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霞从《中国新女界》编辑部回来,匆匆吃过晚饭,因为白天的劳碌,她早早的便躺卧在床上了,但却毫无睡意。待秋红和儿子鼎元睡下后,熄灭了灯光的室内,一下子跌入了无际而沉重的黑暗之中。
没有了灯光,躺在黑暗中的青霞,听力突然敏感起来。她能清晰的倾听到黑暗里的寂寞,被慢慢给凝固的声音;能清晰地倾听到窗外的初春嫩寒里,那那即将破土而出的万物在黑暗之中的隐忍呻吟声;能清晰地倾听到无际而漫长的黑暗,正在加重,加重……
青霞倾听着这些黑暗中的寂静声音,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也在刹那之间,被黑暗和寂静给凝固了。青霞不喜欢黑夜,自丈夫离世之后,她便开始痛恨黑夜的残忍,她便怨恨黑夜的漫长。只从丈夫离世后,青霞最怕的就是黑夜;而在黑夜之中,她最惧怕的就是没有睡意的黑夜,寒冷的黑夜。因为在寒冷的黑夜里,她感觉不到生命的存在,听不到生命的呼吸和鸣叫声。
青霞怔怔地睁着双眼,隐忍着孤独和寂寞,隐忍着黑暗和凄凉,没有一丝困倦和睡意。突然,她想起了拿回家的《警世钟》和《猛回头》。立时,她像看到春暖花开一样,像看到灿烂明媚的太阳一样,立即翻转身子,点亮灯,在满满一室的灯光里,迫不及待地把《警世钟》拿在手中。
《警世钟》、《猛回头》和《革命军》,是张钟端在今天早上专一让燕斌捎给青霞,让她带回家,趁闲暇时间好好阅读的革命册子。可是,因为今天白天,青霞遇到了她一直欣赏的作者迅行,再加上午餐时的欢宴,她在回家的时候,竟然把这几本革命册子给忘到了、九霄云外。幸亏
此时此刻,青霞激动而兴奋的叹息着,像个一无所有的穷人突然找到一座宝库一样,像一个饥饿难忍的人突然找到一块面包一样,心满意足地抱着《警世钟》,准备用这些读物驱逐今夜里的孤独和无聊。可是,她刚刚读了几行,便像受到惊吓似的惊惶失措。因为这本《警世钟》与她上午在编辑部读了两行的《猛回头》大不一样。于是,她腾地坐直了身子,在惊惶失措之中,神色恐慌地继续阅读。可读着读着,她便被《警世钟》的文笔给震憾了。此时此刻,她读《警世钟》,已不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被苦苦警世之内容所吸引:
长梦千年何日醒,睡乡谁遣警钟鸣?腥风血雨难为我,好个江山忍送人!万丈风潮大逼人,腥膻满地血如糜;一腔无限同舟痛,献与同胞侧耳听。嗳呀!嗳呀!来了!来了!甚么来了?洋人来了!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贵的、贱的、富的、贫的、做官的、读书的、做买卖的、做手艺的各项人等,从今以后,都是那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要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这是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
苦呀!苦呀!苦呀!我们同胞辛苦所积的银钱产业,一齐要被洋人夺去;我们同胞恩爱的妻儿老小,活活要被洋人拆散;男男女女们,父子兄弟们,夫妻儿女们,都要受那洋人的斩杀奸淫。我们同胞的生路,将从此停止;我们同胞的后代,将永远断绝。枪林炮雨,是我们同胞的送终场;黑牢暗狱,是我们同胞的安身所。大好江山,变做了犬羊的世界;神明贵种,沦落为最下的奴才。唉!好不伤心呀!
