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的俗语说的好: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大涝之后,必有大旱。
大旱之后的秋天,老天像因为忙碌而忘了撒尿一样,憋了数月的尿雨,全赶在秋天的时候倾泻下来。没有雷电,没有狂风,只有哗哗啦啦的雨声,天天下,夜夜下,紧一阵,慢一阵,停停歇歇,继继续续,好像永远也下不完似的,好像与大地有冤有仇似的,直下的天欲坠,地欲陷,房倒屋塌,平地成河。高粱泡黄了叶,豆秆泡脱了皮……
雨不停地下,地上便不停地流。水往低处走,坑坑洼洼满了,一齐流向了小沟小壑,小沟小壑满了,一齐流小溪小河,小溪小河满了,一齐涌向了宽阔的贾鲁河。此时的贾鲁河,早已恢复了江河的原始本性,汹涌澎湃,波浪翻腾,正疯狂地冲破河堤,像侵略者抢占地盘一样,可着劲地向两岸的田野侵占、漫延、渗流。
其实,多年前,贾鲁河上原有一座独木桥,宽有丈余,长有十多丈,横架地贾鲁河堤底的水流上,风调雨顺的汛期,河水才刚刚漫过独木桥的底部,即使偶尔的浅浅漫上了独木桥,仍然阻挡不了行人的通过。可不知是哪一年的汛期,因河水泛滥,波涛翻滚,独木桥被一个巨浪整个掀起,又随波逐流地被冲向下游。
因为当地财库空虚,县府想修桥而又心有余而钱不足。再加上风调雨顺之年,贾鲁河每逢汛期,即使河水涨满,阻碍南北过往行人的时候,也都有附近歇马营村里的一户村民撑船度人,收取微薄的船费为报酬。而干旱季节,贾鲁河又因裸露出来的河滩和涓涓细流,行人车马,很容易涉水而过。所以,当地县府便一拖再拖,拖的贾鲁河上再也没有桥梁供行人通过了。
大旱之年,贾鲁河也与别的河流一样,断流龟裂,暴露着整个河床河底,没有丝毫的潮湿和水迹。
而此时此刻,贾鲁河像一位理直气壮的拦路强匪,像一匹桀骜不驯的庞大野马,咆哮着,翻腾着,汹涌着,气势汹汹地拦路而卧,无情地阻挡着南来北往的行人商人和路人。而歇马营村人的小度船,因为大旱之时,暴晒失修,现又雨水浸泡,早已暴废成一堆烂木头了。
开封又是豫省府城,开封以南的许昌一带,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车马行人,在这条贯穿南北的官路上通过。而现在,没有了度人的小船,又没有可以通行的桥梁,南来北往的客商和行人,只得避近就远,绕道而行。但是,远道的人可以绕道而行,而贾鲁河两岸的百姓因为生计,或因为急事,怎么办呢?他们之中,有条件的人只得扎筏渡河,更有甚者,为了解下的紧急,保得折掉自家的门板,临时代替渡船,有冒险者还用树枝木盆渡河。所以,自大涝以来,贾鲁河上时不时地传来有人溺水身亡的消息。
身为知县的马俊生,对此彻夜不眠,束手无策,上报涝情,恳请拨款修桥,可上报的奏折,就像上次他报上去的旱灾奏折一样,如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文。这大旱刚刚过去不久,大涝接踵而来,如果动员民间捐银修桥,灾民连生死都顾不上,何来银两捐献呢!只有动员富户贾商购船摆渡,方能免强解决贾鲁河两岸行人通行之忧。于是,马知县命公差到处张贴告示,鼓励民间富户自行购船摆渡,收取摆渡酬金,以收回购船成本并安享营利。但必须保证贾鲁河两岸的当地百姓,随时随地,优先免费渡河。
