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瑞二十年八月二十,我奉旨离开了居住十六年的冷宫,离开那些育我怜我的姑姑们,重新以暄和公主的身份进入了象征尊贵荣耀的椒房殿。
椒房殿,那黄琉璃瓦重檐映着夕阳灼灼生光,那棂花槅扇窗守衬着身旁的花儿静谧高贵,我眯眼看着,那里我曾经住过一刻,便是十六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刻。
殿内的主座高椅雕龙画凤,龙巡云间,凤衔南球,四周黄色纱帐飘飘渺渺,耀眼的黄刺了眼,也明了何为贵;抬眸望去,那展翅的绿凤凰衬得步摇髻越发华美,凤凰的眼睛闪着耀眼地白光,鎏光溢彩,刺得我眼眼生疼,竟忘了瞧那贵妇的模样,闭目晗首,兀自落泪,却忘了偏椅上那云鬓缭绕、素有瑞国第一美女著称的暄凤公主。
“暄和,母后今日召你前来,便是要你和亲黑曜国,明日出发!”端庄含威,无一丝柔情,似下面跪地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是哦,我自生下来,便住在冷宫,母亲对我来说何其遥远,小时候曾经悄悄偷跑来椒房殿,为的就是能见母亲一面,想看看她到底长何模样?我与她有几分相像?那时的我是那么地爱照镜子,偷偷地揣测着母亲的模样,可我一次也没有见着,每次都被打地遍体鳞伤,听得皇后娘娘不曾有过这样的女儿。
“妹妹此去和亲,辛苦了!”银铃般的笑声透露出多少愉悦,多少蔑视。
一母所生,为何如此不同?我暗下问自己,却没有答案。这样的问题,问了自己多少遍,到头来仍旧一无所获。
“采荷,给她好生装扮,别丢了我瑞国的天家颜面!”见她便要离去,我猛地抬头,只希望验证多年在我心中的猜想:与母亲我到底有几分相像?是啊,那美妇凤目含威,姿态端庄优雅,尽显皇家风范,比冷宫的许多女人都要美多了,不等我仔细瞧来,她已经拂袖离去,留给我是一缕明黄削瘦地背影。
许多年后,对于母亲的回忆,我只记得那步摇髻上展翅的绿凤凰和明黄削瘦地背影。
“采荷姑姑好生装扮妹妹,好看了,我便打赏与你!”那脆脆地声音如黄莺出谷,我寻声望去,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如笔画,眼如桃瓣,晴若秋波。
好个美人!我暗叹。
她只是扫了我一眼,便袅袅婷婷地碎步离开,又是背影,葱绿的衣裳摇曳拖地,尽显女子风情,突然想起了一年前对我说分手的男子,不由的勾起双唇,又回忆起了他,心里却是一痛,眼角不由又溢出泪水来。
回想起那少年离开我时的决绝,回想二十多位冷宫姑姑的温言细语,我突然明白,在男人心中女子何时重过前程?愿意停下脚步回望身后之人呢?女子如衣,那才是多么真切的话语,纵使如我芳华绝代的母亲亦不曾使我的父皇留下脚步,一位又一位的年轻女子从未间断过地送入掖庭,我母亲心中也应该很痛吧,她应该也很寂寞。
“公主,让奴婢为你沐浴更衣!”她的声音我很熟悉,是那个跟我说皇后娘娘不曾有过我这样的女儿的宫女,我低眉点了点头,便尾随而去。
玫瑰花汤浴,幽香满室;丝绸中衣,绣工精细,胸前的牡丹栩栩如生;偏殿地紫色床幔随风而舞,红色的被子红樱报春,活灵活现,作为嫡公主,这些我都是第一次见,奢侈富丽,华美高贵,可是却让人觉得刺眼,今天是回不去了,姑姑们肯定很担心,然而,以后再也回不去了,婉惜、心痛和不舍集涌心头。
翌日清晨,薄雾漫温,晨露附叶,采荷早早将我唤起,随后有好几个嬷嬷给我梳妆打扮,长发被堆成芙蓉髻,髻后一朵淡红色荷花,额前一淡粉额坠,饰以金黄凤钗,身着大红嫁衣,金丝绕身,凤戏牡丹,华贵异常,再以红色新娘帕遮面,却没看那上面绣的是什么。
“绿萼,以后就跟公主了,好生伺候!”当那红盖头遮住我的脸庞时,绿萼才被送来,我看不到她的容貌,只听得怯怯地声音:“是”。
“吉时快到了,公主随我来吧!”采荷的话语没带一点温度。
“父皇会来送我吗?”我娇怯怯地问道。
“皇上忙于国事,就不送公主了,我们直接去玄武门。”我泪哗哗地留下,心里一阵阵悲痛,却没哭出声来。
