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整夜的做着噩梦，梦中尽是鲜红的血色，像要将我吞噬淹没。可皇统九年的杀戮并没有因为张钧的惨死而落下帷幕，相反的，那才刚刚开始……
那天的大殿之上，完颜亶发疯似的上演着他的残暴，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旧不依不饶的追问着指使张钧那样草写诏书的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后来，不知是谁，竟说授意张钧写诏的人，是太保完颜亮。
破口大骂、赶出宫门、贬官降职、半途召回。是该哭还是该笑？完颜亮并没有像张钧那样被剁成肉酱，可谁敢说，完颜亶今后不会对他下手？人心叵测，更何况是那条丧心病狂的疯狗。
是杀人成瘾吗？踩在皇统九年的尾巴上，完颜亶先后杀掉了肘王完颜常胜以及邓王的两个儿子完颜阿懒和完颜达懒。
按照大金的习惯，完颜亶将被他杀死的完颜常胜的妃子召进了后宫，可是，就在那个小寡妇进宫的当天，裴满皇后，我亲爱的绾绾的前世，便被一道圣旨赐死了。
裴满皇后的确有不对之处，近几年来干政、弄权，整个后宫也是因为皇储的空缺不得安宁，但纵使有着天大的罪过，身为皇后，废掉也就是了，可偏偏，无缘无故的便在弹指一挥间被杀掉了。在天地庙宗面前，完颜亶还有什么脸面祭祖祈天。但事实就是事实，就在这个杀人如麻的十一月，我又一次被他钦点随驾围猎。
人心肉长，那些曾经鲜活的出现在我眼中的人们，如今已经回归黄土。满地银装的忽剌浑土温围场，那一道道鲜衣怒马的身影，在我看来那么刺眼。
上一次随驾围猎的时候，六姐还在，道济还在，就连我一直看不顺眼的裴满皇后也还在。可这一次，我再也不能在六姐的帐子里逗着道济与她谈笑，再也不能远远的望着皇后那精致的眉眼想念着我的绾绾，再也不能毫无顾忌的策马扬鞭奔向围场深处，将那满心的灿烂挂在嘴角脸边。
……
“冷吗？”褒哥哥说着，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我的身上。
我摇了摇头，“已经三天了，皇上到底还要在这儿呆上多久？”
褒哥哥淡淡一笑，轻轻将我拥在怀中，“担心允恭了？”
我又是摇了摇头，“有瑶姐姐和奶娘照顾，允恭倒是没什么可挂心的。只是……”我将脸颊贴在了褒哥哥的肩头，“只是，我想回家，好想回家……”
褒哥哥轻叹了口气，抚着我的发丝说道：“早知道这样，不该让你来的。”
“那怎么能行！这个时候，哪怕一丝一毫的差错都……”我凝眉说道，可话还没说完，褒哥哥便接过话去，“都是我不好。”
我一愣，抬起头来对上他的双眼。他温柔的看着我，嘴角勾着一丝苦笑，“我答应过你，只要不威胁到你，我就永远不去争……可是现在……”
“不行不行！”我急忙拉起他的手，认真的说道：“褒哥哥，会过去的，很快就会过去的，我只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我很好，真的很好，我会保护好自己，更会保护好允恭，千万不要……”
“傻瓜……”他突然轻声一笑，“只要有我在，你和允恭，就让我保护好了。就算，有一天我不在了……”
我惊慌失措的摇着头，一瞬间，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了出来。他连忙捧起我的脸颊，“好了好了，我又乱说话了，都是我不好，别哭……”
我不哭，我心中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清楚，哭，得不到上天的怜悯和同情，相反的，这样的人间悲剧，才是站在天上俯视着的那群人更加喜欢看到的情景。
……
第四天了，许是这三天来没出任何人命完颜亶他心中不安？人在围场，一道圣旨，远在宫中的三个妃子便永别了人间，其中，便有一位是德妃。
他果然是疯了，三更半夜的聚集了所有大臣去围猎。
这种时候，哪有人敢说个“不”字，全都提弓整马冲进了围场。
我和那尔菁、徒单倾叶，紧张的站在围场边，望着清冷的月色下心中最为惦念的那个背影，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这时，完颜亶披着雪白的貂袄走到我们面前。看向他手中所持的弓箭，我心中一紧，却也没时间发傻，连忙福了福身，与那尔菁和徒单倾叶一起道了声：“臣妾给皇上请安。”
“起吧。”他淡淡的说着，继而不偏不斜的站到了我的面前，“听乌禄说，你练了好几年的弓箭都没能射中一只猎物。”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缓缓抬起了手臂，那精致的弓弦在我眼前滑过，他淡淡一笑，紧接着拉弓上箭眯起眼来一副局势待发的神情。“朕来教你！”
身侧，那尔菁和徒单倾叶皆是狠狠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惊恐的看向正往林子里冲去的人马。我错愕的随着那弓箭瞄准的方向看去，是谁？
天色太暗，看不清楚那飞扬的雪痕上是哪些人。可是，褒哥哥他们就在那人群之中啊。顾不得多想，我一把握住搭在弦上的箭，“皇上，臣妾已经学会了。”
他侧过头来哼声一笑，“是吗？”顿了顿，他又转过头去，“朕看，倒是未必。”
“皇上，臣妾真的已经学会了，不敢劳烦皇上万金之躯。”我急急说着，紧握着箭身不敢松手。
“皇上！”这时，一道柔柔的女声似是我心中的天籁，幽幽撞入了耳中。完颜亶愣了愣，紧绷着的手臂缓缓松弛了下来，回头向那声音的来源看去。
随着弓箭的落下，我颤抖着松开手。
“皇上，怎么不带上臣妾一起。”
我一边深舒了一口气，一边看向来人。我知道那是肘王完颜常胜的妃子，刚进宫不久的那个小寡妇。大金上下，怕是没有人不知道，自打她入了宫，皇上就没召过其他后妃侍寝，这次围猎更是单单带了她一个而已。
看着完颜亶迎向那道妖娆的身影，然后渐渐走远，我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庆幸。一物降一物，看来，这位醮夫再嫁的王妃，是正对了完颜亶的心思。只是，如今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罢了。
