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统八年年末，完颜亮升任右丞相。皇统九年年初，他又兼任了都元帅。两个月后，他又再次荣登月度八卦榜第一位，不仅被升为太保，统领三省事务，更是喜得一子，春风得意。
这一年，他二十七岁。作为臣子，内治宫掖、外管地方、文为帝师、武为都帅，他已爬上了可以触及的大金权利的巅峰。作为男人，他的正妻徒单倾叶为他生下了嫡亲的血脉，骨肉传承、告慰先祖，可喜可贺。
若是在现代，完颜亮绝对可以蝉联各大媒体每一期的头版头条，甚至随意的走在大街上，闪耀着的宽大液晶屏、地铁站的广告灯箱、报亭杂志摊的封面、悬挂着的巨幅海报，都会印刻上他的照片，舆论榜首非他莫属。
可是，就在这之前，皇统八年的八月十五，当我还坐在五云楼心心念念的祈祷着上苍保佑那些我所爱的人们平安喜乐的时候，那些我在心底发誓要誓死捍卫的人中，便有一个，永远离开了我。然后，接二连三的，像极了迅速传播扩张的病毒，一发不可收拾的逐步将我击打得支离破碎。
……
得知道济的死讯时，我和褒哥哥才刚刚从宫里回到王府，正准备去允恭房里欣赏他熟睡的酣甜。
晴天霹雳般的，若不是有褒哥哥扶住我的身子，我一定早已重重的倒在了地上。道济，他还那么小，他还从未出过宫，他甚至连那皇宫中的风景都没有看个遍。
完颜亶。若是我可以，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怎么忍心？那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那是多么可爱的生命，就因为年幼无知的顶撞，身为父亲的你竟会下得去手？虎毒不食子，他当真是疯了！
六姐呢？六姐怎么样了？
这是当时我脑中唯一的念头，我得进宫去，我要看到六姐，看到她是平安的。可是，褒哥哥无论如何不让我走，任凭我哭我闹，他自始至终紧紧抱着我不放手。
“妍哥，必须听我的话！这个时候你不能进宫！你要我怎么放心让你进宫去！”他几乎是在对我下达着命令般的吼道。
那是褒哥哥第一次对我那么凶。
……
六姐，终是没熬过皇统八年凛冽的冬。我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我眼睁睁的看着六姐一天天虚弱下去，却根本无能为力。
丧子的痛，本就并非常人可以承受，可偏偏却又有那更加残忍的事实，亲手杀了自己孩子的人，是孩子的父亲，是她的丈夫。
我不敢想象，若是哪天，褒哥哥杀了允恭，我……
六姐出殡那天，我握紧了拳头控制着自己想要将完颜亶五马分尸的冲动。我冷冷的看着一脸无所谓的他，若是眼光可以杀死人的话，他定是早已死了千百万次。可是他，竟然对我笑，笑的那么无辜，好似在他眼前上演的不过是一场讲述生死离别的肥皂剧，事不关己。
冷血、无情，他哪里是人，还禽兽不如。
如果说，我曾经还对他存有一丝的恻隐，我曾经还对他的所作所有有过点滴的感动，那么如今，那微不足道的恻隐和感动，伴随着道济和六姐的离开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是入骨的仇恨和最恶毒的诅咒。
……
人，果然是有报应的。皇统九年四月二十八，就在完颜亮双喜临门设宴摆酒，为他的嫡长子光英庆祝满月的第二天夜里，风云突变电闪雷鸣，“咔嚓”一声惊雷，恰巧劈在了完颜亶的寝宫宵衣殿，更让人们惊讶的是，那雷霆的怒吼，竟然烧着了完颜亶龙床的幔帐。
可惜，为何不烧死他！可惜，为何不劈在他的身上！
更稀奇的事实还在后面，隔天便有地方奏报：有龙在利州榆林河上打架，其数不详，大风顿起雷雨交加，当地半数以上的房屋倒塌，瓦木人畜皆飘扬数十里，死伤千余，就连当地的官员都有一位因此丧命。
褒哥哥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正要哄着允恭睡午觉，他一听就来了精神，光着小脚就蹦下了床。“爹，你见到龙在打架了吗？”