恨呀!恨呀!恨呀!恨的是满洲政府不早变法。你看洋人这么样强,这么样富,难道生来就是这么样吗?他们都是从近二百年来做出来的。莫讲欧美各国,于今单说那日本国,三十年前,没一事不和中国一样。自从明治初年变法以来,那国势就蒸蒸日上起来了;到了于今,不但没有瓜分之祸,并且还要来瓜分我中国哩!论他的土地人口,不及中国十份之一,谈因为能够变法,尚能如此强雄。倘若中国也和日本一样变起法来,莫说是小小日本不足道,就是那英、俄、美、德各大国恐怕也要推中国做盟主了。可恨满洲政府抱定一个“汉人强,满人亡”的宗旨,死死不肯变法……
醒来!醒来!快快醒来!快快醒来!不要睡的像死人一般。同胞!同胞!我知道我所最亲最爱的同胞,不过从前深处黑暗,没有闻过这等道理。一经闻过,这爱国的心,一定要发达了,这救国的事,一定就要勇任了。前死后继,百折不回,我汉种一定能够建立个极完全的国家,横绝五大洲,我敢为同胞祝曰:汉种万岁!中国万岁……
青霞读完《警世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抓过上午读了两行的《猛回头》,像是突然抓到了帮自己脱离苦海的梯子一样,急切地阅读起了《猛回头》:
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同种何人雪耻仇。拿鼓板,坐长街,高声大唱;尊一声,众同胞,细听端详:我中华,原是个,有名大国;不比那,弹丸地,僻处偏方。论方里,四千万,五洲无比;论人口,四万万,世界谁当?论物产,本是个,取不尽;论才智,也不让,东西两洋。看起来,那一件,比人不上;照常理,就应该,独称霸王。为什么,到今日,奄奄将绝;割了地,赔了款,就要灭亡?这原因,真真是,一言难尽;待咱们,细细数,共做商量。五千年,我汉人,开基始祖;名黄帝,自西北,一统中央。夏商周,和秦汉,一姓传下;并没有,异种人,来做帝皇。这是我,祖宗们,传留家法;俺子孙,自应该,永远不忘。可惜的,骨肉问,自相残杀;惹进了,外邦人,雪上加霜。到晋朝,那五胡,异常猖獗;无非是,俺同种,引虎进狼。自从此.分南北,神州扰乱;到唐朝,才平定,暂息刀枪。到五季,又是个,外强中弱;俺同胞,遭杀戮,好不心伤。宋太祖,坐中原,无才无德;复燕云,这小事.尚说不适。难怪他,子孙们,懦弱不振;称臣侄,纳贡品,习以为常。那徽宗,和钦宗,为金捉去;只岳飞,打死仗,敌住虎狼。朱仙镇,杀得金,片甲不返;可恨那,秦桧贼,暗地中伤。自此后,我汉人,别无健将;任凭他,屠割我,如豕如羊。元靼子,比金贼,更加凶狠;先灭金,后灭宋,锋不可当。杀汉人,不计数,好比瓜果;有一件,俺说起,就要断肠。攻常州,将人膏,燃做灯亮;这残忍,想一想,好不凄凉。
岂非是,异种人,原无测隐;俺同胞,把仇髓,认做君王。想当日,那金元,人数极少;合计算,数十万,有甚高强!俺汉人,百敌一,都还有剩;为什么,寡胜众,反易天常?
只缘我,不晓得,种族主义;为他人,杀同胞,丧尽天良。他们来,全不要,自己费力;只要我,中国人,自相残伤。这满洲,灭我国,就是此策;吴三桂,孔有德,为虎作张。
那清初,所杀的,何止千万;那一个,不是我,自倒门墙!俺汉人,想兴复,倒说造反;便有这,无耻的,替他勤王。还有那,读书人,动言忠孝;全不晓,忠孝字,真理大纲。
是圣贤,应忠国,怎忠外姓?分明是,残同种,灭丧纲常。转瞬间,西洋人,来做皇帝;这班人,少不得,又减圣皇。想起来,好伤心,有泪莫洒;这奴种,到何日,始能尽亡?
