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柔柔的铺撒在雕花的窗棂上，透着斑驳点缀暮色。花几上，月白色的酒壶孤身安坐，好像在遥望窗外的残阳。

　　头还微微发胀，已经忆不起是何时回到了房间，只记得当我感受到温暖而柔软的锦被覆在身上时，朦胧间，看到的是完颜褒的背影。

　　我努力的回想，却也只是想起了只字片语，还有零星的闪过那首颠覆了誓言后的《钗头凤》。可是，即便是只字片语，我也感觉到胸口开始涌着温热了。

　　腿上的伤愈合得很快，福泽说，只要我不再跑跳，那丑陋的疤痕过几日便会脱落，只是，免不了会留下一条细细的印迹。

　　我脱下满是酒香的衣裙，换了条粉红色的绣花襦裙，领口金丝的花瓣飘飘洒洒，袖边嫩绿的花藤蔓延。

　　洗漱完毕，在镜前落坐。

　　听说头发象征着古代女子的爱情。青丝，就是情丝。

　　青丝缨络结齐眉，可可年华十五时；

　　窥面已知侬未嫁，鬓边犹见发双垂。

　　多可笑呀，放眼千年，那凤凰花树下灿若星河的誓言总要配上一缕青丝，可坠入爱河的女子当然不晓得，剪下的那丝丝缕缕，最终缠住的只是自己。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天无棱，江水为竭。东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女人总是那么傻。

　　想当年看言情小说的时候，我也沉醉在“山无棱，天地合”的梦境中，幻想着自己是琼瑶笔下的深情女主，总会有一个人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人可以让我许下这样的誓言。

　　可是当绾绾扭曲着她的脸，诗歌朗诵般声情并茂的对我说“苍天呀！我要与你相知相惜，长存此心永不褪减。除非高山磨平峰棱，除非滔滔江水枯竭，除非寒冬里响起雷声阵阵，除非六月翻飞白雪，除非天与地合为一线，直到那天才敢与你将此情此意断绝！”的时候，我彻底被打败了。的确，倘若你是个男人，有一个女人深情款款的抓着你的西服袖口，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必然是撒腿就跑。

　　究竟有几个男人能承担得起这样的誓言。

　　简单的绾了个垂云髻，又从盒子里拿了玉钗插上，起身看向镜中，像一树粉艳的樱花，烂漫而凄丽。是的，这份凄丽，怕是和心境有关。

　　定定的看着镜中的身影，我细细思量。纵使我昨晚对完颜褒说过些什么，也不过是醉酒之言，他也未必会当真，想必，我也没说些什么才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弄明白怎么回去才好。我可不想在这个没电话没电脑的时代呆上一辈子。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我匆匆打开门，福泽端着清粥走了进来，一脸疲惫。

　　“这是怎么了？”我忍不住问道。

　　福泽轻轻的将碗放在了桌子上，叹了口气道：“妍哥，待你大婚之后，定要安心扶持夫君，切勿邀宠胡闹。”

　　“我今天可没招惹你，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还没打算嫁人呢。”我瞥了他一眼，盛起一勺清粥，放在嘴边轻轻吹着。

　　福泽继续说道：“我还真是担心，你若真的嫁了乌禄，他怎么能受得了你这脾气，不把你休回家就是你的福气。”

　　“那就告诉乌禄，哪凉快哪呆着去，本小姐才不嫁呢！”我扭头看向窗外。

　　“哈席里捎了信来，说是赛色怀了身孕。”福泽又叹了口气：“明明是好事，可那信中写的全是赛色的不是，争风吃醋妇人之口舌。”福泽摇了摇头。

　　“哈席里？赛色？这都谁啊？”我咽了口粥，连忙问道。

　　福泽愣了愣，解释说：“阿席里是我的正妻，赛色是我的侧室。我一时疏忽了，忘记你都不记得了。”

　　世间男人一样花，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丢下手中的勺子，酝酿着用眼神杀死福泽。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福泽皱着眉。