褒哥哥连忙抱起允恭，满眼宠溺的笑道：“爹倒是没见过龙打架，不过，你若是再不乖乖睡觉，你就会见到你娘打你爹了。”
我没好气的站起身来，刚想埋怨几句，允恭吐了吐舌头，突然紧张的转过头来看向我，也不知他的小脑袋里在想着什么，绷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来对我说道：“娘，千万不能打屁股，最疼了……”
我和褒哥哥皆是一愣，然后齐齐笑出声来。
……
第二天早朝，我奉旨入宫，虽是千般万般的不愿，但也不敢逆旨。实则也并没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完颜亶对老天爷的发怒耿耿于怀，按照惯例，下个“罪己诏”，检讨自己的过失，恳求老天爷的原谅。而我最为大金的萨满圣女，奉天神佑，在这种时候，自然需要在场。
走个过场跑个龙套而已，纵使我多么的不想见到完颜亶，多么的不想踏入那宫门半步，也得装作一脸的无所谓。
我穿着坠地的萨满神袍，戴着沉重的萨满神帽，朝堂之上，翰林学士张钧抑扬顿挫的声音好似催眠曲般回绕在我耳中。我自打进了大殿，看都没看一眼完颜亶，一直低着头，静静的站在萨银身侧，我能感到的，有几道目光，有意无意的总是停留在我的身上，无心理会，只盼望着时间快点儿过去。
“罪己诏”终于念完了，我迫不及待的抬起重重的头，等待着完颜亶宣布退朝。可一抬头，正巧对上了完颜亶的目光，含笑的眼是在看着我，可眼中呈现着的，却是一片迷茫。
大殿中突然静得出奇，翰林学士站在殿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场面顿时尴尬起来。我冷漠的别过头去，却意外的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我，这跟我又没有什么关系？我连忙看向褒哥哥，他冲我淡淡一笑，像在告诉我，别怕。
这时，喜公公轻咳了一声，继而凑到完颜亶耳边，轻声说道：“皇上，张大人已经念完了。”
完颜亶“恩”了一声，将目光缓缓移向大殿中央的张钧，又扫视了一圈淡淡的问道：“诸位爱卿可有疑问？”
片刻的沉默，我忍不住在心底骂道，疑问个P啊，有事就说，没事就快点儿让我回家，我最大的疑问就是，你怎么还不去死！
“禀皇上，臣认为不妥。”说这话的人是参知政事萧肄，时常听褒哥哥和福泽提起此人，所作所为着实不招人待见。
完颜亶抬眼看了看萧肄，懒懒的问道：“有何不妥？”
萧肄正了正身子，开口答道：“回皇上，张大人草拟的诏书中说，‘惟德弗类，上干天威’，又说‘顾兹寡昧眇予小子’。这……弗类是大无道，寡者孤独无亲，昧则于人事弗晓，眇则目无所见，小子婴孩之称，此乃汉人托文字以詈主上也。”
话音刚落，便又有几位大臣上前附和，你一句我一句，讨论了好半天，和着张钧的文章根本不是在替皇上像老天爷做检讨，简直就是在骂皇上，又是大无道，又是孤独寡者，既不懂事又是瞎子，更可气的是，还是个小瞎子。
听着那帮臣子的讨论，我不禁暗笑，骂得好。
不自觉的看向完颜亶，他坐于大殿之上，嘴角含笑，像看戏似的看着殿中七嘴八舌的人们。真奇怪，被人骂了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不过也对，“罪己诏”嘛，若是不骂骂自己，又怎么能称得上是“罪己诏”。
过了好一阵子，直到汗流浃背的翰林学士张钧草拟的每一个字都被大臣们翻出来逐一批判了一遍之后，朝堂才得以安静下来。
“皇上，张钧分明是在用他们汉人的文字辱骂皇上啊。”萧肄再次开口。
众人齐齐看向宝座之上的天子，完颜亶轻哼一声，依旧淡漠的神情，望着已是浑身颤抖的张钧，字字都像含着冷箭似的说道：“拖出去，一百大板！”
张钧显然是被吓傻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被侍卫拖出了殿外。
我心底一惊，一百大板？那是要死人的啊。可就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啪啪”的声音便一下下的传入了耳中，伴着鬼哭狼嚎般的嘶吼，那笞杖与皮肉的撞击声，像刺心的亮剑，折磨得我痛不欲生。