正想着，那尔菁的声音轻轻飘散在了黑夜中，“妍哥，你有没有发现，肘王妃的眼睛和你长得那么像，特别是刚才，那个神情……”
……
上天若要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回到上京的第二天，便又传出了完颜亶在寝宫亲手杀了一名妃子的消息。如今整个后宫中，所有有地位的妃子都已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何等疯狂的事情，却毫不遮掩的发生在我的周围。只是完颜亶他自己知道吗？他的死期，就快到了。
十二月初九，多少个夜晚以来，第一次在美梦中醒来，睁开眼，褒哥哥还在睡着，我躺在他的怀中，心中溢满了温暖，而这温暖，那么熟悉的温暖，好似陪伴着我沉睡了千年。
这些日子他累坏了，总是早早的出了府，又忙到很晚才回来。我知道，一定不仅仅是兵部的事情那么简单……
我轻轻挪了挪身子，他却突然皱起了眉，原本抱着我的双臂紧了紧。我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用眼光勾勒着他的轮廓，漂亮的眉眼，英挺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嘴唇。看着看着，忍不住勾住他的脖子，将冰凉的鼻尖蹭在他的脸颊。
突然，他身体一颤继而连忙睁开眼紧张的看着我。
“褒哥哥……”我伸手抚上他骤然锁起的眉，“我吵醒你了。”
他一愣，然后温柔的笑道：“怎么起这么早？”
我撅了撅嘴，“都连续好多天了，每天早上醒来你都已经出了府，晚上你回来的时候我都已经睡了。”
他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想我了？”嘴角勾着深深的弧度。不等我回答，他的吻便细致而轻柔的滑过我的额头、脸颊、耳边……
亲自送褒哥哥出了府，他说，今天要去大营阅兵，可能要更晚些回来。我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句，便依依不舍的看着他上了马。
晌午，哄着允恭睡了午觉，便带着晴儿和苏露儿去了张书瑶的房里。张书瑶半年前就已经好转了许多，除了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之外，一切都算正常，没有再晕倒，也没有再昏睡上几天几夜不睁眼。
“瑶姐姐，今天天气不错呢，要不要到园子里走走？”我笑着问道。
张书瑶淡淡的点了点头，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神色。我在心底叹了口气，着实有些佩服自己，虽是心存芥蒂，但仍旧可以容纳她的存在，允中的存在。也许是和她本人的性子有关吧，一看到她我就会想起前不久刚刚辞世的姨娘。
自从姨娘因为道济和六姐的事情受了打击后，原本便不太好的身体更是不堪一击，新愁旧病全部堆积到了一起。姨娘和张书瑶的性格很像的，我虽是很少和姨娘说话，但不难看出，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淡漠，会让人忍不住的心疼。
有的时候，看着张书瑶并不算漂亮的脸庞我就会自责。倘若当初没有自以为是的要做褒哥哥的唯一，也许，褒哥哥不会失忆的，她也不会用那种伤人伤己的方法奢望幸福。
苏露儿递了暖手炉给我，张书瑶身边的侍女也为她加了件棉绒斗篷。然后，我和她走在午后的阳光下，踩着薄薄的雪，悬挂在眼前的风景熟悉而温暖。
若是在现代，任凭谁也很难看到这样的情景吧。两个如此关系的女人，心平气和的唠着家常，而心中想着的，却是同一个男人。
“你永远要宽恕众生，不论他有多坏，甚至他伤害过你，你一定要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这是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道理我懂，但也要分人而论吧。对于张书瑶，我可以顺其自然的放下，但对于完颜亶，要我怎样放下那彻骨的仇恨……
“瑶姐姐，府里新请的那位孙先生也算是博学多才了，听闻当年还中过进士。允恭说，孙先生还时常讲些典故给他听，孩子就是孩子，总对那些个故事特别感兴趣。”路过书房，我继而笑着说道。
“是啊，难得碰上这么一位，允中和允恭都喜欢。”她淡淡的说着。
话音刚落，达哈苏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我和张书瑶的步伐。停住了脚步，我们回头看去，达哈苏踉跄着跑来，“娘娘，宫里的喜公公来了！要娘娘接旨进宫。”
我心中一紧，“无事不登三宝殿”这话是人都懂，特别是这位，如今我最最怕听到的，便是宫里的人和事。
“喜公公人呢？”我急急问道。
“已经请到了前堂，正等着娘娘接旨呢，宫里的轿子都停在府门口了。”达哈苏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大冷的天儿，他却满头的大汗。现今人人自危，各府上下哪有人不怕的，一怕主子人头落地，二怕上下自身难保。
我六神无主的看向紧抿着嘴角的张书瑶，褒哥哥不在府里，这进宫的圣旨到底是福是祸还是未知，但直觉告诉我，定是避而不及的下下签。
“达哈苏，王爷有过交代吗？”我连忙问道。
达哈苏用力点了点头，“娘娘放心，王爷交代过，说是如果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宫里传了旨下来就让奴才去找……”
“好了。”我抬了抬手，“既然这样你就按照王爷说的话做就对了。”说着，我看向张书瑶笑了笑，“瑶姐姐，如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允恭就交给姐姐了。”
张书瑶愣了愣，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除了闭上眼睛静静的等待着谜底的揭晓，没有人可以预测。凡事如棋子，褒哥哥既然已经有所部署，那我还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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