌日演练结束,池南在回府路上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
“可是木姑娘?”
木若兰停住脚步,见是池南忙施礼道:“君侯。”
“你这是要去哪?”
“周楚王府。”木若兰简短地回答,垂下眼睛并不看他。
“去做什么?”
“奴婢按吩咐去给荣国夫人送东西,”木若兰侧身准备离开,“请君侯恕奴婢先告辞。”
“等等。”池南拦住她,幽幽道,“木姑娘似乎对我很是戒备,难道这也是吩咐?”
木若兰也不避,退了半步依礼屈膝福了福,“君侯说笑了,奴婢不敢。”
“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
“君侯想听什么?”木若兰抬眼温和道,“奴婢只是一介宫女,没什么要向君侯解释的。君侯身份贵重,原不应该与奴婢有交集。”
“君侯?身份贵重?”池南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有人本就是天潢贵胄,更不应该与我这样的草木之人有交集了?”
“奴婢不明白君侯的意思。”木若兰直视着池南的双眸,一眼望穿他的心思,“侯夫人国色天香聪颖明慧,难道君侯犹嫌不足?”
“不见自然不屑于纠缠,”池南略抬了抬下巴,“但既然你我相见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一个理由。”
“这很重要么?”木若兰反问道,“君侯既然已有自己的判断,那事实就如君侯所见,何必再来问奴婢?苍天在上,君侯今日平步青云出将入相,旧人旧事早已放下,岂不更加志得意满?君侯今日拦下奴婢,是执念,是不甘,还是满腔愤懑只想撒在奴婢身上?”
“看来我真是自作多情。”池南怔了怔,目光中渐次透露出鄙夷,“你们主仆一心,高高在上惯了,当然受不了民间疾苦。名利二字,想必你们比我看得更重吧?我以为你能告诉我真相,我知道了,这件事也算过去了,没想到——”
“君侯,”木若兰果断地出言打断,“生而为人,要经历的太多,不是每一件事都需要一个结果。不想,不问,才应该是君侯为彼此留的出路。”
“好,算是我多嘴了。”池南语中再无渴求和眷恋,“那就请木姑娘转告,既然各自天涯,理应两不相欠,有些东西还是别戴在身上做样子了,对谁都不好。告辞!”
说完池南便大步离开,木若兰转头看他消失在人群中,眉头渐渐舒展,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终是一个深情之人,被逼成了无情之人。可若真能乐在其中,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那么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岁月千嶂,一别两宽。
当年放手是出路,如今陌路,又何尝不是呢。
若此生终难了断,她希望你恨,你便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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