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华美,金匾耀耀。插了桂子的雕花案几犹如娉婷的仙子,散着阵阵幽香。三两而坐的江南才子们聚精会神的听着台中之人讲述繁杂的比赛规则,有的凝眉苦思,有的坦然自若。
满室繁华,风雅相伴。青衣长袍固有折扇作陪,美酒佳肴更待诗词附和。想来这场名震江南的斗诗会必是精彩绝伦。
我缓缓扫视四周,却没见那宰相大人的身影。想来他老人家该是在楼上的雅间里隔帘观望吧。
这斗诗会,虽名为斗诗,却是不拘于形式。诗、词、歌、赋,只要应题应景,便可为之。在座的那些才子,都是江南各地精挑细选前来的,无不人中龙凤,自然不是三言两语能比较出个高低的。
整个斗诗会分为两场,第一场比学识,第二场比才能。所谓学识,不过是像现代玩儿的唐诗接龙成语接龙,首尾字相接,不能自由编造,只能引用传世之言名家之作。至于才能,那便是现场出题作诗了,这个还有些难度,也让我更感兴趣。
我杨千落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我老妈好歹是个中学语文老师,逼着我从小就背唐诗宋词,虽然我没能像她老人家期许的那样把古诗倒背如流,相反能背全的没有几首,但我对这吟诗作对还是颇感兴趣的,有事儿没事儿就喜欢自己作首小诗在绾绾面前炫耀一番。这让绾绾羡慕不已,逢人便夸“我们家落落4岁美术,5岁钢琴,6岁古筝,小学时就能自己作诗了呢!”
“铛——”玉台中人一鸣翠锣:“既是接诗,那便以诗仙李太白的诗开头好了。诸位才子不必拘礼,起身应接便是。”那人望了望窗外,继而说道:“今日有酒有月,若不《把酒问月》更待何时。诸位听好,这便开始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话音刚落,便有三人陆续起身,最先站起的那人缓缓而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一位黄衫男子竟将结尾又绕回了“人”字,好心机!
未等话落,已有人接上:“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这几人怕是真的杠上了,又是“花”字。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
“游哥哥,方才是诗,现在是词,看来这些才子都不简单呢。”唐婉看向身边的陆游。
陆游微微点了头,说道:“这头尾相接的把戏本是没有什么,但如此频繁的将尾字迂回,久了便终会有词穷之时,到了那时,方能辨出谁胜谁负。”
我看着陆游看向诸多才子的眼中泛着些期许,便开口:“陆公子怎么不去凑个热闹,把那些才子们都比下去才好。”
“你以为陆老弟心中没有计较吗?他是不屑于现在出手而已,时候未到罢了。”完颜褒含笑说着。
“小弟惭愧,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完颜大哥。”陆游摇首低笑。
我掩唇而道:“原来如此,看来今儿是有好戏看了呢!”
“姐姐就想着看好戏,何不也参与其中?”唐婉眯眨着眼说:“上回小妹可是见识了姐姐的文采了呢,定是不输于那些才子。何况,那些才子们已经巴巴的看了姐姐好久了呢!若是姐姐占了今日的鳌头,那帮人还不溜溜的打道回府,今后再也不敢自称才子了。”
我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一惊。不好好接诗应词都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不过,唐婉的话确是又把我拉回了醉酒的那夜,我的确是在陆游唐婉面前卖弄了一番。可是,那都是人家的诗词,我纯属盗版,还好不是在现代,否则非被唾沫星子淹死不可。
“婉妹才是名副其实的才女呢,姐姐我那点儿所谓的文采早就用尽了。”我故作无奈的说着,惹得唐婉一阵浅笑。
这昭福酒楼的菜肴就是比那客栈的美味精致,可惜我一个都叫不上名字来。想我杨千落在现代,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啊,就算是满汉全席我也能认出几个来。但这满桌的佳肴,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一个时辰后,那热闹的应接之声戛然而止,原来是先前那黄衫男子,第N次的将尾字又转到了“人”字上。良久,不曾有人做声。那男子昂首站立于席间,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回过眼来看向陆游,他扬着嘴角,显然是心中有的应对的答案。
不出所料,未等我开口询问,陆游便缓缓起了身,与那男子遥遥对望,男子眼中明显一惊,面露怀疑的问道:“这位公子可是能对得上?先前诸位才子可是不下十数次应对了此字,公子可不要念重了才好。”
陆游轻点了头,答道:“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此诗出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此句一出,震惊四座。大有甚者捶胸顿足以表懊悔。
陆游轻轻扫了眼四周,又说道:“其实这‘人’字开头的诗词还有许多,只是诸位一时忆不起罢了。小弟不才,恰巧又想起了几首。”陆游无视众人的惊叹之色,浅浅一笑:“南唐后主李煜的《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韩文公在《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中吟道‘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张若虚‘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白居易‘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我忍不住打量着陆游,不得不佩服,“百年苦乐由他人”,这不又将尾字转回了“人”?这才是有着“小李白”之称的陆游,这才是名传千古的陆游。
太帅了,我在心中呐喊!
我正一脸崇拜的看着此时此刻无比高大的陆游,远处一串清脆的人声突然回荡在寂静的酒楼之中:“好一句百年苦乐由他人!小弟杨万里,吉州吉水人,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一个年龄不大的白衣小少年颇有雍容大雅之风的从容而立。
等等,他说他叫什么?杨万里?
我不禁狠狠的拍了自己的额头。难道就是那个一生力主抗金,后来与陆游等被世人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的“杨万里”?
