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唐婉的信时，南方还是西风凋碧树的秋，而上京的天气却已凛冽如冬。
我反复看着唐婉娟秀的小字，脑中勾勒着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湖心画舫，碧波荡漾，共执手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吟诗词、谈歌赋、道理想。陆游和唐婉，终是盼到了花轿红烛。信上说，他们成亲的日子是九月十五，而我看到信时，他们已该三朝回门了吧。
我很少出门，死皮赖脸的住在沁园，霸占着萨银的那个世外桃源，十几二十天都不进城一次。一来，我这个被休回家的大金第一美女实在没有什么可炫耀，二来，我对排着长队进府提亲的阿猫阿狗有着本能的厌恶，然而最重要的是，我怕，怕在某个街角、某间酒楼、某家店铺，不经意间碰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听到有关他和她的讯息。
“想来也奇怪，明明怕冷，却还盼着下雪。”我斜倚在窗边，笑着对萨银说。
萨银放下手中的茶杯，给了我一个暖心的微笑，“天气越来越冷了呢……”
是啊，天气越来越冷了，褒哥哥的生辰也快到了。
正想着，一个身影落入了我的视线，一袭深蓝的袍子，一双深邃的眼眸。然后，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轻轻开启。
我淡淡的笑着，“这么早就下朝了？”
完颜亮点了点头，一边接过晴儿递去的手炉一边说道：“皇上身体不适，今天早了些。”
“王爷，小姐一早做了好些点心，晴儿这就去端给王爷尝尝。”晴儿自顾自的说着，然后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出去。
这丫头，当初哭着喊着要跟着我和萨银走，装的那个可怜，如今跟我们都混熟了便开始没大没小起来。好在我们都不在意那些，有她在周围倒显得热闹。
对了，上个月皇上任命完颜亮为中京留守，年后便前往中京任职。而前几天又升官进爵封了他岐王的头衔，如今他这个庶出的长子，也是位有爵位的藩王了，可见完颜亶对他这个弟弟的特别关爱。
随意聊了些无伤大雅的趣事，萨银便开始坐不住了，拐着晴儿跟他进了城。整个沁园，只剩下慵懒的连动弹一下身子都嫌麻烦的我，和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的完颜亮。
少了萨银和晴儿的七嘴八舌，我和他突然没了话题。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开口道：“其实，你不必每天都来看我。”
他没有搭话，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容，自从，我收到褒哥哥写下的休书继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见人之后，他便一直是这种表情。
如同往日一样，直到暮色褪去，又陪我用完了晚饭，他才踏出沁园的大门。三个月来，除去我进城回府探望爹娘他们，每日都是如此。
是我固执还是他固执，我们从不讨论彼此间的是非与否，甚至不曾谈及有关每个明天的一切。俗话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可是我们的今朝，平淡的不及一滩白水。
……
褒哥哥生辰那天，我坐在园中的亭子里弹了一夜的琴。我没哭，也不觉得冷，只是有些难过。
除夕那天，我依旧没有回城，不是怕家中热闹的气氛，而是怕有了我，反而热闹不起来罢了。只是没想到，完颜亮那晚也没有回城，陪着我和萨银在沁园守岁，第二天吃过午饭才离开。
初三，我终是不忍心再让石土黑老爹三番四次的派人来，带着晴儿回了府。饭桌上，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几位在上京任职的哥哥也都带着嫂嫂回府团聚。爹娘显然很高兴，一直说着我们小时候的旧事。
吃过午饭，我跟着四嫂哈席里去房里看小明媚。都说婴儿是一天一个模样，一点儿都不假，若是多找几个孩子来让我认，我一准儿猜不出哪个才是。
