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散落着的流云似是能听见我的心声吧。我每日靠在车窗边，静静的看着它们，是我在动，是它们在动，是这马不停蹄的忧伤在动。
我尽可能的在褒哥哥面前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许是我太久没有拍戏了吧，也许是褒哥哥他太过了解我了吧，我能看得出，我终究还是让他为我心疼难过了，在我无数次走神溜号的时候，在我无数次发傻浅笑的时候。
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就像离开的那天，我站在中京留守府的门口迟迟不愿踏上马车，控制不住自己反反复复的去搜寻着那个身影一样。
护送的队伍在我看来很庞大，前前后后一共四排护卫，蜿蜒出一条长长的弧线，将三辆马车拥在正中，有节奏的前行着。也不知是褒哥哥的主意，还是那个人的安排，从中京到上京，连哈席里和那尔菁都可以策马独行的路程，却要这么多人来保护。若是搁在前几年被人们看到，会以为又要战乱了吧。
把头探出窗外，看着一个个穿戴整齐的卫兵留给我的背影，心中总是酸楚的。一位王爷，一位萨满法师，两位郡主，还有我，这个尴尬的角色。他们在怎样看待我呢？是可笑？可悲？或者，不屑一顾吧……
褒哥哥和完颜亮都上过战场，眼前的这些护卫，许是多半也经历过，从他们脸颊的疤痕上不难看出，那是何等的惊心和荣耀。
想着想着，我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们是该笑我，我只懂得活在自己的痛苦之中，为着儿女情长犹豫不决，比起他们所经历过的那一场场生死离别，满城烟沙、烽火光华，我又算得了什么……
“又在想什么？”褒哥哥拉过我的手，温柔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淡淡笑了笑，仍旧看着窗外的风景，不必回头也知道，他又在为我忧心了。我不想这样的，真的不想，如今我最怕看到的，便是他为我心疼的神色。
“褒哥哥，你知道吗？陆游和唐婉去年秋天已经成亲了……”我缓缓的说着。
“哦？是吗？陆老弟如今已是二十出头，他们两个早该成亲了。”褒哥哥笑着说。
我回过头来轻轻靠近他，他把我拉进怀中，问道：“怎么了？”
“褒哥哥，还会再打仗吗？”我仰头看向他，问着那个明明知道的答案。
他忽然皱起了眉，然后柔柔一笑，“起码，暂时不会……”
“就是说，还会有战争了……”我低下头去，“如果没有的话，该多好……”
他轻抚着我的发丝，沉沉的叹了口气。我连忙抬起头来对上他的双眸，果然，他紧锁着的眉像两道抹不去的伤疤。我伸出手抚摸着他的眉头，说道：“我知道……”
他疑问的看着我，“知道什么？”
我淡淡的勾起嘴角，那丝苦笑连我自己都觉得揪心。“你曾经对我说过，谁都不能决定自己的血统和传承，金人千千万万，同汉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怕是阵前杀敌的无名小卒，也是有父有母有家有业，他们为了扩充我们金国疆土，为了让父母妻儿过上更富足的生活，奋勇杀敌舍身为国。他们在汉人看来是蛮夷，可在我们金人看来是英雄……”
他轻声一笑，“是啊，我还说过，谁不希望平安喜乐，谁不想鲜衣怒马仗剑江湖，怪就怪，我们不可改变的血统。”
“可是褒哥哥……”我将头别向窗外，坐起身来，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离马车最近的那名侍卫身上。“他们到底是在为谁争天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到头来我们所谓的英雄不过是生死薄上的一个名字，还有什么……”
他不再回答，他比我更清楚，有多少征战沙场的将士可以平平安安的归田卸甲，又有多少人是在白发送黑发……
……
回到上京，刚迈进了葛王府的大门，就连石土黑老爹和福泽那边儿都没来得及派人去知会一声，我就嚷着褒哥哥，要他带我去看看张书瑶和孩子。
我明白褒哥哥脸上为难的神色意味着什么，他觉得，这件事上他亏欠了我太多。我明白的，若是换做我，我也会同褒哥哥一样，任凭谁都不忍心再去埋怨她了吧，何况，还有无辜的孩子。
再见到张书瑶，我脑中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她之所以笑的那么坦然，是因为她不曾后悔吧。人们都说，生如夏花之灿烂，逝如秋叶之静美，在她心里，她真的灿烂绽放过。像茗初，错了，却错得那么让人心疼。
我把褒哥哥从房中推了出去，独自坐在她的床边。她对我淡淡的笑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光泽。
“你很讨厌我吧……”她有气无力的说着。
我愣了愣，然后连忙摇了摇头，“瑶姐姐……”我知道这声姐姐从我口中说出来是多么的别扭，她也是一惊，目光中突然流泻出几分异样来，然后惨然一笑，说道：“事到如今，竟然能听到你这样叫我……”
我也是一笑，但那笑容我自己都能觉出尴尬来，索性连忙转移了话题：“褒哥哥说，已经请了好些大夫看过，还是有些进展的……”
话还没说完，她便开口道：“不过是迟些再死罢了……”
我心中一紧，“怎么会……瑶姐姐，你千万比胡思乱想，宫里的御医不是也说过，虽是没有记载，但这蛊毒也并非不可解，悉心调理的话三五年便可痊愈了。”
话音刚落，只见她柔柔一笑，继而挣扎着坐起身来。我连忙伸手扶住了她，待她坐稳，却拉住了我的手说道：“王爷说的对，你那么善良……”
我又是一愣，却听她的声音绕进耳中，“我害的你和王爷那么痛苦，如今却没有人恨我怨我，我也时常在想，是不是自己错了……可是想来想去，却又不觉得后悔……只是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待我……还有，我的孩子……”
我着实不知还该说些什么，我嫉妒我羡慕，但我更加心疼。我和她，就那样默默的对望了许久，终究，还是我没能静下心来，匆匆道了别，逃似的离开了她的房间。
关上房门的那一霎那，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我比自己想象中要善良得多。我不是没有想象过，自己见到了她会是多么的冲动，我也许真的会忍不住去恨她的，可是，我没有，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面无血色淡然浅笑时，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痛了。