我握紧了袖口，窒息般的难熬。大殿之中，那私语声无论如何也盖不住殿外传来的拍打声。十下……二十下……
“别怕，很快就过去了……”萨银轻柔的声音既不协调的闯入了我的耳中，可这声音，在我看来像是救命的稻草。
“银，快跟我说些什么，讲个故事吧，什么都好……”我咬紧了下唇。
“好。”萨银的声音像是在笑，却蕴着一丝沉重的悲伤，“是我八岁那年，一天晚上，娘带我在府中的园子里看月亮，那天的月亮好圆、好亮、好美……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月亮……”
萨银的声音像飘渺在云端般的，有中莫名的蛊惑我心扉的力量。我认真的听着，听着……
“那个女人，说我娘偷了爹送给她的耳环，呵，我娘怎么可能去偷她的……虽然那女人是爹的正妃，而我娘不过是爹的侧室，可是我知道，爹他经常会送给娘珠宝首饰，而且绝不会比那个女人少……”
我心中一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萨银说起他的母亲。
“我才七岁，任凭我再怎么努力，也挣脱不开那群下人，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娘被拖走……我哭着喊我爹，我知道爹不在府中，可是我除了哭、除了喊，什么都做不了……”
萨银不说了，我抬头看向他，绝美的侧脸上，那双澄澈的眼眸，似是有晶莹的泪光将要流淌。
“然后呢？”我急急问道。
萨银忽然淡淡一笑，转过头看向我，说道：“好了，已经没有那种声音了。”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已经结束了……
刚刚舒了一口气，只见两名侍卫拖着满身是血的张钧大步走了进来。下一秒，张钧便被扔垃色似的丢在了大殿中央。
他，死了吗？
我刚刚松弛了的神经又一次紧绷了起来。突然，摊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张钧一声呻吟，还好，他没死。我在心中庆幸着，一百大板啊，这人还真是命大。
正想着，只见完颜亶悠然起身，从宝座上缓缓走了下来。“人还活着？”一边走一边说着，眼光玩味似的盯着地上半死的张钧。
突然，“哗”的一声，那是宝剑出鞘的声音。我睁大了眼，眼前的画面闪得极快，可脑中却像是荧屏上的慢动作回放一般。完颜亶抽出随身的短剑，大步走到张钧身前，一把抓起他贴在地上的头，然后，手起剑落，眼都不眨的，滑进了张钧本就满是鲜血的口中。
“啊——”我本能的一声尖叫，然后下意识的用双手捂住眼睛蹲下身子。
本就刺鼻的血腥味儿混着那利剑冰冷的撕扯声，让我胃中翻江倒海。我蜷缩在地上，能感到萨银的手第一时间的抓紧了我的肩膀，是他在抖，还是我在抖？也许，我们都在颤抖……
“妍哥！”然后，褒哥哥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我不敢抬头，甚至不敢呼吸，紧闭着双眼拼命的摇着头，想把那恶心的声音摇晃出去。直到自己跌入了褒哥哥温暖熟悉的怀抱，我都控制不住那全身的颤抖。
“别怕，别怕，我在这儿……”褒哥哥一边慌忙的说着，一边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
可是，不行啊，那声音怎么还在继续？伴着完颜亶发疯了似的吼声，我能感到那把剑，一次次插进人的皮肉，割断了骨骼，缠腻着血脉。
褒哥哥似是还在说着什么，我听不清，真的听不清，耳中只有完颜亶近似癫狂的喊声。
我好怕，用力的将头埋在褒哥哥的怀中，哭不出声，一呼吸就是刺鼻的血腥，硬生生的堵塞着我的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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