刘宪德闻之,急忙跑到大街上看告示,他从告示上,又一次看到了巨大的商机;看到巨大的商机,就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经过一番精打细算的琢磨,他决定说干就干,他这个人,凡是认准之事,也是雷厉风行。因为耽误一天,就等于扔掉了白花花的银子。于是,他立即把从修建刘氏故居而贪占的一万多两银子,全部购置了结实而中大型的渡船,反正钱也是白拾的,这用于再投资,利滚利,钱生钱,何愁成不了巨富。
十天之后,贾鲁河上便多六条斩新的油漆大船,既能载人,又能渡车马。大车过渡收二十个铜钱,牲畜过渡收十个铜钱,行人三个铜钱,小孩子两个铜钱。这便是刘宪德积极配合县府,为营利而购置的六条大船。开张的第一天,马知县亲莅贾鲁河岸现场,为刘宪德渡船开张剪彩。
因为县衙告示上有声明,贾鲁河两岸的百姓因为耕种,必须免费渡船,所以,刘宪德不得不尊从告示,咬牙忍痛,吩咐摆渡之人免收贾鲁河两岸百姓之渡费。他之所以咬牙切齿,是因为被河水隔断了数日的两岸百姓,因为有了渡船通过,都着急来往于两岸。而免费通过的两岸百姓,又占据了每天渡船之人的五分之一,因为承载量的问题,这怎么不让刘宪德因为损失银子而大为恼火。
常言说,小心行得万年船。而刘宪德,千打算,万打算,就是没有想到船也会因为超载而翻河。十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如燃的余辉,正恋恋不舍在西天上疯狂地涂抹,涂抹的天地之间壮观而瑰美,贾鲁河上却传来了惊人的悲惨消息。刘宪德的一艘渡船因超载过重,行到河心的时候,一阵汹涌的波涛将超重之船推翻河心,全船六十四个人,无一人生还。
消息传出,尉氏及周围县城,凡是有家人外出者的家庭,纷纷赶到贾鲁河,惊恐悲痛地观看打捞上来的死者。
青霞闻知此事,也带着淑女驱车前往,看到被打捞上来的十几具尸体,有六旬的老者,有七八岁的孩童,有正在奶孩的年轻妇女。立时,青霞的心,疼痛难忍,悲哀不止。人的生命是多么宝贵呀,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没有人知道阴间是什么样,没有见过人死后的亡灵,没病没灾,就因为没有路桥,被淹死在河心,他们的尸体,就那么摆在河岸之上,一动不动的摆在那里,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自己的亲人。
青霞甚至都不敢走近死者,她怕自己的灵魂承受不了死者的离去,只是远远,远远地望着死者,身体无力地蹲在地上,感到了从未过的愧疚和不安。是的,自庚子赔款之后,省府县府连年亏空,再加上中原大地接连遭遇大旱大涝,百姓饥饿不饱,终日煎熬于艰难之中,想在贾鲁河上重新架一座供过往行人通过的桥梁,对于县府来说,是难以上青天了。
死者周围,围观者因在死者之中看不到自己的亲人,正悄悄离开,恐慌地翘首望向贾鲁河下游,那里,五只大船正在紧急地追赶打捞剩余的尸体。
突然,如燃的夕阳下,冰冷的河水旁,死者的围观中,传出了凄凄惶惶,如箫如簧的二胡和唱声:
贾鲁河
波涛滚,
三年两头吃活人
吃了亲爹吃亲娘,
吃的小孩子孤凄凉
……
青霞怔住了,这凄凉的二胡和唱声多熟悉呀,就像在哪听到过,哦,想起来了,今年晚春,因数月大旱,她借婆婆五七之时开锅造饭,救济难民时,就听到过这样的二胡和唱声。青霞在淑女的搀扶下缓缓站起,慢慢走近唱者,是他,还是那位盲老艺人。自开锅造饭,救济难民三个月之后,这中间的二三个月,这位年迈的盲老艺人是如何度过的呢?他来到贾鲁河边做什么?莫不是也要乘船渡河吗?他要到哪里去,他还有亲人吗?
