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是皇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她出国考察实业及女学,因为中国各种报刊纷纷以特大新闻的报道,进行刊登和转载。早已震惊了整个中国和海外华侨,也同样震惊了所有刘氏族的人,特别是尉氏大桥刘氏族里的人。而刘宪德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的傍晚,他正在粮仓里检查秋粮入库前的设备:豆穴屯,高粱穴屯,谷子穴屯等。刘少德的老婆像鬼附体一样,拿着刘少德从开封带回来的《河南官报》,突然疯疯颠颠地撞进来。她人没到,声音早喊上了:“老六老六,不好了!天塌了!地陷了!你老六可还蒙在鼓里呢……”
刘宪德不耐烦地接过报纸,没有看完,早已经瘫痪了。可这一次,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大骂大嚷,也没有立即气势汹汹地串东家,走西家,像一位将军一样纠集刘氏族里的人商量对策。他只是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活尸一样,慢慢地滑蹲在地上,好像再也没有一点力气站起来了,好像抽了骨似的瘫软一堆。他就那样如一堆瘫软的烂肉一样瘫蹲在地上,他那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迷茫空洞地睁着,霎时暗淡无色。他无言无语,无怒无悲,无恨无怨;他油光饱满的五官,瞬间衰老了几十岁,肌肉刹那间下垂了,小嘴两边的唇沟,瞬间形成了,深深的,像刀刻一样僵卧在嘴角的两边。
刘少德的老婆看到刘宪德如此的反应,她大嚷大叫的乌鸦嘴,立即闭上了。轻轻地拾起从刘宪德手里滑落的《河南官报》,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刘宪德的家,又是到另一家刘氏族人跑去。
刘宪德在家人和妻妾们见他如此反应,早已吓坏了,纷纷围着刘宪德出谋划策以示宽慰他:
“当家的,大不必这样,我们这么多人,还制服不了那小寡妇……”
“她小寡妇远在外国,鞭长莫及,我们想怎么她的财产就怎么她的财产,你千万要想得开呀……”
“是呀老爷,你可从来就智胜一筹,今天怎么这样了……”
“小寡妇既然远在外国,怕是要死在外国也不一定呀……”
“听说去外国,要来来回回坐几个月的船呢,海上的风浪瞬息万变,说不定那小寡妇溺水而死了……”
……
刘宪德在家人和妻妾们那七嘴八舌的宽慰之中,脸色慢慢有了活气,似乎恢复了一丝力量,他冷冷的笑了笑,猛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家门。他急急地迈出家门,也不辩东西南北,只顾漫无目的奔走,像着了魔似的,失去往日的八面玲珑,失去了往日那将军般的城府和老练,失去了往日那见人三分笑的面善伪装,失去了往日的运筹帷幄。他看到什么人都不理会,看到什么人都怒目而视,看到什么人都让他恨之入骨。他一边横冲直撞地乱走,一边想像着刘青霞正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在外国如皇亲国戚一样,穿着华贵的服饰,在外国的繁华街巷里,招摇过市;在外国的达官贵族们出入的豪华场所,出尽了风头。
银子呀,白花花的银子呀,那可是真东西,有银钱就能买到一切,有银钱就能安享荣华和尊贵……。可她刘马氏竟敢拿着刘氏祖宗遗留下的家业随意挥霍,刘宪德如失去了语言控制一样,神经似的自言自语,刘马氏,你个招天杀的,你个刘氏族的扫帚星,你小寡妇要把我们刘氏祖宗遗留下来的家业败尽不可呀!你个丧尽良心的小寡妇一天不死,我们刘氏族里就一天不会安宁……
刘宪德的心里,大骂刘青霞,如果可能的话,他此时此刻,恨不得一棍把刘青霞夯死,哪怕一命抵一命他也心甘情愿。不行,这些想法纯粹是瞎胡想,都不现实。但是,必须收拾那刘马氏,否则,她会拿着祖宗遗留下来的财产,做出更出格的事情。可怎么收拾她呢,远在外国,家里又有刘铁和母夜叉。
刘宪德一路奔走,一路横冲直撞,所走过之处,都撒下一路的愤恨和怨怒。这时,天色已逐渐变暗,昏黄取代了光亮。刘宪德没有目的的一路横冲直撞,竟然鬼使神差地撞到了尉氏县城的师古堂,也就是刘青霞在尉氏的新宅门前。
模糊的黄昏中,他忿恨地注视着师古堂大门两边悬挂着有“刘”字标记的灯笼,想像着大院里的楼房瓦屋,想像与师古堂对面的繁盛花园,想像着刘青霞筑建这些房屋和花园所需的银子,他的心里,越发愤恨的不能自持,他的心里,又一次胡思乱想起来: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想用生命来阻止刘青霞继续支配刘氏祖遗留下来的庞大家业。
可刘宪德虽胡思乱想,毕竟还没有想出绝妙的好办法。忽然,远远的,他看到远远地驶过来几辆马车,而这几辆马车走近师古堂的门前,竟然缓速停了下来。从车上来了刘青霞家的管家和一帮家仆,他们跳下车,一身的脏乱,一身的疲乏,一脸的困倦,像是跋涉很遥远的路程,急匆匆地进了师古堂。其中一个家仆的手里,还拿着一枝硕大而饱满的高粱穗。
高粱!高粱!高粱!刘宪德看着刘青霞的管家带人走进师古堂的大门,嘴里仍然默念着:高粱!高粱!高粱……
刘宪德像中了魔咒一样,默念着“高粱”,气急败坏地转身,仍然漫无目的的继续往回走。阴历上旬的夜晚,月亮很晚才出来。此时此刻,天地之间,除了空中的星星在眨眨闪闪地亮着,只剩下昏暗无际的黑夜。刘宪德像跳坑一样,深一脚浅不脚的乱走着,嘴里默念着“高粱”二字。
刘宪德不知横冲直撞地乱跳了几个时辰,竟然又跳回到了大桥村的家里。而刘氏族里的人,早已被手拿着青霞出国报纸的二嫂,给挨门挨户喧哗遍了。刘宪德一进家门,早已在大门外翘首盼他回来的刘氏族给包围住了:
“老六你可回来了,把我们都急死了……”
“老六,这回我们该怎么办吧!她一个小娘们看把我们这一大堆爷们给挤兑的快疯掉了……”
“拼命花着我们刘氏祖遗留下来的钱,享着刘氏祖宗的福,可她个小寡妇咋就不满足呢!她怎么这样会折腾,我们想都想不出来的事情,她个小寡妇都能做出来……”
“听说出一趟国,要花上百万两银子,到了外国,还要跟洋人睡觉……”
“她小寡妇回来,万一带回来个私生子怎么办?然后她骗我们刘氏族的人说是她收的干儿子……”
……
可刘宪德任凭刘氏族里的人吵翻了天,他始终只说两个字:高粱!高粱!高粱……
“老六,怎么老高粱高粱呀!”刘少德迷惑不解地问,“你是不是说让我们去收小娘们的高粱租?”
