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七十九个日夜,我无数次的想象着与他重聚的情景。是在雪止天晴的葛王府后花园,是在微风轻舞的扬州城醉银楼,是在曲院风荷的西子湖苏白堤……
日升月沉草木枯荣,二百七十九个日夜的等待,却不想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人。
我紧紧握着那尔菁的手,心中不停的颤抖。
他的箭,总是那么精准,就像两年前的那场婚礼,大红的花轿上三箭连环的情景历历在目。
“王爷的骑射还真是让他人望尘莫及。”那尔菁怪腔怪调的说着,继而转过头来抚了抚我的手,“妍哥,我们走。”
有时候,人能够不思考是种莫大的幸福。就像此时此刻的我,像丢了三魂七魄,傻傻的随着那尔菁的牵动而前行,可眼光,却难以从他的身上移开。
“她就是妍哥?”这声疑问,从那熟悉的声音中飘出,显得格外不真实。
“是。”徒单大哥为难的看了看我。
那尔菁“哼”了一声,徒单大哥连忙别过头去。这时,一阵马蹄声催醒了大脑罢工的我。众人随着声音齐齐看去,还未等我看清来人,褒哥哥已经策马迎了上去。
矫健的身姿、熟悉的背影,褒哥哥翻身下马疾步向前,我一愣,对面挥鞭而来的竟是张书瑶和巴海。
“瑶儿,你怎么来了?”褒哥哥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郁怒,更多的却是饱含深情的关切。
“巴海!”褒哥哥厉喝一声。
巴海连忙下了马,“王爷,娘娘担心王爷安危执意要来寻王爷,属下拦不住……”
“瑶儿。”褒哥哥将张书瑶扶下马,“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现在有了身孕,凡事要多加小心才是。”
张书瑶默默点了点头,然后,眼神穿过褒哥哥的手臂,落在了我的身上。褒哥哥似又说了些什么,她眼光一闪,又重新落到了另一边。
“哗啦”一声,只有我自己听得清晰。那是心,碎成了满地琉璃……
“妍哥……”那尔菁的眼中透着抹不去的悲伤。
那悲伤,是为我吗?
我展颜一笑,“我很好,只是,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
说着,我放开那尔菁的手,转身向不知所然的踏雪走去。我不能哭,不能在这些人的面前流泪,哭又怎样,至多只能得到一点同情。
可就在我扬起的马鞭重重落下的那一瞬,泪如泉涌。
什么叫多余?像此时的我吧,犹如夏天的棉袄冬天的蒲扇,即便只是摆放在那里,也分外碍眼。
含着泪水,我惨然一笑,我本就是多余的,对于这个时代,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萨银说,这是神的安排神的眷顾。可为什么,若是神可以进到我的心里去,看到的,将是他赐予的悲伤。那颗心,千疮百孔血迹斑斑,像被啃食了千百次后留下的毒瘤,联通了五脏,殃及了六腑。
踏雪飞快的奔跑着,树枝抽打着我的脸颊,那畅快的刺痛感,比起我心中的,微不足道了吧。
奔出树林,穿过围场,在夏夜柔和的月光下我竟冷得浑身发抖。不知道是什么方向,只记得我发疯似的鞭打着踏雪冲出了侍卫的包围。
还要多残忍,在我面前上演的那场幸福。还要多残忍,让我甩不掉脑中曾经的幸福。还将怎样残忍,面对没有你的日月星辰……
头脑开始混沌,神智已渐渐不清晰,手中的缰绳不知落到了哪里。最后的意识,是那灿烂的星河,皎洁的月光,潺潺的溪水,还有,青草的芳香……
……
我说:“真诚相对,互相扶持,情有独钟,患难与共。”
他说:“妍哥,承此一言,必守终生。”
他都忘了,许下的承诺,就是欠下的债……
也不知睡了多久,好冷,当我醒来时,瓢泼的大雨正无情的拍击着我的身体。浑身酸痛,眼前模糊的不成样子。
我这是在哪儿?踏雪又在哪儿?
挣扎着起身,我茫然的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心里空落落的。轻而易举的辜负,不知不觉的陌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何去何从,没有人能告诉我。人家说,爱的背面是不恨,而是漠然。可是我的心,痛得快要死掉了,叫我怎样漠然。
漫无目的的走在倾盆大雨下,真想让它冲刷掉我所有的记忆,那样,就不会再痛了吧。褒哥哥是怎样忘记我的?拜完颜亶所赐,是那次刺杀吧。多希望此时此刻,谁也给上我一刀,体验一下命悬一线后的滋味……多希望此时此刻,成为萨满神坛上的祭品,也好对得起我多余的灵魂……
跌倒、爬起,绕过山脚,穿过草地,直到乌云散去,闻到了阳光的味道,我已是在悬崖边站了好似一个世纪。
“小姐!”