“怎么了?”完颜褒关切的问道。
我连忙答道:“没,没什么。”只是,我脸上分明露着傻兮兮的笑容。
“在下陆游,越州山阴人。”陆游坦然应答。
杨万里眼中泛着钦佩之色,说道:“原来是陆兄,莫怪小弟唐突,小弟今日有幸结识陆兄乃是三生有幸。”
陆游忙施礼说道:“陆某何德何能,这可是抬举陆某了。今日在座各位无不饱读诗书文采卓越,令陆某大为惊叹。”
此番话一落,那些衣冠才子们这才缓和了面色,原本将嫉妒显露无遗的神情变换为一脸的傲色。
在我和唐婉满目崇拜的表情下,完颜褒一脸的赞许便显得真诚了许多。
“诸位,若是没有疑义,那本轮的胜者便是这位陆游陆公子。”台上的宽袍中年人朗声说道。
席间众人纷纷对望,却不曾再有人起身,最多不过与身侧之人耳语几句,便又面露难色,显然心有不甘,却又无从反驳。
台上之人扫视了一圈,开口说道:“那好,本轮陆公子胜出。”随后,“铛——”的一声锣鸣,即是这斗诗会第一轮比赛的休止符。
随着台上那人的退去,昭福酒楼便又陷入了阵阵的高谈阔论之中。
“快看,柳依依!”突然,有人指着酒楼正中的玉台喊道。
我随着众人看去,一位娴静如娇花照水的女子正缓缓走在那玉台之上。
不同于寻常女子的装扮,她身上穿的是双蝶戏花的淡粉短衫,衣襟两侧的束带巧妙的在胸前打了个结,碎带垂至裙摆,嫣红的百折绢丝罗裙拖地而坠。面容晶透,眉不描而黛,眼中闪一抹清冷。
“真美……”我不由惊道。
唐婉盈盈一笑,说:“哪有姐姐美,我看她是及不上姐姐的三分呢。”
“你呀!嘴巴总像摸了蜜糖似的。”我哧哧一笑。
唐婉嘟起小嘴:“人家说得可是实话呢,姐姐你听,那些人不都在拿柳依依跟姐姐相比呢嘛!”
我用余光扫了一圈,果然大家的目光都在我和柳依依之间交错。顿时,虚荣心无限放了。
我打量着完颜褒和陆游,想看看他们见到美女之后会是怎样的神情。不料,两人齐齐的视若无睹状让我大为失望。在我看来,这柳依依的确美得很,他们俩怎么不为之所动呢?看那些衣冠楚楚的才子和权归,明明都已经垂涎三尺了。就连楼上被雅间的垂帘遮挡住的人影,此刻也都纷纷挑帘观望。
“褒哥哥,你说,是我美还是那柳依依美?”我展颜看向完颜褒。
完颜褒浅浅一笑,然后若有所思的说道:“这个,各有千秋。”
我撇了他一眼,转头问向陆游:“你说,我和柳依依比,谁更美些?”
陆游显然面露难色,略思片刻,说道:“那柳依依是个脸上凝着百合般柔美的女子,而妍哥小姐则是玉面芙蓉,明眸生辉。柳依依虽美,却显得孤傲冷清,小弟看来,还是妍哥的明亮更让人舒心。”说着,他看向完颜褒:“完颜大哥不过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完颜褒点了点头,继而对我笑得一脸灿烂,好像个被揭穿了心事的小孩子。
我装作没看见,扭头说道:“他可未必是这样想的,刚刚还‘各有千秋’呢!”
“姐姐难道不曾听过这样的话吗?‘情人眼中出西施’,说的就是完颜大哥呢。”唐婉一脸的坏笑。
“我才不是他的情人!”我红着脸急忙说道。
唐婉一愣,然后笑开了花:“是是是,是小妹说笑呢,姐姐别生气。”说完,笑得更甚。
忍不住看了完颜褒一眼,他倒是淡定自若的样子,令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终是在气些什么,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柳依依缓身而坐于琴边,既不自报家门,也不看众人的面容。只是轻轻台了素手,撩动了弦,悠然抚琴。
周围静了,只闻得琴声铮铮如高山,潺潺如流水。让人仿若置身于似真似幻的仙境之中不能自已。那阴阳刚柔,腾挪转折,在柳依依的芊芊素手下变幻莫测。
一曲谈罢,众人还沉浸在那妙曼的天籁之中,过了许久,待大家缓过神来,才突起了阵阵的掌声和络绎不绝的喝彩。
这时,柳依依起身轻轻施了一礼,便又随即落座。
片刻的凝眉后,轻柔细碎的琴声缓缓涌出。只见柳依依缓缓台了头,犹如一汪秋水似的双眸洞穿尘世般的望着前方,轻抿着的薄唇慢慢张启:
一剪梅花万样娇。斜插疏枝,略点梅梢。轻盈微笑舞低回,何事尊前,拍手相招。
夜渐寒深酒渐消。袖里时闻,玉钏轻敲。城头谁恁促残更,银漏何如,且慢明朝。
浅浅吟唱,婉了韵脚,惊了天仙。
琴声一个回转,柳依依继续唱到: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玉簟秋,腊梅香。一首曲子,两首不同的词,在柳依依的口中却是同样的无暇无疵,定是要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了。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忍不住感叹。
与此同时,我看到了一抹亮丽的身影立于楼上的雅间前。一双杏仁眼,两弯柳叶眉,脸如凝脂发如丝绸。只是,为什么她的目光中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刀光。而她那目光锁定的,显然是玉台之上的柳依依。
不会是柳依依的情敌吧?我心里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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