还有那,假维新,主张立宪;略珍域,讲服重,胡汉一堂。这议论,都是个,隔靴挝痒;当时事,全不道,好像颠狂。倪若是,现政府,励精图治;保得住,俺汉种,不道凶殃。俺汉人,就吞声,隶他宇下;纳血税,做奴仆、也自无妨。怎奈他,把国事,全然不理;满朝中,除媚外,别无他长。俺汉人,再靠他,真不得了!好像那,四万万,捆入法场。俄罗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通商,毒计中藏。法兰西,占广州,窥伺黔桂;德意志,胶州领,虎视东方。新日本,取台湾,再图福建;美利坚,也想要,割土分疆。这中国,那一点,我还有分?这朝廷,原是个,名存实亡。替洋人,做一个,守土官长;压制我,众汉人,拱手降洋。俺汉人,自应该,想个计策;为什么,到死地,不慌不忙?痛只痛,甲午年,打下败阵:痛只痛,庚子年,惨遭杀伤。痛只痛,割去地,万古不返;痛只痛所赔款,永世难偿。痛只痛,东三省,又将割献;痛只痛,法国兵、又到南方。痛只痛,因通商,民穷财尽;痛只痛,失矿权,莫保糟糠。痛只痛,办教案,人命如草;痛只痛,修铁路,人扼我吭。痛只痛、在租界,时遭凌践;痛只痛,出外洋,日苦深汤。怕只怕,做印度,广土不保;怕只怕做安南.个兴无望。怕只怕,做波兰,飘零异域;怕只怕,做犹太,没有家乡!怕只怕,做非洲,永为牛马;怕只怕,做南洋,服事犬羊。怕只怕,做澳洲,要把种灭;怕只怕,做苗瑶、日见消亡。左一思,右一想,真正危险,说起来,不由人,胆战心惶。俺同胞,除非是,死中求活,再无有,好妙计,堪做主张。第一要,除党见,第二要,讲公德,有条有纲。第三要,重武备,能战能守。第四要,务实业,可富可强。第五要,兴学堂,教育普及。第八要,禁缠足,敬俗矫匡。第九要,把洋烟,一点不吃。第十要,凡社会,概为改良。这十要,无一件,不是切紧;劝同胞,再不可,互相观望。还须要,把生死,十分看透;杀国仇,保同族,效命疆场。杜兰斯,不及我,一府之大;与英国,战三年,末折锋芒。何况我,四万万,齐心决死;任凭他,什么国,也不敢当。看近末、西洋人,到了极步,这是我,毫未曾,较短比长。天下事,怕的是,不肯去做;断没有,做不到.有志莫偿。这杜国,岂非是,确凭确证;难道我,不如他,甘做庸常。要学那法兰西,改革弊政。要学那德意志,报复凶狂。要学那,美利坚,离英自立。要学那,意大利,独自称王。莫学那,张弘范,引元入宋。莫学那,洪承畴,狠心毒肠。莫学那,曾国藩,为仇尽力。莫学那,叶志超,临阵逃亡。或排外,或革命,舍死做去,孙而子,子而孙,永远不忘。这目的,总有时,自然达到;纵不成,也落得,万古流芳。文天祥,史可法,为国死节;到于今,都个个,顶祝馨香,越怕死,越要死,死终不免;舍得家,保得家,家国两昌。那元朝,杀中国,千八百万;那清朝,杀戮我,四十星霜。洗扬州,屠嘉定,天昏地暗;束着手,跪着膝,枉作天殃。阎典史,据江阴.当场廖战;八十日,城乃破,清兵半伤。苟当日,千余县!皆打死仗;这满洲,纵然狠,也不够亡。无如人,都贪生,望风逃散;遇着敌,好像那,雪见太阳。或悬梁,或投井,填街塞巷;妇女们,被掳去,拆散鸳鸯。那丁壮,编旗下,充当苦役;任世世,不自由,赛过牛羊。那田地,被圈出,八旗享受;那房屋,入了官,变做旗庄。还要我,十八省,完纳粮铜;养给他,五百万,踊跃输将。看起来,留得命,有何好处;倒不如,做雄鬼,为国之光。这些事,虽过了,难以深讲;恐将来,那惨酷.百倍萧凉。怎奈人,把生死,仍看不透;说到死,就便要,魂魄失丧。任同胞,都杀尽,只图独免;那晓得,这一死、终不能攘。也有道,是气数,不关人事;也有道,当积弱,不可轻尝。