抬起头，褒哥哥站在不远处对我温柔的笑着。我深深呼了一口气，笑着走向他，“褒哥哥，我们去看看孩子吧。”
……
褒哥哥的第一个孩子，褒哥哥的长子，完颜允中。那么小，我小心翼翼的抱着他，就像当初抱着容睿抱着明媚一样，不同的是，我知道，怀中的这个孩子，身体中流淌着褒哥哥的血液。
从小到大，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际遇，更没想过，我的丈夫会和除我之外的其他女人生下孩子。可世事难料是吗？我莫名其妙的穿越了，我心慌意乱的嫁人了，如今，我竟抱着褒哥哥和张书瑶的孩子，释然的笑着。
从哭着嫉妒到笑着羡慕要用多少时间？不过一年，我已经可以如此这般的面对他，他们。回想起去年在围场时和他的重逢，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早已像多变的天气，风流云散。
允中在对我笑，他一定不知道我是谁，不然怎么会笑的那么无邪。我正听奶娘说着些有关于允中的趣事，巴海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子，对褒哥哥说了些什么后才不好意思的看了看我，支支吾吾的叫了声“妍哥小姐”。
我将允中轻轻的递到了奶娘手中，褒哥哥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说道：“妍哥，你爹已经派了人来接你。”
我点了点头，“爹和娘一定想我了，四嫂定是以进家门就开始数落我……”正想象着哈席里指手画脚的向大家埋怨我回了上京也不回家，反而跟着褒哥哥进了葛王府的事儿。褒哥哥却又开了口，“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一愣，然后，灿然一笑，“好……”我是该对那些爱着我的“家人”有所交待，褒哥哥也是。
短短几年来经历了这么多，任凭谁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吧。爱的太深，所以伤的才深，到头来，才会难舍难分。我一定要幸福啊，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一定要幸福啊，才不会辜负神对我的再次眷顾。
“妍哥，你后悔吗？”走出葛王府，褒哥哥这样问我。
我摇了摇头，“褒哥哥，我不后悔，我只希望一切能回到原点。”这话一说出口，我便突然觉出有些讽刺，怎么可能是原点呢，我们都已不再是曾经的我们，顿了顿，我慌忙一笑，继而补充道：“我是说，我们的原点，和其他人无关。”
褒哥哥温柔的笑了笑，将我扶上马车。我知道他懂的，他是那么的了解我，了解我所想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
坐在马车里，我轻轻撩起帘子看着大街上的熙熙攘攘。这个从陌生到熟悉的地方，这个我几次离开又几次回到的地方。可是谁又能保证，我不会再次远离这片土地呢。但无论因为什么要离开，我都不希望是战争。
是我多愁善感吧，从中京到上京，一路走来，只要看到路边对我们浩浩荡荡的护送队伍忧心侧目的人们，我便一阵阵的揪心。那些手起刀落的场面，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
不知不觉，马车便停在了府门口。迈进府门，第一个迎出来的是“娘”。褒哥哥站在我身侧，恭恭敬敬的问了安，当“岳母”两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时，就连不远处正向我们走来的石土黑老爹也是一愣。
但是，谁都没有再说什么，那些关于失忆、关于休书、关于完颜亮的一切，好像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想来也是，石土黑老爹是何等人物，堂堂“乌林答”家族的首领怎会没有些深度。娘也是，姓“完颜”的女人除了哈席里是个太美丽的意外，也都该有些城府。
就这样，如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石土黑老爹一如既往的和褒哥哥谈着我听不懂的那些“大事”，福泽也你一句我一句的讲着原王、徐国公。这样的气氛，我甚至忍不住想要自己骗自己，是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夏天是什么时候溜走的？在我津津乐道着“每天早上醒来，阳光和你都在”这句话的时候，皇统五年的八月十五便已如期而至。还是五云楼，还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风景，只是这一次，除了缺少某些人之外，还有些特殊的意义。
桌上的水果糕点我逐一尝了个遍，哈席里好像有意跟我较劲似的，今晚已经是第N次在众人面前数落我这个“馋猫儿”了。我倒是不在乎，仍旧美滋滋的吃吃喝喝，任凭那帮郡主们笑话着我。
褒哥哥和几位王爷坐在邻桌谈笑着，时不时的将眼光看向我这边，我自然感觉的到，但仍是故作无视的把注意力放在不停八卦的哈席里身上，抑制着心中的喜悦。
吃的正起劲儿，皇上、皇后便带着众嫔妃登上了五云楼。起身、施礼、问安，该有的礼数总不能少，等到大家再次落座，我不禁向六姐看去，她淡淡的对我笑着，就连她怀中的小道济都在冲我招手。
眼神滑过裴满皇后，她正望着道济，如同着了魔般的移不开眼。看得出，她看向道济的目光格外温柔，如同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心下一紧，裴满皇后她，一定是无比想念着夭折的济安吧，十月怀胎血脉相连，还有什么比骨肉的分离更让我悲痛欲绝。
想到这里，我不禁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那里，正有一个小生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慢慢孕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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