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乾冒着风雨一路策马狂奔至兰台时,守班的侍卫都聚在门口,而上官湄就站在楼上阑干旁,兰台的支柱已经出现了裂缝。高乾跳下马扫了一眼,见上官湄暂无生命危险,便对跪了一地的侍卫质问道:
“为何不接皇后出来?”
“回陛下……”领班侍卫为难地道,“娘娘不准臣等靠近,所以……”
“荒唐!”高乾大怒,“朕命你现在护送皇后下来!”
“不行!”上官湄冷冷地拒绝,“兰台怕是撑不了多久,再上一个人就要垮塌了,陛下何苦再搭上他们的性命?”
“皇后,你先下来,”高乾走近了两步,心揪得紧紧的,“和朕回去。”
见他满脸雨水却浑然不觉,头发和衣袖也早已湿透,那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上官湄轻叹,声音软了几分,“陛下先让他们退下,臣妾有话和你说。”
高乾无法,只好挥袖让众人退下。池南走了几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便拉住王德瑞站得近些。
雨越下越大,天地万物皆是刺骨的寒冷。上官湄低下头,直直地看着高乾的眼眸,映出一片冰雪。风吹得她的头发和衣裙在空中狂乱纷飞,即使是昏沉的夜色,高乾也能看清她脸上的憔悴,甚至还带着一丝如霜般的绝望。
“陛下不是早已废后了么?”两人对视许久,上官湄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何苦还为罪臣这么费心?”
“不,我没有下诏,没有收回玺绶。”高乾急忙否认道,“湄儿,你还是我的皇后,我的妻子,那日是我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那不也是陛下心中所想么?”上官湄撇撇嘴角,“上官氏族心狠手辣,威赫白虎气压青龙。只怕陛下不是一时急躁,是早就不信我,认定我有心谋反。让我猜猜那人是谁……”她故作沉吟,讽道,“何翮?还是金炜?”
“湄儿,是我错了,你听我说……”空中又划过一道闪电,高乾急得语无伦次,“我现在知道你是被冤枉的,都是我不察。你跟我回家,我慢慢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身为天子相信证据是对的,陛下无错。托陛下的福,我到现在都没有被毒死。”上官湄语调极为平缓,眼中的嘲讽却有增无减,“皇后被疑亦是失德,作为一国之君,为免更大的灾祸,遇到谋逆之事当断则断,不该给旁人留下任何机会或是话柄。你就算不在意从前的种种,也应该在意以后的评价……”
“湄儿,你别这样……”高乾的心如针扎般刺痛,他惊惶不堪地向兰台紧闭的门走去,“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陛下!”上官湄拦住他,“柱子已经开裂了你没有听到么?我还有一句话,陛下,你会不会好好待琬林和明晔?”
“我当然会,”楼台上木板的吱呀声越来越大,房顶也有瓦片落下,高乾惊道,“湄儿,上面危险,你快下来!”
“有陛下这句话,臣妾……不会再让陛下为一个谋逆之人为难……”上官湄眼角闪着点点泪光,轻声吟道,“玉树翛然外,将台薄雾出。安能复生死,不敢忘《五湖》。”
信若泯,不复求,我只是好累……
一丝苦涩的笑从唇齿间蔓延到冻僵的脸颊,斩断了两颗撕裂的心最后的联结。高乾惶恐地看着她一步步靠近,头脑一片空白,喉咙里似堵着棉花,伞从指间悄然滑落。他看着她的眼睛,深藏的情绪让人无法呼吸。
湄儿,你,你要做什么……
不,不要!
“湄儿!”
池南在骇人的惊雷和高乾的嘶吼中猛然回头,一个深蓝色的影子从兰台上飘然而下,毫不犹豫地坠入御湖。王德瑞惊呼一声,他还未反应过来,高乾就已奋不顾身向湖中跳去。
“皇后……”
怎么会这样?
“公公,快去请江婕妤去凤仪殿,然后速传御医!”
池南忙跑到湖边,左右张望着,不多时高乾抱着上官湄从水中艰难地游上来。上官湄倒在他怀中不省人事,高乾取过池南的披风裹在她身上,小心地握住她的手,才看见她腕上缠绕着红豆骰子,另一头仍紧紧攥在掌心里。高乾鼻子一酸,一边咳一边不停地唤道:
“湄儿!湄儿!”