　　“你到底娶了几个？”我冷冷的问道。

　　“加上三个小妾，一共是五个。”福泽顿了顿，说：“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哼，都凑上一桌麻将还有富余了，居然还有脸说！”我气得直拍桌子。

　　福泽无奈的笑了笑，说道：“我真为乌禄担心。”

　　粥是喝不下去了，我起身就往门外走。“你去哪儿？”福泽在我身后问道。

　　“去打点儿水，把耳朵洗干净。”我头也没回的说。

　　出了客栈，我漫无目的游走在街上。

　　街上灯烛华灿，犹如白昼，绒线铺、蜜煎铺、香铺等都将各色货物陈列出来，人群涌动，好不热闹。

　　“这位姐姐，请问今天怎么如此热闹？”路过香粉店，我问忍不住问了正在门口挑选胭脂的女子。

　　“你不知道？”女子显然是惊讶得很，说道：“今晚昭福酒楼可是有表演呢，听说来的是西塘有名的歌姬柳依依，那可是要中秋进宫给皇上唱曲儿的，今天要不是宰相大人摆宴为江南才子们举办斗诗会，咱们这平民百姓的哪里听得到柳依依的曲儿。”说着，女子掩唇笑了笑，又道：“虽说进不去那酒楼，但在外头望一望也好，据说这柳依依不但曲儿唱得好，人长得也美，要是能看上一眼就值了。”

　　原来是斗诗会，那女子想来也不喜诗词，要不怎么把重点都说在了那柳依依身上。

　　那些看准了时机的小商小贩自是不会错过这场盛会，都拿出了自己的招牌沿街叫卖着。街上大多都是锦衣华服的少爷小姐，着实显示了南宋都城的繁华。偶有几位布衫公子，举止风雅，谈吐流畅，看来是去参加斗诗会的才子。

　　我在街上转了几圈，决定回客栈叫上福泽和完颜褒，啊，还有陆游和唐婉，一起去凑凑热闹。想必他们也是乐于此行。

　　“褒哥哥，外面好热闹呢，听说是昭福酒楼在办斗诗会，咱们邀上陆公子和婉妹一起去看看可好？”我一进客栈的门，便看到了正从楼上走下来的一袭紫衫的完颜褒。

　　完颜褒含笑走到我身前，似乎在考虑着我的提议。

　　我轻轻拽着他的袖口摇晃着说道：“褒哥哥，去吧去吧，你不是也喜欢他们汉人的诗词吗？而且，妍哥也想去长长见识呀。”

　　撒娇谁不会，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事。并且，这招用在男人身上，百试不爽，千说不厌，万次万灵。

　　“真的想去？”完颜褒问我。

　　“当然了！”我用期待的眼神仰头看向他。

　　这时，陆游和唐婉进了客栈，见我和完颜褒站在楼下，便立刻走了过来。

　　“完颜大哥，乌林答姐姐，原来你们没去斗诗会呀？”唐婉说着，露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

　　“小弟正想去看看，完颜大哥，不如一起去见识一番。”陆游彬彬有礼。

　　我见这阵势，立即趁热打铁：“是呀褒哥哥，你看陆公子都这样说了。”

　　完颜褒无奈的笑了笑，说道：“好是好，只是怕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毕竟我们是金人。”

　　陆游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道：“完颜大哥，你这么说，小弟又要惭愧了。大哥放心，只要你不说，没人看得出来你是金人。”

　　看着唐婉在一旁频频点头，我也几乎有一种想要把脑袋贴向大地的冲动。

　　“那好，咱们就去凑凑热闹。”完颜褒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我去叫上福泽。”

　　“我去我去！”没等完颜褒反映，我便跑上了楼。

　　结果，福泽任凭我死缠烂打就是不肯从床上起来。还说“心里烦得很，没那般雅兴。”

　　正当我第N次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福泽拉起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算了妍哥，福泽他心里烦，自是没了兴致，即便随我们一同去了也仍是不能尽兴。”