这些话,好一比,犹如说梦;退一步,进一步,坐以待亡。那满人,到今日,势消力小;全不要,惧伯他,失吊主张。那列强,纵然是,富强无敌;他为客,我为主,也自无妨。只要我,众同胞,认请种族;只要我,众同胞,发现天良。只要我,众同胞,不帮别个;只要我,众同胞,不杀同乡。那怕他,枪如林,炮如雨下;那怕他,将又广,兵又精强。那怕他,专制政,层层束缚;那怕他,天罗网,处处高张。猛睡狮、梦中醒,向天一吼;百兽惊,龙蛇走,魑魅逃藏。改条约,复政权、完全独立;雪仇耻,驱外族,复我冠裳。到那时,齐叫道,中华万岁;才是我,大国民,气吐眉扬。俺小子,无好言,无以奉劝;这篇话,愿大家,细细思量。瓜分互剖逼人来、同种沉沦剧可哀。太息神州今去矣,劝君猛省莫徘徊。大地沉沦几百秋,烽烟滚滚血横流。伤心细数当时事,同种何人雪耻仇?
几万字的《警世钟》和《猛回头》,青霞几乎是一口气读完的,再加上她听朱奋吾说,阵天华因为反抗议大清政府给留日学生下的《留学生取缔规则十五条》,愤然在日本东京的大森海湾投海自尽。于是,青霞的心,如万马奔腾,如波涛翻滚,如电闪雷鸣,如山呼海啸。她突然清醒,只有推翻无能腐败的满清,才是中国强大的唯一出路……
她要加入张钟端和朱炳麟他们的这个国盟会组织,并且是刻不容缓,可此时此刻,正值深夜,她将如何熬过这漫漫的长夜,盼到天亮呢!青霞的身体里,如涨潮一样,她甚至能听到波涛翻滚时的汹涌声,一浪接着一浪;她仿佛看到了身体里的波涛翻滚,浪潮怒吼着、澎湃着,浪潮边缘,镶嵌着的洁白花边,瞬间绽放,又瞬间碎裂。青霞的胸部,强烈不息地起伏着。突然,青霞感到一种巨大而又令人折服的激情,猛然从她身体里冲出来。于是,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禁不住一把推开窗户,望着窗外的淡月寒星和凉风冷露,听到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说:不行!别说等到第二天了,一刻也等不得了。
热血沸腾的青霞随即关严窗户,与秋红安置了一声,便穿上外套,脱门而门,踏着夜色,披着寒冷,小步快跑,脚下生风,如飞似的来到朱炳麟家门前,在万赖俱寂的冬夜,急切地扣敲着朱炳麟的房门。披衣起床的朱炳麟刚刚将门拉开一条细缝,青霞便迫不及待地说:“奋吾,我要加入同盟会,现在就加入,一刻也不能停……”
朱炳麟自把陈天华的《警世钟》和《猛回头》给了青霞之后,还一直与张钟端、刘积学等人担心青霞看了之后没有反应,因为青霞毕竟是皇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并且,青霞的父兄们皆是大清王朝的命官。特别是她的兄长,现在还代表大清政府在日本考察学务。虽说青霞也与《河南》和《中国新女界》捐了巨资,那与她坐拥巨资和乐善好施的悯世情怀是分不开的,但这与加入同盟会可是两码事呀!加入同盟会呀,那就是要推翻大清,站在了大清的敌对面了。可朱奋吾怎么也没想到,青霞的反应竟如此的激烈,如此的迫不及待,超出了她这个河南籍同盟会女会员的想像。
朱炳麟的激动,并不亚于青霞。她听了青霞的话,一句话没说,立即穿衣整发,拥着青霞,走进了寒冷的黑夜。
二人的到来,让张钟端大吃一惊,当张钟端听说青霞迫不及待想加入同盟会时,他如释重负地与朱炳麟互望一眼,仰天长出了一口气,激动的难以自持,然后,面向青霞:“刘夫人,你加入同盟会是我们求之不得之事呀,可因为你的特殊身份,我们不敢冒然提出,今日由你主动提出,我们真是……真是欢迎都唯恐不及……”张钟端喜悦的语无伦次。