“陛下,”池南举着伞跪在身边道,“先送娘娘回凤仪殿吧。”
高乾点点头,抱起上官湄,踉跄着向凤仪殿跑去。冬月的水本就冷,狂风刮来,高乾只觉全身都要冻僵了。他努力将上官湄贴近自己的身体,想多给她一些温暖。跑到殿门口时,汭屿也刚刚赶到。她散发赤足,身上只披了一件披风,手中拎着药箱全身是雨。她和高乾一起将上官湄抱进寝殿,见高乾手上有血,忙检查了一下帝后二人。高乾手上只是外伤并无大碍,汭屿的手从上官湄的臂膀一直滑到腹间,她突然停下,握住上官湄的手腕。
“怎么会……怎么会有孩子?”
“什么!”
“小亚快去打热水!”
屋内几人的面上都失去了血色,汭屿顾不得其他,几乎是直接将高乾推出了门外。她打开药箱拿出针包,取出一根针放在烛火上移动几下,找到上官湄的穴位,右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扎不进去。汭屿急了,抄起妆台上的剪刀向右臂刺去。剧烈的疼痛强迫她镇定下来,汭屿为上官湄施了针,喂下两粒应急药丸,然后与小亚一起手忙脚乱地为她更衣。
经手过无数病人,汭屿从没有这样慌乱过。面前不省人事的女子是她师父拼死救回的朋友,是她景仰的晋国公的亲外孙,是她膝下稚子的母亲,是她发誓要守护的妹妹,更重要的,是他们生死相依的兄弟……心底的那个人。她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我一定要救活她”,汭屿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门外雷电交加,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宫人找到一件很久以前高乾留在这里的衣服给他换上。高乾无暇顾及自己,只简单包扎了手上的伤口,在殿中坐立不安。他丝毫不知上官湄已有身孕,更不敢想这三个月她受了多少折磨。前朝后宫,里应外合,还有彼此的至亲和心中一直放不下的牵绊……直至此刻,高乾才明白整个局有多深,如果当时他没有控制住自己直接废后——
你想带着孩子一起走,一定是失望极了吧……
对不起,我不该疑你……
湄儿,你一定要好好的……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之后御医才赶到凤仪殿,高乾方知浣衣署那边也出了人命。刘宪带乳医进去和汭屿在寝殿里忙活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向高乾回话。
“陛下,江婕妤处置得当,娘娘溺水已无大碍,只是皇子……”刘宪面带哀痛,“娘娘体寒,本就不易保胎,又被冷水刺激,伤及母体,勾起肺部和腹部旧伤。微臣医术浅陋……”
“皇后怎么样?”
“娘娘仍在昏迷,且娘娘面色发青,恐有脏器出血。”刘宪磕头道,“江婕妤道给娘娘治过伤,熟知娘娘体质,正在——”
高乾不待他说完便大步闯进内室,见汭屿还在忙上忙下地检查。
“汭屿,情况如何?”
“回陛下,娘娘这次身体大损,日后恐无法再有身孕了。”
“朕不是问身孕,”高乾一直盯着榻上气息微弱的上官湄,“皇后如何了?”
“肺脏脆弱,易受邪侵;娘娘心情抑郁,导致阴阳失调,肝血不足。”汭屿头也不抬道,“娘娘数年前曾受箭伤,遗下吐血之症,肝上有两处伤口,比常人更弱些。此次又逢溺水,内外旧伤一起复发,汭屿只能和各位御医尽力一试。”
高乾哀痛地看着上官湄,自责到无以复加。过了一阵,汭屿施了针,拟出一个药方,让小亚交给外面御医参详。
“陛下,请恕汭屿直言。”汭屿这才捂住手臂跪下道,“娘娘伤情或许可控,只是她现在心灰意冷,根本不想醒过来。病人的心情与身体直接相关,汭屿实在……”
“知道了……”高乾瘫坐在上官湄身边,“你去换身衣服吧,朕陪陪皇后。”
池南一直站在廊下没有离开,见汭屿摇晃着退出正殿,犹豫了一瞬还是叫住她,低声问:
“夫人,她怎么样?”