　　我撇了一眼扫兴的福泽，不甘心的说道：“不去就不去，我们就把你自己扔在这里，你就继续郁闷吧！”

　　福泽苦笑了一下，起身看向完颜褒：“妍哥就交给你了。”

　　“那是自然。”完颜褒淡淡一笑，眼中仿若泛着一层涟漪。

　　“我才不用交给谁，我能照顾好自己！”扭头向房门外走去，完颜褒跟在了我身后。

　　“妍哥？”下楼的时候，完颜褒叫住了我。

　　我回过身问去：“怎么？”

　　“昨晚……”

　　“昨晚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我好像什么都没说过吧。”还好我反应机敏，看他还怎么说。

　　完颜褒缓缓扬起嘴角，说道：“我是说，昨晚你把这个落在屋顶了。”说着，递给我一条绣着杜鹃花的白色帕子。

　　我接过那帕子，一时语塞。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昭福酒楼，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会邀请江南有名的班子前来表演。但这斗诗会还是第一次，更让人意料之外的是，柳依依竟能应邀前来助兴。这无非是让原本就热闹的都城临安锦上添花。据说这柳依依才貌双绝，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昭福酒楼，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上等酒楼。上到雅间里陪酒的姑娘，下至丫头伙计，个个都是精挑细选。来这里的宾客，都是达官贵人江湖英豪，风流才子商贾显贵，市井的百姓是万万不敢走进这里的。昭福酒楼里一碟小菜的价码，怕是够普通百姓家生活上一年半载。但即使是这样，昭福酒楼也是每日人流如织。摆寿宴客、接风洗尘，一掷千金者大有人在。不愧是临安，不愧是都城，不愧是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可谓“人财”济济啊。

　　这次斗诗会的匾额，是宰相大人泼墨提笔亲自写下的，可想它的影响力了。因此，江南才子无不为之前来，争取在此一诗成名，从此飞黄腾达。

　　随着人流沿路走来，我们得知了不少关于昭福酒楼的信息。当然，这也促使我的心更加跳跃不已，恨不得马上飞进昭福酒楼里。

　　“完颜大哥，听说除了各地参赛的才子和宰相大人相邀的贵客之外，都是进不去酒楼的。”陆游边走边说，面露失望之色。

　　“无妨，我们先去看看再说。”完颜褒缓缓说着。

　　酒楼门口，围观的人群比肩接踵，只留了一条由士兵把守的小道出来方便行走。而小道的那段，还有着专门的接待人员在招呼着一位位衣着光鲜趾高气昂的“贵客”，和一脸傲色扬扇作雅的“才子”。

　　我们一行四人站在热闹的人群之中观望了一会儿，一声“宰相大人到！”打破了鼎沸的人声。伸头看去，便见一个男子的身影走近。看面貌已过不惑之年，一袭圆领紫色长袍在身，颈上套着一个上圆下方的饰物。单手放置于身前，缓缓而行。

　　待那人走进了酒楼，人声便又开始嘈杂起来。

　　“看来，我们是进不去了。”陆游叹息着。

　　“那倒未必。”完颜褒说道。

　　“褒哥哥你有办法？”我想我的眼睛一定是发亮的，不然完颜褒的眼眸里怎么映出了闪烁着的我。

　　完颜褒微微点了点头，拉起了我的手，对着陆游和唐婉说道：“跟我来。”

　　在完颜雍的一路“保护”下，我们终于挤到了酒楼的那段。果然，负责接待的两名小厮打量了我们少许，随即满脸堆笑地问道：“几位可有请帖？”

　　势利小人！这就是我给那小厮的评价。见到穿戴得好些的就这副嘴脸，也太会察颜观色了些。

　　“没有。”完颜褒缓缓的说。

　　小厮愣了愣，立马冷了脸：“没有在这凑什么热闹，碍着大爷的眼有你好果子吃！”