是我的幻觉吗?我好像听到了晴儿的声音……
然后,一股强劲的力量将我拽起,僵麻的双腿踉跄着在原地转了半个圈。接踵而来的,是“啪”的一声清脆,脸颊顿时如同火烧。
我骤然惊醒,缓缓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完颜亮通红的双眼还有颤抖着的嘴角。
轻轻一笑,还不等将他眼中狼狈的自己看得清晰,便被扯入了他的怀抱。那么用力,我的骨骼都好似在作响。
“对不起对不起,妍哥,我怎么会打你,我怎么舍得打你……”他颤抖着、哽咽着,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幸好,幸好……”
“我不会死的。”我轻轻说着,额头上,有他的泪水划过,缓缓的,落进了我的嘴里。“可是,死去要比活着容易……”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带你去找乌禄,让他休了那个女人。”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额头,小心翼翼的说着,声音轻的好似快要飘了起来。“只要我活着,绝不允许你死……”
“绝不允许……”他反复说着,我能感到他身体的颤抖。
“何苦呢。”我轻声一笑:“没有我,你们都会幸福……”
他的身体骤然一僵,然后,原本便紧紧圈住我的手臂更是加了几分力道。“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妍哥,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告诉我,要我怎么办……”
……
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梦中,是唐婉那首掩泪而著的《钗头凤》。
睁开眼,是在自己的房中,浓重的药香腻满了屋子,萨银正坐在床边一脸温和的望着我。
“银……”我的声音沙哑得难听。
“渴吗?”萨银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我点了点头,他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热茶,再转过身来,笑的一脸无暇,周身散发着的气韵,足以让我忘却身体的酸痛。
轻轻将我扶起,他坐在床沿拉我入怀,一边喂我喝水一边淡淡的说着:“并非每个人都懂得生命,乃至于,珍惜生命。不了解生命的人,生命对他来说,是一种惩罚……”
我含着他喂下的茶水,没有咽下,也没有吐出。静静回味着他的话,那声音,仿若不甚分明的诵经,洗礼着我凌乱的心。
“心是最大的骗子,别人能骗你一时,而它却会骗你一辈子。当你对自己诚实的时候,世上便没有人能够欺骗得了你……何不问问你自己的心,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没有谁,能让你为之放弃生命,那不是爱,那是对生命的践踏……”
我缓缓抬头,“对不起,银,害你们为我担心了。”
萨银灿然一笑,“傻瓜,想通了就好……”
“完颜亮呢?”我突然想起了他说过的话,他说,他要去找褒哥哥,叫他休掉张书瑶。
萨银轻轻皱了皱眉,“他等你退了热才离开的,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葛王府了吧。”
“不行,我得去找他!”我腾的一下子起身,却被萨银一把拉了回来,跌入了他的臂弯中。“听话,乖乖躺下。”
“可是完颜亮他……”
“你若是去了,只会更糟。”
是啊,我若是去了,只会更糟。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被一串脚步声惊醒。
房内,空无一人,断断续续的争吵声不清晰的飘进了耳中。
我挣扎着起身,光着脚向门口挪动。开了门,仍是无人。随着声音的方向,我悄悄走着,绕过回廊,后园的小池边,几个熟悉的身影立于月下。
“将军,在下和妍哥小姐也并非一般主仆情意,小姐待我巴海如何我自是清楚。”巴海顿了顿,“可我家王爷之命,在下不敢不从。”
“他脑子坏了你也良心被狗吃了?”福泽气恼的吼着一把抓住巴海的衣领。
完颜亮拉住福泽的手,看向巴海说道:“交给我,回去告诉乌禄,就说你已经交给妍哥了。”
“这……”巴海为难的看了看完颜亮,“将军,恕在下不能从命。”
话音刚落,福泽一拳打在了巴海的脸上,巴海别过头来,恰巧,对上了我的目光。我心下一紧,“够了!”连忙喊道。
“妍哥?”福泽和完颜亮异口同声的叹道。
“怎么也不披件衣裳就出来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萨银推开发愣的福泽向我走了过来,近了,皱起眉头埋怨道:“鞋子也不穿好,刚退了热再着凉怎么办?”
说着,便要拉起我的手。我抬手一甩,躲开了他纤细的手指,径直向巴海走去。
不过二十几步的距离,我看到了福泽慌乱的眼神,看到了完颜亮紧握的双拳,看到了巴海紧抿的双唇,看到有落花浮在池中,看到有飞蛾扑向月色……
“巴海。”我笑着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是什么东西?给我吧。”
巴海犹豫了片刻,不敢看我,却仍是从衣襟内拿出了一封信来。他双手揉捏着,迟迟没有抬头递给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夺了过来。“不就是封信嘛,褒哥哥写的?”
巴海没有回答,我歪头一笑,看向完颜亮问道:“这回不是你写来骗我的了……”
“妍哥……”完颜亮轻声叫着我的名字,黑水晶般深邃的双眸闪着异样的光。
我踮了踮脚尖,故作痛苦的说道:“你们继续,我好冷,还是先回房去了。”说完,我便提了提裙摆向身后跑去。
逃似的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微风摇晃着烛火,我坐在灯前抚摸着手中的信封。没有署名,没有半个字。可我不敢拆开,褒哥哥会写些什么?不会是对我的想念,不会是对我的牵挂。
多可笑,命运弄人。几个月前,我还每天盼着褒哥哥的来信,兴致勃勃的拆看着所有的思念,天真的堆积着想象中的幸福。如今,却没有勇气正视那份苍白与无力。
脑中开始回想着褒哥哥的字迹,第一次见他的字,是那首《诉衷情》:星繁月寂卷轻霜,俯耳敛锋芒。前缘普新曲,绵意挂钱塘。忆往事,惜流芳,爱无伤。拟歌盟誓,万雪仙山,执子归乡。
那些我以为刻骨铭心的回忆,如今,也只有我念及着它的美好。他当然不记得了,可是我,要我怎么忘……
指尖,微微的颤抖,呼吸,渐渐的加重,眼眶,慢慢的氤氲……
放大了的瞳孔终是凝在了那薄薄的纸张上。每一个字,那一笔一划,像锋利的刀子,不停的切割着我的心。
是休书……
原来,是休书……
褒哥哥与我,恩断意绝的,一纸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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