“钟端,我现在就要加入同盟会,一刻也不能延停……”青霞又一次急切地说。
“刘夫人,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天将亮,那就让我和奋吾陪伴刘夫人等待天亮吧!我们一起到同盟会总部去!”张钟端满面红光,在这寒冷的冬夜,他的神色,毫无被突然从梦乡中唤醒后的困倦和慵懒。
第二天,刘青霞经张钟端和朱奋吾的介绍,在日本同盟会总部,庄严地站在同盟会的青天白日旗下,宣誓加入了同盟会:“我刘青霞,志愿加入中国同盟会,为推翻满清,不惜生命和鲜血。我宣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为实现三民主义而……”
就在刘青霞宣誓的瞬间,她体内那多天的烦躁不安,多天的热血沸腾,多天的神必力量召唤,全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找到归宿之后的平静、荣耀和神圣感。
自加入了同盟会,青霞再也没有那种衣食无忧的寂寞空虚感了,再也无有丈夫离世之后的那种凄凉孤独感了,就是刘氏族人曾经对她的侮辱、谩骂和暴打,她想起来也突然感到微不足道了。她的心,如跌荡咆哮的瀑布,突然泻到了深深的谷底,进入了无际的平静之中。她被一种神圣的使命充实着,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信心百倍,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快乐和清醒,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安全和强盛。她仿佛看到一艘巨轮,正缓缓地离开喧哗庸俗的尘岸,意志昴扬地在她无际的心海里起航了……
二:
冬末的残冷,初春的嫩寒,终于疲惫不堪地退却了,终于无声无息地从浓春的胳腋窝里溜走了,终于从人们的脚下溜走了,终于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天地间。就像一个衰亡败落的王朝,就像一个垂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现在,真正的春天来了,清澈的泉水,在田间的沟壑里潺潺流淌,在青霞的心田里汩汩流过。尽管日本的婴花树,饱满的枝条上才刚刚孕育出如孕妇似的樱花蓓蕾,但青霞的心里,已经是百花齐放了。
在中国,是春雨贵如油的。可在日本,春雨同样可以洗涤尘世间的一切尘埃,洗涤着每一个人心里的残霜败冬。就是这样一个春雨连绵的天气,青霞的住处忽然来了两个男人,正当他们作自我介绍的时候,青霞早已经认出了他们。这两个男人,就是让她终身难忘的男人,就是在她感到无聊空虚时,无数次出现在眼前的那两个男人——他两个就是青霞大婚的第二年,随丈夫到北京视察店铺时,曾在北京嵩云堂,见到的那两位给众多举人演讲的男人,他们的名字,青霞始终都记忆犹新,一个名叫康有为,一个名叫梁启超。
康有为,1858年生人,又名祖诒,字厦,号长素、更生,广东南海人,出生于世宦家庭,乃广东望族,世代为儒。康有为自幼学习儒家思想,1891年,他在广州设立“万木草堂”,收徒讲学。1895年,他到北京参加会试,得知《马关条约》的签订,便与他的弟子梁启超,联系一千三百名学生,上万言书,便终未上达成功。当年五月底,他第三次上书,得到了光绪皇帝的赞许。当年七月,他和弟子梁启超创办了《中外纪实》,不久,又在京城组织强学会。