　　完颜雍冷冷一笑，从腰间拽下一块玉佩扔到小厮怀中：“拿着这个，给你们宰相大人看！”

　　小厮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又看了看一身霸气的完颜褒，虽是不解的表情，却也麻利的揣起玉佩进了酒楼。

　　不一会，那小厮满头大汗的跑了出来，一边恭恭敬敬的将玉佩还于完颜褒一边赔笑说道：“哎呀，小的眼拙，小的该死，几位快请，宰相大人吩咐，得给几位准备上等的雅座，小的这就去张罗。”

　　我一脸不相信的看着完颜褒，没想到他这么有面子。陆游和唐婉显然也是满脑子的疑问，但却不好开口发问。

　　完颜褒依旧牵着我的手，好像怕把我弄丢了似的，根本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我也不急着挣脱，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被他牵在手心，有种说不出的安全感。

　　昭福酒楼，果然名不虚传。刚踏进酒楼，便感到一股无处不在的富贵之气。汉白玉的屏风，紫檀木的圆桌宝椅，黄花梨木的花几，千金铸造的牌匾，楼阁、玉柱、悬关、门庭，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我们四人在小厮的指引下缓缓走向围绕着酒楼正中玉台的一张紫檀圆桌。我仔细看了看，原来，整个酒楼算来，和我们坐的这桌子档次相同的一共有七处，分别围绕着正中华美的玉台，可谓是看表演的最佳地段了。

　　再看向我们身后的那些桌椅，明显逊色了许多。且不说能不能看得清柳依依的容貌，就连桌上的菜色都显然不如我们面前的。

　　“褒哥哥，那边有人一直看着你。”我用眼神示意了完颜褒，顺势挣脱开了他还紧握着我的手。

　　完颜褒侧头看过去，随即一笑，但回过头来的时候，却是紧锁了眉头。我好奇的又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人，一身华服，满脸贵气，像黑水晶一般深邃的双眸，眼角却微微上扬。的确是个美男子，可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就是感到别扭。

　　突然，那人也看向了我，我不由一惊，连忙回过头来。

　　“乌林答姐姐，虽然今天也有美酒，但是你可别再喝那么多啦！”唐婉看着桌上精美的酒菜，笑着对我说。

　　看来这唐婉是摸清了我的性子了，知道我不是什么千金淑女，怕我在这场合失了身份。不过也对，酒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从猴子变成人需要成千上万年，从人变回猴子只用一瓶酒。

　　完颜褒一脸笑意的看着我，我撇着嘴对唐婉说道：“我又不是酒鬼，哪能顿顿离不开酒。再说，喝完酒变成猴子你们又要笑话我了。”话音刚落，桌上的那三人居然齐声笑了起来，我一一瞪了过去。

　　“乌林答姐姐，你说话真有意思。”唐婉忍着笑说道。

　　我看了一眼酒楼中央已摆设了古琴的玉台，仰着嘴角说道：“这就有意思了？明儿没准姐姐我一高兴还给你唱一曲呢，猴子唱曲儿你见过吗？你就找准了机会把我灌醉吧。”话还没说完，唐婉就再也忍不住笑声，咯咯捂起嘴来。

　　我承认，我是故意在逗她笑。我甚是爱看唐婉的笑容，甜甜的，暖暖的，让人忍不住的怜爱。只是，在若干年后，这样的笑容还会出现在她的脸上吗？

　　再看向陆游，他满目之中都是唐婉的身姿，好似所有人都不存在一般的凝视。是呀，那样的笑容，他怎能不爱。

　　“你爹石土黑可真是厉害，生出你这么活宝来。”完颜褒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中。我不由转头看向他，不料又对上了他满是笑意的眼。

　　“褒哥哥。”我说：“你有一双爱笑的眼睛。”

　　完颜褒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周围的人不住向我们这里侧目。

　　不一会儿，周围静了。

　　一位身穿宽袍，文人模样的中年人缓缓走上了玉台。

　　我知道，这斗诗会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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