就在青霞看到了死者的瞬间,就在青霞听到盲老艺人的一瞬间,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捐资修桥,永久造福尉氏,永久造福从这条路上通过的行人。
青霞想到这里,刻不容缓,驱车直奔县衙,见到知县马俊生之后,直接说明了来意。
马知县惊呆了,一个女流,在大旱大灾之年,这开锅造饭,救济灾民数月,他马俊生已经惊讶不已,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她又捐巨资筑建贾鲁河桥,那所花费银两可不是个小数目,数年来,县府一直想动员富户筑建贾鲁河桥,始终都没能如愿,可现在,她刘马氏却主动提出来,自己要捐巨资修建贾鲁河桥。
尽管马知县惊的目瞪口呆,但他知道青霞无戏言。待青霞离开后,他浑身颤抖,哆哆嗦嗦走近桌案,立即铺纸砚墨,挥笔书写奏折,上表青霞开锅造饭,救济灾民数月,现又捐巨款修建久困行人,淹死人无数的贾鲁河桥梁。
青霞捐巨额筑建贾鲁河桥一事,就像风一样,不翼而飞,瞬间传遍了尉氏县城及周边城镇。如果青霞没有借婆婆五七开锅造饭,普济难民。那青霞捐巨额修建贾鲁河桥一事,无人敢信。因为他们已经享沐浴过青霞的恩泽了,所以,一听到青霞的名字,他们像听到大慈大悲的菩萨的名字一样敬仰和尊重。于是,整个尉氏县沸腾了,人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灾痛,兴奋地奔走相告,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说刘青霞女菩萨要捐巨资,修建贾鲁河大桥的事情。
刘宪德闻知青霞要捐巨资修建贾鲁河桥,如同五雷轰顶,这投资一万多元的条船不但没有收回成本,并且,翻船事故发生后,死者家属纷纷告上公堂,马知县判决他与每个死者赔偿一百两银子,勒令他再超载行船,取消他在贾鲁河的摆渡资格。而现在,青霞又要捐巨资在贾鲁河上修建大桥,这无疑就是断了他刘宪德的财路吗!本来翻新刘氏故居的时候,白白捞了一万多元银子,现在,哪来的又哪去了,别说赚了,血本全无。
可一想到翻修刘氏故居一事,正恼怒愤恨青霞的刘宪德,突然乐不可支起来,怎么也忍不住的暗笑,竟然脱口而出,变成了洋洋得意的仰天大笑。于是,他装做气冲冲地寻到青霞家里,一见面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抱怨青霞修桥短了他的渡船钱路,让他血本全无。抱怨了一通之后,又无可奈何地说:“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在尉氏县城,也只有弟妹你敢堵你六哥的财路,要是换上别人,我老六不让他赔我损失费那才怪呢!唉……算了,谁让咱是一家人呢!谁让堵六哥财路的人是弟妹呢!是不是?弟妹行善积德,铺路修桥,造福尉氏,造福路人,我老六再受损失,也要支持弟妹的是不是。不但要支持弟妹,你弟妹有钱出钱,我老六没钱就出力,这次筑建贾鲁河桥,我老六还不嫌累不嫌苦,在工地上去做监工。”
青霞明白刘宪德的意图,可这一次,青霞没像上次翻修刘氏故居那样,立即应允。因为路桥,毕竟是庞大的工程,桥梁竣工之后,日日夜夜都在承载数以万计的行人通过,不像是翻修刘氏故居那么简单的事情,能遮风避雨就行,所以说,你刘宪德说做监工就由着你做监工。而这次,筑建贾鲁河大桥这样的庞大工程,丝毫马糊不得,怎由得你刘宪德的意志行事。但是,青霞又不便拒绝,便微微一笑说:“六哥百忙之中,能帮青霞的忙,那再好不过了,不过,修桥这种庞大的工程,不像是翻修咱的刘氏故居,你一个人做监工,恐怕应付不过来,我抽出家里的管家和护院,来协助六哥……”
没等青霞说完,刘宪德便傻眼了。知道没有油水可捞了,想推卸又张不了口,因为刚刚他是那么抢之不得想做修桥的推卸,现在怎又好意思一口推掉。
青霞立即从刘宪德猛然阴下来的脸色上,看出了不肯罢休和怨恨愤闷的征兆,立即补充说:“不过,六哥这次是为尉氏的父老乡亲操劳,青霞不会亏待六哥,六哥每天在工地上辛苦操劳做监工,青霞会付给六哥做为监工酬劳的。六哥放心,你会满意的。”
青霞知道,只有让刘宪德不油水可捞,有便宜可占,有银子可贪,他才不会煽惑刘氏族里的男男女女,来为难她青霞。尽管她心里,因为听淑女说刘宪德可能参与了绑架丈夫,而说不出对刘宪德有多痛恨和鄙视,但那毕竟没有真凭实倨。当面对刘宪德的时候,她不得不拿钱买平安,退让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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