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我可以淡定的面对周围的所有人，可是心，依旧被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惧侵袭着。洁白的裙角拖在稽古殿偏殿的青石上，我轻抚着袖口柔软的貂毛围边儿，空白的大脑断了篇儿似的闪着一道道曾经鲜活的身影。
一个时辰过去了，换茶的宫女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始终不见完颜亶。见不到他才好，只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宫？
“皇上召我入宫是为了什么事？”我瞄了一眼奉茶的小宫女，淡淡的问道。
小宫女福了福身，微微低着头答道：“奴婢不知道。”那种从容，的确是御前的人应有的表现。
我不禁在心中嘲笑自己，真是沉不住气，明明知道的，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答案。这些人，见惯了完颜亶的草菅人命，怎么敢对我多说半个字。
轻轻闭上眼，我认真的呼吸着，这是舒缓情绪的好方法，只是此时此刻，不晓得能否奏效。
二、三、四，我默念着那乏味的数字，有节奏的吸气、呼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没了太皇太后的碧玺在身边，只要一闭眼，便是无尽的噩梦。可我宁愿闭着双眼，这皇宫的一切，都让我深深的厌恶。
“皇上请葛王妃到宵衣殿用晚膳。”
突然，喜公公的声音缓缓传进了我的耳中。连忙睁开眼，许是光线的干扰，我竟一阵恍惚，恍惚到足以相信这一切都不过是场梦。待到眼前的一切由模糊渐而清晰，我面前的人，一脸堆笑着的喜公公让我立即清醒过来，终归是要面对现实。
天色已暗，上京的冬总是如此，每日都迫不及待的迎接黑夜的包围，稍不留神，便是冷夜的来临。宵衣殿并非想象中的灯火通明，不同往日，偌大的宫殿中只散落的点着几盏宫灯，让人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得摸索着前行。
才进了殿门没走上几步，喜公公便小声对我说道：“皇上就在殿中等王妃，奴才这就退下了。”
我侧头看向他，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带着身旁的两名小太监转身出了宵衣殿。
静，静得让我毛骨悚然。我站在原地紧张的环顾四周，前方明暗交替的宫灯下是用膳的桌椅，可那边，并没有完颜亶的身影。左手边，除了高几红柱，再无其他东西，而右手边，铺了白绒貂毛毯子的软榻、摆了虎皮鹿角的墙壁，还有，通往宵衣殿寝宫的玄关小廊。
就在我将目光落到那通往寝宫的一片漆黑的时候，一道柔柔的笑声“咯咯”的响起，轻轻的绕在大殿之中，似有似无的荡漾开来。
我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抖，紧接着，便有轻快的脚步声从寝宫的方向传来。我睁大了眼不敢出声，是人是鬼？完颜亶每日住在这染指了鲜血的宫殿中，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容不得我多想，一团黑影便直直奔着我而来差点儿与我撞了个满怀。但是，没有，她在我面前停留了片刻，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手中，然后便一边系着衣襟上的扣子一边跑出了殿门。
“你来了。”完颜亶的声音。
我连忙转过头去看向他，将手中的东西藏在袖口中。他正缓步向我走来，直到走近了，我才看清他的表情，依旧那样慵懒的神色，淡淡的微笑，如同很多年前一样。我承认，他笑起来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得到处都是，柔和的足以让天使发呆，可是，他真的是恶魔，许是恶魔都要对他崇拜。
“陪朕用膳。”说着，他便自顾自的走到了桌边。
寒冬腊月，我的内衫却早已被汗水浸透了。手中的东西被我紧紧攥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让他从掌心滑落。我担心。担心自己的袖口不够宽大，藏不住它，不禁伸手扯了扯衣袖。
完颜亶缓身落座，侧过头来看向呆站在原地的我。“来。”简简单单一个字，竟让我的呼吸都在颤抖。
我紧抿着下唇，迈着艰难的步子，靠近他，再近些。然后，二话不说的坐在了椅子上。他轻声一笑，拿起筷子为我夹菜。
我心中一惊，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来。六年前，也是他要我陪他用膳，也是他亲自为我夹菜，结果呢，结果他一手击溃了我的幸福。如今，好不容易将这幸福重新拼起，承载着更多的责任和温暖，可他，又要做什么？
“奇那说，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他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我。
一听到奇那的名字，我似是还魂般的被惊醒。宫外谣传，皇上近日都不上早朝，整日在宵衣殿与宫女厮混在一起，就连他前阵子最为宠爱的那位肘王妃都只得靠边儿站。想来，那宫女就是奇那了吧，不然，刚才怎么会见她衣衫不整的从寝宫跑出来。
想到这里，手中的匕首开始隐隐发烫，是的，那是把匕首，而且我可以肯定，那是巴海随身携带的那一把。这手感，再熟悉不过。当初我和奇那、巴海一路北上，巴海便是将他的匕首交到了我的手中备我防身所用。不用刻意的观察，只要用拇指轻轻按在它的柄纹上，一朵小巧的凤仙花便会印在上面。那是巴海亲手刻上去的，因为奇那的名字，女真语的意思就是凤仙花。
“怎么？还要朕下旨不成？”他眯着眼看我。
我一愣，紧了紧握着匕首的那只手，继而抬起另一只手来拿起了筷子。
此时此刻，哪怕是给我吃龙肉都不会有半点儿的味道。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似是并不介意，细嚼慢咽神情自若。
不经意间侧头看向他，这样的完颜亶，若是不认得的人见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联想到他就是大金的国主吧，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要怎样和面前这位文气的公子挂上边儿。