坐上送往黑曜国送亲的马车,行驶在通往黑曜国驿站的大道上,听着街道两旁百姓的欢呼,我掀开黄色车帘侧头望去,一位老者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皱纹如沙漠的沟壑般恣意纵横,那是教会我医术的师父,突然发现,师父老了许多,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一会似是笑,一会又似是愁,可他的泪水却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挤出笑容,拼着口型:师父放心,暄儿会好好照顾自己。他似是看懂了一般,嘴角上扬,点了点头,我狠心放下车帘,帘子掷地有声,不禁泪如泉涌。
师父应该递上辞呈了吧,记得小时候他摸我的头,慈爱地看着我,微笑着柔声道:“等暄儿出嫁了,为师便辞去太医这劳什子官,去云游四海,暄儿总归放下心了吧!”那时师父的笑容是多么的暖心,多么安心。
想起了还来不及道别的冷宫娘娘们,她们应该知道我要和亲了吧,她们现在应该都在望着玄武门,为我送别。
突然又想到我母后,想到了那美丽的容颜,然而,我却忘了自己到底长成什么样了!有多少年没照镜子了,已经一年多了,自从那个少年的离去,我便没有照过镜子,没有用我的容貌去臆测母亲的样貌。离开时他说:“你长得不美,远不及她。”
我问:“她是谁?”里面包含了多少无奈,声音有些颤抖。自从十二岁在太医院与他结识,已经整整两年多了,十四岁时,他跟我说:我娶你吧,你将是我唯一的妻;十五岁时,他却跟我说:你远不及她,我们分手吧。
他笑笑,眼睛朝向椒房殿,道:“你配不上我!”冰寒的声音直透骨髓。“只有她,才配得我这天人之姿。”这时他那语气柔缓含春,柔情流溢,呵,我忘了,他是瑞国以美貌与才学著称的左丞相之子陆子颜。
“她,是谁?”我带着哭腔,虽然极力掩饰我的失望与悲伤。
“暄凤公主!”陆子颜定定地说。
我猛然一惊,心里刹时悲凉,是啊,我不如她,从出生就不如她,我擦了擦眼泪,干笑了几声,又问道:“除了容貌,我还有什么不及她?”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只是想从他口中亲耳听到罢了。
“她是当今皇上皇后最宠爱的公主!”瞬时我心中莫然一痛,如掏空了一般,自嘲道:“我的确不如她。”
抬眼看着这位与我相识三年的少年,曾经许诺娶我的少年,这位温润如玉,姿若天人的少年,悲笑道:“女人如衣!”声音哽咽,他仍旧没看我,脸色淡淡无一丝表情。
我回身,肩膀有些颤抖,轻声却绝望地道:“谢谢你来告诉我,而不是不告而别!”噙着泪水,径自踏步出了太医院那冷落的偏院。
从此,我没有再照过镜子,也渐渐淡忘了我自己的模样。
顺手拿起车角的一把已经泛黄的琵琶,想起那个如明月般美丽的女子,曾经宠冠后宫的虞贵妃,在教我三年的琵琶后香消玉殒,临死时,她早已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暗黄肌瘦的皮肤,而死时,她拉着的我手,无力却满脸泪痕地道:“暄儿,记住,今生莫要用情,用情,太伤,太痛了,男人,从不需要……”便闭上眼睛。
曾经的虞贵妃被打入冷宫时去了封号,她的骨灰被我们洒在了后院中埋藏了所有死去宫女的枯井中,没有封号,没有进入皇陵,甚至她的死,我父皇都不曾知道。
此后,教我下棋的女子,教我弹琴的女子,教我女红的女子,也去了,也去了那口枯井,无人理会。
冷宫里没有宫里的算计,她们待人和善,可眼里却失去了光彩,教我她们所会的东西成为她们唯一快乐的事情,但都一致告诉我莫要用情,然而我终究让她们失望了,十四岁时我恋爱,她们看到我的目光虽然不安,却并无责怪,有的只是鼓励,十五岁时,我失恋了,她们没有责怪,只有安慰。从此我记下了:莫要用情;从此对于人生我亦兴趣莫然了……
时间的流逝伴着车轮滚滚,我忘了据说的十里红妆,忘了居住十六年的瑞国后宫,忘了冷宫里各位已经失去光彩的娘娘们,忘了站在城墙上那对有着天人之姿的情侣,更忘了两人那轻蔑与兴载乐祸的笑容。
“父皇,母后,别了,瑞国的乡亲,别了!”我默默念着,耳里早已没有了瑞雪城街道百姓的送别声,心里却将公主应有的职责满满放于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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