1897年,德国人强占胶州湾,康有为再次上书请求变法。1898年1月,光绪皇帝下令康有为条陈变法意见,他呈上《应诏统筹全局折》,又进呈所著《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同年四月,他和自己的学生梁启超,组织了保国会,号召救国图强。同年六月,光绪帝召见他,任命他为总理衙门章京,准其专折奏事,筹备维新变法事宜。但是,因为慈禧太后的干预,维新变法失败。
维新变法失败后,光绪皇帝被软禁瀛台,而康有为携弟子梁启超逃亡日本。但是,逃亡在日本的康有为,自称持有皇帝的衣带诏,在日本组织保皇会,鼓吹开明专制,并且,极力反对同盟会和革命党。为了获得国际支持,他竟然打着革命的旗号,带着弟子梁启超到处游说,自称自己组织的保皇会是革命党,收买支持革命的海外华侨和思想先进的留日学生。气得同盟会的孙中山拍案怒吼。
梁启超,1873年生人,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饮冰子、哀时客、广东新会人。1891年读于康有为创办的万木草堂,受康有为的思想学说影响,并追随康有为。维新变法失败后,与康有为一起逃亡日本。但他是康有为的学生,对康有为言听计从,康有为反对同盟会,他便也跟着老师反对同盟会。
今日,康有为之所有携弟子梁启超来拜访青霞,主要是耳闻到了青霞的家庭背景,及青霞与河南籍同盟会捐款创办的《河南》和《新中国女界》一事。当时,二人非常兴奋,因为凭着青霞是皇封的一口诰命夫人,二人决定游说青霞这个坐拥巨资的贵夫人倒向他们保皇会,这样,他们也会得到青霞的巨额捐助。
而好客的刘青霞,一看到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到来,便热情地邀请她心里一直尊为贵客的二位:“快请进!”
“未曾预约,冒昧打扰,请刘夫人宽宥。”二人坐定,与青霞寒喧了一番,康有为称赞过青霞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说:“刘夫人乃皇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你和我们都受皇恩普泽,皆当为大清效力,夫人以为如何?”
青霞听出了康有为的话意,因为当年二人的清彩演讲,她便不好意思拨持对方,只微笑,不说话,听对方继续说:“大清今日之衰败,皆因太后所致,然太后已日薄西山,进入垂幕之年,我皇年轻,终有一日,他会独撑江山,重新变法强国。我们流亡他国,无时无刻不盼着皇上早日复位,我们也好早日报效皇上……”
青霞听对方如此说,便忍不住问:“先生,我一拙妇,应该如何出力报效皇上呢?”
“闻刘夫人曾慷慨解襄数万元,支持革命党办《河南》和《女界》,不知可有此事?”康有为问。
青霞的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张钟端嘱咐过她,什么时候都不要向陌生人暴露她同盟会会员的身份,这样回国,才能更好地开展工作。此时此刻,见康有为如此问,急忙辩解:“不是支持,只是捐助,因为张钟端和朱奋吾皆河南同乡。”
“你如此行事,有负皇恩呀,做为皇封的一品诰命夫人,竟然捐款给反对大清的革命党,不如出钱报效皇上。我们劝告刘夫人,从今天起,要远离那些极端的革命党,就像支持革命党一样支持我们……”
青霞终于听出了二位来拜访自己的目的,便谦恭有礼地说:“我来日所带银两,因花费无度,也所剩无几,国内的汇银暂时没到,再说了,这事关重大,给我十多天的时间吧,容我考虑考虑再定吧!”