“允恭多高了？”他突然问道。
我犹豫着放下筷子，抬起手来摆放了一个高度，“差不多有这么高。”
他瞄了一眼，继续夹了菜放进我的碗中。
“怎么不吃？”
“我吃饱了。”
“吃那么少就饱了？”
“是。”
“你就不怕朕治你欺君之罪？”
“不怕！”
话音刚落，他又是轻声一笑，“妍哥，你怎么一点儿都没变？”
“是，只不过皇上变了不止一点儿。”我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
他一愣，随即放下碗筷，起身走到我的身后，俯下身来在我耳边问道：“你知道吗？”
我没有好奇的询问，因为我知道，如果他想说的话，不会等上很久。果然，他只是顿了顿，便又继续说道：“我们大金的习俗，兄娶弟媳，弟纳兄嫂。”
话音刚落，便有一记轻柔的吻落在了我的耳边。我不禁一颤，绷紧了神经控制着自己想要扁人的冲动。冷笑着说道：“皇上不是已经纳了肘王妃了吗？”
“那不过是个开始。”说着，他将双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朕不过是想看看朝中的反应如何。”
反应？他还有脸这样说？本就是人人自危，谁还会在意他到底接了谁进宫，谁还会指责他杀了皇后还是德妃，谁还会记得他赐死了道济害死了六姐。
“妍哥。”他单手托起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他。“别着急，等乌禄死了，朕就接你进宫。让你做皇后好不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瞪着他，“上天若要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皇上，你疯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灭亡？”我一字字的说着，带着我深深的诅咒和永恒的厌恶。
他一愣，不过只是一瞬便又展开了笑容，继而，那笑容再次升华，笑声回荡在宵衣殿，像可怕的鬼泣，震得人心发颤。
“你要朕亡？哈！只要是你说的，那又有何不可？”他发疯似的一把拉起我，“但在这之前，朕把允恭接进宫来和你团聚如何？”
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允恭，允恭怎么可以进宫。他明明知道那是我的软肋，是我内心不可触碰的雷区。
“把允恭接进宫来抚养，朕亲自教他……”他一手拉着我的胳膊，一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碰允恭一下。”我紧紧盯住他，先前的那种惧怕瞬间烟消云散，只留下了仇恨的种子在心底滋生。
“哦？”他哼声一笑，渐而松开了手，“那咱们走着瞧吧，我可爱的妍哥。”说着，他转过身去，冲着殿门大喊道：“来人！”
他要做什么？下旨吗？是要禁锢我还是要谋害褒哥哥？或者，是要接允恭进宫？无论哪一个，都不可以，绝不可以！
来不及多想，不能让他下旨，一个字也不要。在他话音刚刚落下的下一秒，我像被恶魔附体一般的抽出了袖中的匕首，狠狠的向他的背心刺了进去。然后，只见他身子一僵，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滚烫的血液。
“嘭”的一声，殿门被猛的推开。
“妍哥！”
我惊慌失措的松开了紧握着匕首的双手，全是血，都是血，是我做的吗？可是刚刚那个声音，那么熟悉的声音，好像是在叫我。
“哗啦”一声，桌上的碗筷掉了一地，完颜亶一手扶住桌角，一手捂住胸口，侧过头来看我。那眼神，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挖掘着我心底最后的柔软。
“朕只是想……叫人送你出宫……”完颜亶艰难的说着，鲜血从嘴边流淌下来。
我错愕的看着口吐鲜血的完颜亶，还没等昏暗的灯光照清他的眼眸，便见一把长刀从天而降，硬生生劈在了完颜亶的肩上。血光骤然四溅，我的脸上，衣上，瞬间绽开了无数朵红花。然后，完颜亶，便直直的倒了下去。
脚下一软，我跌坐在地上。
“妍哥！妍哥！”这时，有人突然将我抱在怀里，我抬头一看，是完颜亮。而他身旁围着的，好多人啊，是谁？仆散师恭、唐括驸马、徒单大哥……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没事了，别怕，都过去了。”完颜亮紧紧将我圈在怀中，可颤抖着的我无论如何也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将头埋进了他的臂弯中，无声的哭了起来。
他死了吗？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快乐。
……
褒哥哥赶来的时候，奇那正不厌其烦的为我擦拭着身上的血渍。我能听到大殿之中，完颜亮等人压低了嗓音的讨论声，弑君、宫杀，既是篡位，便避免不了的杀戮。
“妍哥……”褒哥哥一把推开偏殿的大门，三步并两步的一把将我抱住。“我来晚了……”
我伸手环住他的腰，轻摇着头说道：“不晚，刚刚好。褒哥哥，我们回家吧，我想允恭。”
“好。我们这就回家。”他揽住我的肩，温柔的笑道。
“王爷……”奇那在一旁小声的说着。
褒哥哥侧头看了看她，继而点了点头，说道：“这几年委屈你了，过几日我便派人接你出宫。”奇那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恍恍惚惚的被褒哥哥拥着走出宵衣殿，走出宫门，上了马车。直到迈进了葛王府的大门，直到看见了晴儿和苏露儿放大了的面容，我的脸部肌肉才有了些知觉，勾起了一丝微笑。
完颜亶，就这样死了吗？我躺在浴桶中问着自己。相对于其他人，他死得未免太过轻易，轻易得有些对不起我对他的仇恨。可是我，并不觉得快乐，反而，心在痛。
果然是变天了，明天开始，大金皇位上坐着的人，便是完颜亮。那是他梦寐以求的位置，是他多年的野心，如今，终于实现了。
他会快乐吗？
无论如何，我所知道的历史都在按步就班的的滑行着。而我不了解的历史，带着令我窒息的恐惧，也在向我靠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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