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后,京城又下了场雪,天气更冷了些。
北境前线传来消息,大越重创北狄,边境重新恢复安宁。虽然大胜,但战事惨烈,振武将军所率领的一路在最后一场大战中中了埋伏,全部上下以身殉国。高乾追封盛中禄为英国公,以其英勇忠烈昭告天下。月余北伐大军班师回朝,高乾在早朝上对全军将士论功行赏,又封宁远将军池南为长邑侯,赐长邑侯府邸。上官湄得了这个消息,只觉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不知道是因为多年夙愿得偿,还是因为那个人安然无恙。
晨起,木若兰正端着热水要服侍上官湄洗漱,见王德瑞一脸喜色地立在凤仪殿门口。
“公公今日来得这么早?”木若兰笑道,向旁边扫了一眼,一个伶俐的小宫女忙接过她手中的东西。
“若兰姑娘,”王德瑞躬了躬身子,“这是陛下让咱家送给娘娘的冰糖红枣燕窝,还热着呢。”
“谢陛下关心。”木若兰忙命侍女一并送到里间,“这么冷的天还要辛苦公公跑一趟,到里边坐坐吧。”
“哎呦不敢不敢,咱们认识多少年了,姑娘真是折煞我了。”王德瑞受宠若惊地摆摆手,“昔日皇后娘娘对咱家也是颇为关照,陛下近日是忙着前朝不得空过来,心里可是一直牵挂着娘娘,咱家替陛下转达心意是应该的。”
“公公不必客气。”木若兰命人给王德瑞端来一盏茶,“我看公公脸上的笑憋都憋不住,可是有喜事?”
“有,有!是大喜事!”王德瑞抿了一口茶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差点忘了,咱们北伐大军回京休整已经有几日了,今日陛下特赏长邑侯和金大人两家晚膳时分进宫家宴,陛下让咱家转告娘娘到时一同前去。”
“既是金家家宴,”木若兰神情有些尴尬,“娘娘……恐不便前去吧,况且……”
“我知道姑娘的意思。”王德瑞会意,“娘娘怀有身孕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但陛下的意思也只是过去略坐坐,聊表皇室对前线将士的谢意,不会耽搁太久的。再说,边境安宁也是娘娘多年来的心愿,陛下早就说过要与娘娘一同见证。”
木若兰见他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再多推辞,便微微点头道:“是,若兰一定转达,娘娘当然也明白陛下的心意。”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德瑞便回建德殿侍奉了。木若兰走到里间,见上官湄已梳洗完毕,正一个人呆坐在窗边。
“娘娘……都听到了吧。”
上官湄眉头一跳,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
“那……”
“总是要面对的,我没有退路。”上官湄的表情很平静,可木若兰十分清楚这份“平静”下掩藏的是什么,“前线大捷是大喜,意味着北境安宁,数年之内大越再无外患。他知我心愿,也知洹儿的心愿。若不见更易生事,从前的种种也就白费了。”
木若兰上前握住上官湄的手,担心她承受不住这个刺激。
“终究是要相见,”上官湄攥紧拳头,“又能糟到什么地步呢。”
“那奴婢晚上陪您一起过去。”木若兰想了想,弯下腰去解上官湄腰间的玉佩。
“不必了,平时怎样就怎样吧。”上官湄拦住她的手,指尖相触时竟似触电一般,“穿那件妃色的衣服,能衬得脸色好些,别让他察觉。”
依高乾的恩旨,晚间金诗棋在骥月殿中设宴为池南接风洗尘。金诗棋居主位,金炜夫妇和池南夫妇分坐两旁。池南与金诗玉一年半未见,自是相互挂念恩爱非常。一家人坐在一起,气氛也是十分融洽。
“今日是我金家家宴,大家许久未见,就不要管各自什么身份了。”金诗棋起身举杯道,“父亲母亲,妹妹妹夫,我敬你们。”
众人回应着饮了一口酒,只觉花香满口,金诗玉余光瞥去,发现池南略微皱了皱眉,便笑问道:“夫君怎么了?”