刚抱起小明媚，还不等多看上几眼，福泽的侧室赛色便牵着容睿的小手进了屋子。
“小姑姑。”容睿甩开赛色的手，一边跑着一边向我张开了胳膊。我无奈的笑了笑，连忙将怀中的孩子递给了身后的哈席里，蹲下身来给了容睿一个大大的拥抱，继而轻捏着他的小脸儿说道：“容睿，快来让小姑姑看看，有没有长胖？”
“小姑姑，容睿刚才背着奶娘偷偷吃了好多好多点心。”容睿小声说着，还不忘用自己的小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然后奶声奶气的小声道：“小姑姑千万别告诉我娘，不然又要打屁屁。”
我扑哧一笑，拍了拍容睿的小肩膀，夸张的点了点头。
“妍哥，既然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这大过年的也好让爹娘安心。”赛色笑着说道。
别看哈席里这个正妻一天到晚没个样子，但好在福泽有赛色这个贤内助，家中大小事务都兼顾得周全，对爹娘也是恭敬孝顺，就连对待嚣张跋扈的哈席里也总是客客气气一忍再忍。不愧是福泽最爱的女人，总是有他的道理。可惜，位份只是个侧室而已。
我抚了抚容睿的小脑袋，缓缓起身，“我也想在家中多住些日子，可近来有些认床，在沁园住的惯了，一下子换了地方反倒睡不着。”
我知道这种托词有多么的苍白无力，但我仍是这样说了。
“不如我叫人去趟沁园，给你把床搬回府来算了。”哈席里没长脑子的说道。
我尴尬一笑，“四嫂，你还嫌府里不够热闹不成？”
哈席里疑惑的皱了皱眉，我无奈的叹了口气，都是孩子的妈了，怎么一点儿都不见成熟呢。
跟哈席里还有赛色聊了一会儿，我便打算和爹娘道别离开。赛色带着容睿同我一起出了房门。回廊上，赛色似是不经意的说着：“听说前几日唐括大人又带着二公子来府中提亲了。”
我默不作声，只是目视着前方。
“人家都说唐括大人的四个儿子里，就数二公子最为出色，从小就跟着汉人师傅念书，前阵子又升了兵部侍郎。”赛色顿了顿，见我仍是没有反应，又继续说道：“除夕那天陪娘守岁，娘也念叨着二公子的好，说是隔三岔五就来给爹娘问安，每回来府里都带着好些新奇玩意儿……”
“哦？有那么好？”我终于忍不住了，轻笑一声说道：“那你怎么不嫁给他？”
话音刚落，赛色顿时白了脸，满眼错愕。我心下一酸，知道是自己过分了，连忙停住了脚步解释道：“我知道大家都是为我，都惦记着我，可爹已经答应我了，从今往后我自己的事儿自己做主。”
“话倒是这样说……”赛色的目光渐渐柔和。
“我又不是嫁不出去，而是不想嫁而已。”我紧接着说道：“回头若是娘再提及此事，你就直接告诉娘，我不喜欢什么唐括二公子，就算他再好也……”
后来的话，我没能说出口。抿了抿双唇，然后转过身去走向了府门口。
就算他再好，再好又怎样，再好也抵不过褒哥哥曾经的好……
刚踏出府门，晴儿便追了出来。“小姐！怎么都不叫上晴儿。”说着，便将臂弯搭着的白狐坎肩儿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抱歉的笑了笑，继而白了她一眼说道：“就算不叫上你，你不是也跟了出来？”
“晴儿当然得跟着小姐！”说着，她挺起腰板拍了拍自己单薄的胸脯，“晴儿可是小姐的贴身大丫鬟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吩咐门口的侍卫去备马车。街道上人来人往，眼光落到哪一出，都是红彤彤的年景。
“可不是，葛王府门口都放了一个时辰的炮竹了……”
“我看这侧妃也快改成正妃了吧，对了，你弟妹和她娘家不还带点儿姻亲嘛，还不趁这机会巴结巴结，人家如今生个儿子，这孩子说不好将来还能当上王爷……”
我不是故意听到这些话的，我不是故意伤心的。褒哥哥和张书瑶的孩子……
“小姐，马车备好了。”府里的车夫将马车牵到了门口停下。
我还在愣神，晴儿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口。“小姐，可以走了。”
我回过神来，慌忙上了马车，逃似的，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所有人都在看我，看我狼狈的身影，笑话我的昔日风光今日伤。
……