康有为见青霞没有立即慷慨捐银,沮丧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但毕竟青霞并没有拒绝他们。所以,仍然很客气礼貌地告辞而去。
半月之后的辰初,青霞正要出门,康有为带着梁启超又第二次来到她的住处。青霞明白,二人是不拿到银子,不肯罢休的,待入座寒喧过后,青霞便直入正题:“国内汇银暂时还没到,我千挤百凑的给二位先生挤出了一千两银子,望二位先生莫嫌弃……”
康梁二人,见青霞只拿出了一千两银子,像突然受到奇耻大辱一样,面红耳赤,神情激动,态度也陡然严隶起来:“我们来住所打扰夫人,主要劝夫人远离革命党,全力报效皇恩,这样,才不负皇上封于夫人的‘一品诰命夫人’之称号啊!传说刘夫人家财,富可抵国,你能支持革命党数万两巨资,难道说只用这一千两银子来打发我们这些效忠皇上的忠臣吗……”
“莫嫌少!”青霞见二人嫌弃钱少,便不耐烦的说,“若不念二位当年在嵩云堂的激情演讲,就这一千两银子,我怕也不会拿出的。再说了,捐款都是自愿的,我不拿出分文,二位又奈若何!这异乡他国,我总不能把所剩余的生活费也一并捐出吧!”
二人听青霞说出此话,立时神情黯然,本来是乘兴而来,此时却突然被感败兴所淹没。二人默坐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伸出手,动作僵硬地拿过青霞放在桌案上的一千两银洋,满脸的乌云密布,默然地起身,告辞而去。
青霞来到《女界》编辑部,把康梁二人两次到家里求她捐资之事,说与正在吃早饭的朱奋吾和燕斌听,末了,她便笑着说:“我只用了千两银洋就把二人给打发了……”
朱奋吾咀嚼好一大口饭菜,正咽到喉腔里,听了青霞的话,那一大口饭菜便生硬地搁浅在她的喉腔里,任凭她伸脖子瞪眼,使劲下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了。她气脑地将饭菜吐出来,责怪青霞:“我说刘夫人,你的银钱实在无处花销的话,就捐到同盟会吧!怎么可以资助给保皇会的人呢!你可知道保皇会和同盟会是势不两立……”
朱奋吾正大声责怪着青霞,张钟端突然进来,见三人的神色不对,便惊诧地问:“怎么了?遇到什么难过的沟沟槛槛了,说与我听,看能不能为你们《女界》出力效劳!”
朱奋吾正在火气上:“问刘夫人吧!”
张钟端转身望向青霞。于是,面红耳赤的青霞又将她资助康、梁二人一千两银洋的事,很祥细地重述了一遍。她之所以很祥细地重述,是想得到张钟端的安尉。因为她并不是主动捐钱给康、梁二人的,是康、梁二人两次登门求她资助的。
张钟端听了青霞的重述,既没有安尉她,也没有责怪她,但他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紧锁额头,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重大事情一样。青霞的心,越发疼痛起来,与其这样,还不如责怪她一顿好呢!她越发的局促愧疚起来,很后愧念及康、梁二人当年的演讲,资助他们一千两银洋。
好一会儿,张钟端才神情严肃地说:“康、梁二人不是一般的保皇小卒,而是保皇会的创办人,此二人决不会轻易放过刘夫人,我看刘夫人还是选择搬家吧……”
“搬到我家里,明日就搬,这两个大骗子若敢登门,看我不把他们骂的狗血喷头!”朱奋吾抢着张钟端的话说。
张钟端没有立即应允,而是望向青霞:“搬到奋吾那里,刘夫人觉得如何?”
“可以,青霞求之不得。”青霞爽快地答应。
张钟端脸上,这才舒展了颜容,突然露出了喜悦,激动地说:“诸位女士,我是无事不登您《女界》三宝殿,今日来,是告诉刘夫人一个好消息,孙中山先生和同盟会总部的同志,早已知道刘夫人在国内的捐款壮举,现得知刘夫人为我同盟会河南支部捐巨资创办《河南》和《新中国女界》,让我和奋吾抽时间带刘夫人参观革命训练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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