“没什么,”池南的手停住了,仔细回味了一下酒的味道,心生疑惑,“只是觉得这味道和酿酒的方法有些熟悉。”
“夫君这话倒是奇怪,”金诗玉摇摇池南的手,“这是宫中佳酿,夫君怎么可能尝过呢?”
“是啊妹夫,”金诗棋也笑了,“此酒出自皇后娘娘之手,是大越大军出征前夕娘娘亲自领我们采花酿造封存至今。要不是上月诗玉提起,我也已经忘了呢。”
“娘娘见笑了。”池南略低了低头,毕竟与金诗棋只见过几面,他举手投足仍是拘谨,“世间好酒太多,臣从前也尝过不少,想是遇到过类似的。”
正说着,骥月殿门口响起王德瑞洪亮的声音:
“陛下、皇后驾到!”
金诗棋忙起身快步行至宫门口,其余人也都跪地迎接。高乾道声“平身”,之后挽着上官湄的手,小心地扶她坐下。金诗棋跪坐在高乾另一侧,亲自给他和上官湄斟酒。席上的人皆垂头沉默不语,上官湄也努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尽量不去看右边席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心却不受控制地加速。木若兰紧张地跪在她身后,生怕出现什么差池。
“你们该怎样就怎样,别朕与皇后一来你们就都拘束了。”高乾见众人都不说话便道,“这是金家家宴,朕与你们本是一家人,不能分了彼此啊。”
金炜俯身郑重拜道:“臣与家人感激陛下和皇后娘娘光临,陛下与娘娘的厚爱臣等没齿难忘。”
“金炜,你是朕的岳父,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这么客套。”
见金炜不知该如何回答,金诗棋忙温言道:“话虽如此,但臣妾家人与陛下和皇后娘娘尚有君臣之分,实在不能越了规矩啊。”
“朕竟不知就连朕的爱妃也这么怕朕,本来是想与你们叙叙亲情的,早知如此朕就不来了。”高乾笑着打量着金诗棋身上云灰色的罩衫,拍拍她的肩膀,转头看向上官湄,“皇后也不为朕说句话?”
上官湄猛然回过神,嘴角抽动了一下,掩饰地笑道:“陛下天威,也实在不能怪淑妃和金大人。”
一句话说出来,上官湄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快用尽了。池南本是顾着君臣之礼一直低着头,听到这个声音便觉熟悉,他忍不住抬头向席上看去,赫然呆住。
怎么会,怎么会是她?
池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当他与上官湄的目光如电光火石般交错的一瞬间,精致耀眼的凤冠,雍容华贵的衣裙,一切如梦初醒。是她,真的是她,木若兰就在她身边,怎么可能有错!池南忽觉胸口上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云翼。
好一个云翼。
枉我对你情深如许,原来你当日不辞而别,只是为了这个皇后之尊。你口口声声说的逍遥江湖缱绻余生,不过是些虚伪的假辞!
所以当日你犹豫,是因我一无所有。
所以都是我,错付真心。
池南冷冷地闪开目光,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可当他的唇接触到那温热的酒时,一阵恶心顺势涌到胃里,恍若鸩毒。池南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觉得这杯酒的口感似曾相识,云翼啊云翼,你既然选择离开,又何必将这酿酒方法带到宫中?如此惺惺作态,不是太虚伪了些么?
“池将军,”高乾的声音在池南耳边嗡嗡地响起,“你大胜归来,朕赐给你的长邑侯府可还喜欢?”