“‘她’?”汭屿眉头一皱,见池南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你知道了?是师父告诉你的?”
“是……”池南长出一口气,又抬头恳切地看着汭屿,“但请你不要告诉她……”
“我不会的。”汭屿疲惫地摇摇头,“你们都好不容易放下了彼此,又何必再去打扰对方的生活……”
“可此事我也有责任,我怎能想到当年在白头山借住的主人就是陛下的父亲,若不是我对何大人——”池南语气中充满了懊恼,“她情况如何?”
“小产伤身,旧伤复发,就算师父在也——”汭屿停顿了几秒,“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活下来的欲望,我医不了她的心,只有两成把握……”
“汭屿,请你一定尽力。”
汭屿点头,恢复了作为医者该有的冷静,“你放心。我先去更衣,今晚我守着她。”
寝殿里,高乾坐在地上,紧紧握着上官湄的手,头靠在她枕边,忍不住低低抽泣。
“湄儿,你能听见我说话么?你一定能对不对……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很多委屈,我也无数次想去看你,可每次看见兰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湄儿,我好恨,恨自己被奸人蒙蔽错怪了你,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为你讨回公道。湄儿,只要你愿意醒来回到我身边,你骂我,恨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求求你,千万别丢下琬林和明晔,丢下我,他们每天都在想你,我也是……‘我心子心,三生不绝。日月还巢,但续山阙’,是我违背了诺言……公主,当我看着你跳下来的时候,我心如刀割,真的,公主……”
天光渐明,上官湄的呼吸还是很微弱,唯有一滴温热的泪愀然落在枕边。
一碗碗汤药喂下去,上官湄再次苏醒过来已是五六日之后的事了。她手上缠着厚厚的细布,却因心寒不肯接受任何救治。汭屿和小亚好言相劝,才勉强说服她把小产后调理身体的药喝掉。不多时,缃翠受许秋盈之托来向上官湄请安。
“皇后娘娘金安,江婕妤万安。”
汭屿拿着汤匙的手突然抖了一下,表情亦有些尴尬,上官湄这才发现她袖子下面隐隐裹有细布。她也不看缃翠,只不动声色道:
“平身。”
“秋贵妃知道皇后娘娘小产,特意让奴婢送来些补品。”缃翠觑着汭屿,“各宫嫔妃正在请安,惠妃和万婕妤有孕在身,贵妃说稍后会亲自来探望娘娘,还有劳夫人代为好好照顾。”
“多谢了。”上官湄淡淡道,“本宫身子乏,过几日再邀贵妃一叙。”
缃翠又寒暄了几句才退下,待她走后,汭屿将药碗递到小亚手中,跪在榻前。
“娘娘恕罪。”
“起来吧,你又没做错什么……”上官湄头歪在一边,“你胳膊怎么了?”
汭屿忙覆住右臂,低头不语,小亚见状将碗放在一边,也跪下道:
“娘娘,您那夜遇险性命垂危,可吓死我们了。汭屿冒雨跑过来,全身都冻僵了,手不听使唤,她刺破了胳膊才为您成功施针,伤口没有及时处置才化了脓。御医说再迟些……”
“你何苦这样……为什么要救我……”
上官湄虚弱地皱起眉,费力地抬起手想拉汭屿起来,却怎么都碰不到她。汭屿红着眼圈的样子让她觉得震动,印象里上官湄从没见她悲伤流泪。她是沉着冷静的医者,是粗中有细的姐姐,上官湄一直依靠她,以为她无坚不摧,却都快忘了她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娘娘……”小亚声音哽咽,握住上官湄的手臂,“汭屿为救娘娘在院中做药圃,让季子渊联络万婕妤,与万婕妤在卓太妃门前跪了三个晚上,卓太妃才同意到陛下面前为娘娘说情。汭屿拦住奴婢,献身得幸,才有机会将金氏之罪告知陛下。娘娘,汭屿没有背叛您,她都是为了您……”
“汭屿……”上官湄落下泪来,支撑着牵起汭屿的手,想到她受封一定在宫里备受非议,更添心痛。
“我没事。”汭屿强笑着,“只是汭屿无能,不能保住您的孩子,愧对……”
“没有,原是你无需救我……”
“娘娘别这么说。”小亚焦急道,“陛下、平瑾公主、小殿下,还有奴婢们都希望您好好的,娘娘万不可自弃啊。”