皇统五年的正月，一晃而过，我仍是将自己封闭在沁园，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
这天，下了好大的雪，一早醒来窗外就是刺目的莹白。萨银又入宫准备法事去了，吃过饭，我照例教晴儿练字，完颜亮依旧准时的出现在了我的视线当中。
看他顶着满头银白进了屋子，晴儿连忙迎上去想要帮忙打扫，我刚想阻止，好在她注意到自己满手的墨迹时停住了脚步。
我“扑哧”笑出声来，对着晴儿说道：“快去洗洗。”说着，便起身走向了完颜亮，解下了他的披风，又踮起脚来弹净了他头上的落雪。
就在手臂落下的那一刹那，意料之外的，他竟单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凝眉对上他的眼眸，他正静静的看着我，眼角带着一丝笑意。
有多久没见到他这样的神情了？
“你，怎么了？”我呆呆的问道。
“没什么。”他一愣，继而缓缓松开了手，径自走到了火炉边坐下。
我莫名其妙的耸了耸肩，突然想起平日晴儿都会拿了暖手炉给他，便急急跑到了桌边，把自己用来暖手的那个拿起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又是一愣，然后，嘴角扬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一手接过手炉，一手顺势拉住我的手抬头说道：“后天我就走了。”
“后天？”我惊讶的睁大了眼。
不得不承认，这半年来，我早已习惯了有他存在的生活，虽是言语不多，交谈更少，却莫名的让我感到安心。不是没想过他就快去中京任职，不是没想过每天见不到他的日子，但一向喜欢逃避的我，总是任性的想象着那期限还很遥远。
他点了点头，手指轻柔抚摸着我的手背，可眼光依然停留在我的脸上。“妍哥，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我一怔，开始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出了问题，“什么？”
“我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中京吗？”他的眼眸中开始有些异样闪动。
“去中京……”我低下头，眼光落在了他与我相交的手指间，不禁苦笑：“和你一起吗……那算什么？”
他缓缓起身，抬起手来捧住我的脸颊，“你想算什么，就算什么。”
眼眶有些湿润，我轻轻摇了摇头，不等我开口，他便问道：“还记得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话吗？”
我答应过他的话……是啊，我答应过的……
我似乎听到了自己心中冰雪融化的声音，只一瞬间，便有泪水滑了下来。他用手指轻轻抹去我的泪，柔声说道：“你答应过我，若是有一天你想要离开乌禄，我一定是第一个……”
“可是……”刚一开口，我便哽住了喉咙。
他在我额头轻轻一吻，将我揽进了怀中。“没有可是，这一次绝不允许你有可是……”他的声音那么轻，却透着满满的坚定。“妍哥，我等了你半年，等你要我带你走，可你始终没有……”
我心下一震，原来，他真的一直在等我……其实我知道，只是，我太自私，太骄傲……
“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我就快疯了。”他紧了紧拥着我的手臂，低下头来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可是……”泪水不听话的流着。
“我说过，没有可是。”他心疼用双唇擦拭着我眼角的泪痕。“只要和你在一起，要我怎样都好，没有可是……”
不是不感动，“可是倾叶姐姐呢？”我哽咽着问道。
他的吻，认真的落在我的脸颊、唇边，豪不在乎我的“可是”。
“可是徒单倾叶呢？她是你的妻子……”我又一次说道。
他缓缓停了下来，淡淡一笑，“只要有你就好，所有人都不重要……”
我不禁咬了咬下唇，“你，不是要休了她吧？”
“我要娶你，妍哥，只有你……”话音未落，我又想反驳，他灼热的气息便封住了我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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