池南木然地直起身,恭敬地答道:“陛下厚赏,臣惶恐。为陛下分忧保边境安宁本就是臣多年夙愿。此次大捷非臣一人之功,而是无数人命换来的,臣绝不是那种贪图享乐争名逐利之人,实在受之有愧。”
池南的最后几个字说得很坚定,却狠狠地刺在上官湄的心上。上官湄垂下眼睛咬紧嘴唇,拼命咽下纷繁的情绪,头脑中一片空白。
想了多少遍。
念了多少年。
这一面,终于还是见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
有你惊鸿一瞥,我心兵荒马乱。
池南,抱歉,是我负你,又有何脸面来见你。
“池将军感念陛下恩赐,但他原是性情淡泊之人,倒也不是谦虚。”金炜赔笑着帮忙打圆场。
“当然,池将军早有名声在外,朕信得过将军的为人,也欣赏他的个性。”
“陛下,娘娘,”金诗玉斟满一杯酒款款道,“妾身与长邑侯今日重聚,又能在宫里见到淑妃娘娘,何其有幸!妾身知道这些都得益于陛下和娘娘的体恤,所以,妾身与夫君敬陛下和娘娘!”
金诗玉把“夫君”二字咬得极重,大大出乎上官湄的意料。她斜眼看过去,见金诗玉脸上洋溢着得体的欣喜与感激,也隐隐透露出一丝得意。上官湄眸中幽光忽闪,恨意纠缠着难舍的情不由自主地升腾,绞着五脏六腑,疼痛欲裂。
高乾关切地看了看上官湄,“皇后的身体可还能饮酒?”
还不待上官湄回答,金诗玉便拉着池南离席走到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举起杯,满眼期待地向上看着。池南只是端着酒杯,面色凝重,当他走近了些才注意到上官湄已经怀有身孕,腰间竟然还系着二人定情的玉佩,不禁沉沉冷笑。曾经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也许上官湄离开沂州是真的有难言之隐,现在看来都只不过是一个笑话。池南深吸一口气,吞下了所有杂念,从此再无一丝遗憾。
上官湄本想拒绝,但看着二人已经站在面前,也不好再推脱,只得连道不妨事。
高乾想了想,取过酒壶替上官湄斟了半盏酒。上官湄接过来,手中似有千斤之重。分别数年,辗转思念,满腔怨言,早已是前世之孽。池南离她不过几步,可就这几步便已经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了。上官湄心跳越来越快,手也止不住地发颤,她不敢面对池南的面庞,却又忍不住抬眼望去。剑眉星目,寒冷如冰,他憔悴了不少,但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已非昨日那个傲然天地的白衣少年。
“陛下,皇后娘娘,”金诗玉柔媚地一笑,“妾身与夫君敬您二位!”
金诗玉与高乾一饮而尽,池南的酒杯在唇边停留了许久才勉强饮下,目光在上官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闪开了。上官湄抬起袖子,缓缓仰起头,把眼里的泪硬生生忍了回去。
“妾身谢陛下与娘娘赏脸。”金诗玉端正地行了个礼,拉着池南回到座位上。
一口酒咽下去,像是开水骤然洒在冰窖里,上官湄的胃里阵阵绞痛,更加不舒服了。造化弄人,她没想到金诗棋会将这坛荼蘼酒摆上家宴。酿制的方法是池南教给她的,陌上荼蘼,花期已了,时隔多年二人对饮一坛酒,竟是这般咫尺天涯。
池南,你一定是恨我的吧。
那,就请你继续恨我吧。
高乾察觉到上官湄脸色不太好,忧心地摸了摸她的手,“皇后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身体不适?”
上官湄忙摇头否认,装作无事地握了握双手。
“是臣妾疏忽了。”金诗棋见状忙低头请罪,“臣妾素来怕热,想必是宫里太冷了皇后娘娘不适应,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高乾并不责怪,只担忧地捧起她的手,呵了几口热气。金夫人见了道:“妾身看皇后娘娘面色发黄,想是气血有些不足,孕期身体虚弱,可以多吃些羊肉牛肉和红枣燕窝,调养一下就没事了。”
“多谢金夫人。”上官湄颔首微笑。
金诗棋看了一眼母亲,似是怪她多嘴,又对上官湄问候一番,手忙脚乱地命沉梦在殿中多加些炭火。
“不必了。”上官湄早就想离开这里,遂略微向木若兰使了个眼色,“臣妾有些疲累,想先回宫歇息,不打扰陛下的家宴了。”
“那朕送你回去?”