“你不用安慰我,”上官湄累得闭起眼睛,“就当我已经不在了吧……”
“娘娘,”汭屿使了个眼色示意小亚噤声,委屈地道,“您要是再这样故意跟我作对,我可撑不了几天了……”
“汭屿……”上官湄喘息着捋着她的头发,“这些日子你一定累坏了,快去歇一会吧……”
“我不累。”汭屿擦干腮边的眼泪,又露出惯常的笑容替上官湄把了脉道,“药凉了,我再去给您热一热。您的箭伤发作,现在还未脱险,快躺下别动。”
上官湄依言躺在榻上,只觉手上腰上还是隐隐作痛。她回忆起当夜之事,惶惶不安的高乾,还有身后寸步未离的池南,仍是不想原谅。汭屿在她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提起这段时间宫里发生的事,慢慢地哄她睡着。当说到颐华殿时,上官湄突然说了一个名字。许是汭屿没有接话,她又迷迷糊糊地补了一句“许宏的眼线”,之后好像就真的睡着了。
她说谁?何翮?居然不是唐迪?
汭屿想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渐渐觉出了话中的深意,惊讶立时化成了深深的叹息。她绞尽脑汁近半月得出的结论就这么被上官湄随口推翻了……果然脑子真的不如这个人啊。汭屿慢慢地抚过她的额发,像姐姐疼惜年幼的妹妹一样。可怜人,可怜人啊……
梦里,又见到他了呢。
想留的不能留,想走的却未能走。看来上天终究不肯成全,要许我在这世间继续苟延残喘……
不知睡了多久,上官湄恍惚间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她挑开眼皮,见高乾坐在她身侧。映着明亮的烛火,上官湄觉得他好像老了十岁,鬓角硬是多出了几根白发。
“湄儿……”高乾轻声唤道,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
上官湄将头摆到里边,冷淡道:“陛下日理万机,现在该在建德殿处理政务才是。”
“湄儿,”高乾内疚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上官湄也不说话,微微侧头躲开了他的手。汭屿听到里面的说话声,便将刚刚热好的药送进来,回身掩上了门。高乾试了试温度,将汤匙递到上官湄嘴边。
“湄儿,喝药吧。”
“不喝。”
高乾耐心着又向前送了送,上官湄从被中抽出手猛地一推,碗中的药洒在高乾手上。高乾下意识地松开手,药碗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动作挣开了他手上本就很深的伤口,血再次汩汩冒出,高乾轻轻嘶了一声。
“怎么了?”
上官湄几乎是同时坐起来,关切地查看他的伤势。双眸对视间,上官湄眼中的光立刻暗了下去。腹内剧痛难忍,她咳出一口血来,只得咬牙慢慢躺下,头转向内侧。
“湄儿没事吧?”高乾擦掉她唇边的血迹,柔声道,“我知道现说什么你都不愿意听,我只求你养好身子,琬林还等着你教她绣手帕呢。”
还有我,等着弥补我的过错,和你白首偕老,共看天下,你心中的那个天下。
“陛下不该救臣妾。”
“你是我的妻子,我……”高乾神情复杂,缓缓松开她的肩膀,“湄儿,你真的不愿再见我了么……”
心,愈冷,愈痛。其实她都看到了,琬林与明晔的玩闹,还有他回首时眼中难以言说的凄楚,她都看到了。只是没有了信任,就没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上官湄脸朝着里面,依然不语,强忍着眼泪。高乾痛苦地长叹一声,命王德瑞搬进来一座屏风放在榻边。
“湄儿,你睡吧。”高乾轻吻着她的发丝,转身坐到窗边批阅起堆积如山的奏疏,“我只要能听见你睡得好就够了。”
我愿意等,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可我不愿意再相信了,或许还有不甘,混合着疼痛,生不如死。
若一切从未开始,是不是你我都不会这么难受?
但记兰台昔年雨,相思寸寸未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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