“为什么只单单收高粱,既然沾手了,把她刘马氏其它的秋粮全收了!”刘全德接着刘少德的话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少德与刘全德二人的对话,如一把火光,如一道闪电,刹那间把刘宪德那颗沉坠到深渊里的心,给照亮了,给复活了。立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运筹帷幄,又恢复了往日那将军般的沉着,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机妙算,又恢复了往日的无所不能,急切地把众人招呼到客堂里,不客气地端坐在首位上,他居高临下的气势,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族长,俨然一位一呼天下应的统帅,俨然一位高高在上者……
刘宪德环望了一圈刘氏族的人,稳了稳神,立即亮起了尖哑的高嗓子,激情高张地大声说:“对!就是收她刘马氏的秋粮!这刘氏祖宗留下的庞大的家业,现在已没人管理了,大家试想一下,这十二弟不在世了,她刘马氏又远在外国,生死未卜,我们刘氏族的人,有责任替她照管,有责任替她收秋粮……”
刘宪德说罢,又以族长的身份,把刘青霞在尉氏界内的秋粮全分配了一遍:“二嫂,二哥忙于公茂典的事,你负责带家丁去洧川收租户手里的那一千多亩的大黄豆……”
“不忙,等收了那一千亩的豆子我再去开封也不迟呀!”刘少德一听说收主青霞家的豆子,立即打断刘宪德的话。
“可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收秋粮要紧!开封当铺的生意,先耽搁两天也未必不可。”刘宪德接过刘少德的话,继承分配,“四哥,你带家丁去通许南二里,收租户家的几千亩的谷子……”
“通许南二里,是不是太远了?”刘全德有点不称心。
“远,比洧川还近呢!”刘宪德这一说,刘全德便一声不吭了。刘宪德见刘全德默认了,便接着分配,“三哥,你带人去朱仙镇东二里,收租户家里的那几千亩的花生;还有十弟,你带人去尉氏东十八里地,收租户家里那一千多亩地的黑豆,我带家丁去南席收租户家里的……”
刘宪德这个人,利益之所在,他无所不趋。若能从中获得可观利益,他比谁都卖力;若能从中获得可观的利益,刘氏族里若有谁家婚丧嫁娶啦,盖房种地啦,摆摊开店啦,挖坑伐树啦,他都乐不可支地前去帮忙。
此时此刻,刘宪德为即将收获青霞的秋粮而热血沸腾。他唇齿奋扬,唾沫四溅,干练利索地给面前的刘氏族人分配完青霞在尉氏界附近的田地,又未雨绸缪地吩咐:“我们去佃户家里和地头,收十二家的租粮,那佃户们肯定怀疑,或者不交,若遇到有拖拉和拒交的佃户,我们可以使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把家里身强力壮的家丁全带上,有家伙的带上家伙,为的是以防万一;我家里早备了几支洋抢,用上用不上,反正我是要带上,以示威风。如果有露头青的佃户带头闹事,杀鸡给猴看,这些茅沟里的脏佃户,都是些草根贱命之人,胆敢拒交租粮,给他来几棍,弄残几个也无妨,省得到下一年收租的时候麻烦,就是拿到公堂上,咱们也占理。这十二弟不在世了,刘马氏她又远在外国生死未卜,我们刘氏族里的人完全有权力这样做,是不是呀各位哥哥弟弟……”
刘宪德越说越有劲,他那不可一世的劲头、那滔滔不绝的理论,仿佛一位将军在排兵布阵一样,仿佛是久经沙场的野狼王在分吃偷窃来的弱羊。一切交待完之后,他便昂头竖脑地环望着面前的族人,一双小眼睛,像深渊里的电光一样,亮晶晶地闪烁着;他一脸的功不可没,心里也深为自己的绝招妙算而洋洋得意。为了缓和这种功不可没的激动,便随手端起茶水,姿态优雅地呷了一口茶水,突然感觉到饿了,感觉到渴了,他这才想自己还没有吃晚饭。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被未来的胜利充实着,被即将收获的秋粮而兴奋着,即使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他也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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