“没事,”上官湄温言道,“让若兰陪着臣妾就行,小亚还侯在宫外呢。”
高乾听了这话,便和木若兰一起搀起上官湄。上官湄紧紧握着木若兰的手臂,走过池南和金诗玉的时候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看了一眼,想把他的样子深深刻在眼底。可池南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案上的酒杯,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朔雪霜华,相逢对面,人已他年。
回到凤仪殿,木若兰扶上官湄坐在榻上,端来一杯热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娘娘,”木若兰跪在她脚边道,“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上官湄摇头按住胸口,额上的汗簇簇流下,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木若兰把茶杯放到一边,坐到上官湄身侧,搂住她的肩膀,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背。
“奴婢都明白,”木若兰哀叹,“刚才他们来敬酒的时候,奴婢真怕……”
“我以为不会怎样,可……”上官湄眼里蓄满了泪,“若兰你知道么……我刻意穿着他不喜欢的颜色,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可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我才知道原来无论怎样我根本忘不掉他,我从没有一刻停止爱他……”
“娘娘,娘娘,”木若兰忍痛劝道,“您一定要保重自己,不然……您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他。”
“是,是……”上官湄喘息道,目光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笃定,“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必须好好的,金诗玉想要我和孩子两条命没那么容易……”
凤仪殿里烛影摇曳,一丝倔强仍然努力支撑着,不肯熄灭。
“娘娘……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木若兰停了一秒,似是下了不小的决心,“娘娘有没有觉得,他变了很多,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有么?”上官湄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奴婢是局外人,自然能看清楚些。”木若兰蹲在她面前,“今日王侯已非昨日良人,他看别人的眼神也不再那么澄澈了。他进京,出征,封侯,走上了这条曾经他最鄙夷的路,也许他已经和其他将相并无二致了,娘娘不该觉得自责的。”
上官湄苦笑,“我知道他,他拼命做这些未必是真喜欢,只是为了他的妻子。”
“您了解的是过去的翩翩公子,并不是现在长邑侯府的主人。”木若兰似乎并不认同,缓缓道,“您放不下的也只是他在您心里留下的感觉,而不是他这个人。”
“若兰,”上官湄的眸子有些黯淡,“你从未经情事,怎知情之深重?”
木若兰迅速调整好了词句道:“奴婢没有读过什么书,也许不懂。但这世上最善变的是人心,您与他分开多年,为何还这么相信他?”
上官湄抽出手握住玉佩,掌心里蔓延着温热的感觉。是啊,数年不见,他已有了他的恩爱缠绵,我也有了我的愿赌服输,为什么还相信?你就那么相信他这个人么?
都说世间最美好是相遇,最难得是重逢。
可偏偏人心不若流水,空余平地,再起波澜。
只是先背叛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论别人的选择。
“人不得不保持的距离,心也一样需要啊。”
一阵疼痛袭来,上官湄突然用手帕盖住嘴咳了一声,接着便捂住肚子说不出话来,表情痛苦。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木若兰吓得脸色煞白,忙扶住上官湄,向外间喊道,“小亚!小亚!”
小亚跑进来见到上官湄也着实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要去找御医。
“等等!”上官湄咬紧牙关,压低声音,“就说安胎药喝完了,不许……不许让别人知道……”
小亚点点头,迅速关上寝殿的门跑了出去。
夜间,金诗棋正坐在妆台前,沉梦悄悄走进来耳语了几句。
“皇后突然动了胎气?”金诗棋皱眉道。
“千真万确,不过御医来得及时,现下已经无碍了。”
“那就好。”金诗棋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若皇后真的出事,恐怕本宫一家都会受到牵连。”
沉梦愣了一下,疑惑道:“娘娘多虑了吧?”
“本宫所虑也许正是他人所虑呢。”金诗棋是何等聪明,不消半刻她的目光便渐渐明朗,“我就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看来玉儿真是别有用心了。”
“娘娘……这是何意?”沉梦只觉得金诗棋话中有话,却想并不明白其中关窍。
“何意?”金诗棋转头轻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有些醉了……本宫刚才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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