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无论是城中车水马龙的闹市还是沿途山明水秀的风景，在我眼中都蒙着一层灰色，黯然无光。
晴儿在我的麻木和萨银的无奈下显得极为安分，只是纯净的小脸儿上一直挂着我无论如何也模仿不出的绚烂，那种绚烂，好似与生俱来的气韵，在我忍不住想要爆发时安抚着我的心。
萨银说，褒哥哥遇刺之后昏迷不醒，但口中依旧含糊的唤着我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可以忘了我，忘了我们所有的承诺……
“傻瓜，乌禄会想起来的，你是妍哥呀，是海罗伊河畔最温暖的清风，是布伦山上最美丽的杜鹃花，是乌林答家族的骄傲与荣耀……”
“给乌禄些时间，早晚有一天……”
“也许等我们回到上京他就恢复记忆了呢……”
每一天，都在马蹄的奔跑中迷迷糊糊的睡去，又在车轮的滚动中似梦似醒的睁眼。耳边回旋着的誓言，说好要要一同珍惜的明天，可是如今，我们的永远却无情的断了线。褒哥哥，你知道吗，我的世界崩塌了。
……
上京会宁府，骄阳似火，却温暖不了我湿冷的心。
葛王府的门前，两名看守的侍卫睁大了眼看我，朱红的府门吱嘎开启，达哈苏最先迎了出来，身后，是眼眶泛红的巴海和满是泪痕的苏露儿。
“小姐！”苏露儿哭喊着扑进我的怀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轻拍着她的背，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巴海，终是问出了口：“巴海，王爷呢？”
巴海的嘴角有一丝抖动：“王爷去了兵部，一时还不能回府。”
我轻轻推开苏露儿，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回头看了看萨银。不需要说什么，他一定了解的，我的心情，我的恐惧。
回身定气，刚迈开迟疑的脚步，只见两道身影立于门前。一个，是粉面桃花的张书瑶，一个，是对我吹鼻子瞪眼的乌古论氏。
宽大的袖口内，我隐忍着握紧了拳头。然后，头也不回的向街道另一头走去。
“小姐！”苏露儿追上来喊道：“小姐，带奴婢一起走。”
我停下脚步抬起手来，为她拭了拭眼角的泪，“好。”我点头，“我们回家。”
熟悉的路口，熟悉的店铺，我曾以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萨银回了原王府，而我，如同三年前，第一次迈进家门的场景一样。在一群人欢喜纷扰的簇拥下，我的心出奇平静。石土黑老爹轻拍着我的肩膀，故作生气的埋怨我回家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而娘她早已偷偷躲到了一旁，悄悄的抹起了眼泪。
“妍哥！”这是哈席里的声音。
我连忙转身看去，哈席里抱着孩子疾步进了厅堂，然后二话不说的把怀中的婴儿扔到了护在她身侧一脸忧心的福泽手中。我能清楚的看到福泽在结果孩子的那一刻，脸上惊恐而又松懈下来的表情。
“妍哥！你终于回来了……”哈席里跑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回来就好，无论怎样……”她不再说下去，难得的，这么安静。
福泽缓缓走到我身侧，“你四嫂说什么都不让别人给孩子取名，偏要等你回来，我前几天才写了信给你……”
“当然要我这个做姑姑的来取名字了，谁也不许跟我抢。”我笑着接过他的话，问道：“都还不告诉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孩。”福泽说着将孩子小心翼翼的递到了我的怀中。我好奇的看着怀中的婴儿，“是四哥的长女呢。像四嫂，鼻子、嘴巴都像，恩，眼睛像四哥，以后肯定是个大美女。”我笑着说。
“都少说几句，让妍哥先去休息吧。”石土黑老爹掐着小胡子看我。
我点了点头，与大家打了招呼，便带着晴儿和苏露儿向堂外走去。刚迈出门口，灿烂的阳光瞬间将我包围。我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看向福泽和哈席里笑着说道：“叫明媚吧，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乌林答明媚。”
……
品红的雕花案几、桃色的花鸟屏风、黛紫的香柜、月白的床帐，房间中的摆设还如从前一样。
“苏露儿，你带晴儿下去吧。”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墙壁上的字画，淡淡说道。苏露儿轻轻福了福身，拉着晴儿出了房门。
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泪水静静的流淌。无力的瘫倒在床上，望着被风吹的轻轻抖动的床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傍晚，简单吃了些东西，还没等放下碗筷，便有圣旨传到了府中。喜公公还是老样子，装腔作势的眯着眼，尖利的声线抑扬顿挫的震动着。
跪地、谢恩、接旨，匆匆换了身还算庄重的衣裙，怀着自己也摸不透的心情上了进宫的轿子。
稽古殿的书房，清风摇曳着烛火，完颜亶面窗而立，背对着我。没有请安，没有说话，我静静的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过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问道：“听说你在扬州开了酒楼？”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
“是。”我冷漠的吐出一个字。
“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又说，只是这一句，声音中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抖。
我不禁冷笑，我也曾经这样认为，可是，我还是回来了。为了亲眼看到褒哥哥的安然无恙，或者，还为了亲耳听到褒哥哥对我说，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
“有什么打算？”他问着，依旧没有回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无力的答道：“没有……”
“也许，是朕错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你恨朕吗？”
我一愣，继而笑道：“你说呢……恨到做梦都想将你碎尸万段！”
话音刚落，一声轻笑飘进了我的耳朵。他竟然还会笑？
然后，一眨眼的功夫，他已转过身来对上我的眼光。嘴角，荡着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飘的到处都是。
“恨得好，你越是恨朕，朕越是舒心……”他的声音不甚飘渺，我一时恍惚，却是竟莫名的心悸。那一世，我和他，也算有了瓜葛，结了因果吧……人声喧嚣的邺城集市，某人骑着骏马招摇过市，某人受了惊吓破口大骂，然后，我居然不经意的笑出声来。
“怎么？”他疑惑的问道。
我错愕了收敛了笑容，淡淡的说道：“若是皇上没有要事，臣妾这就要出宫回府了。”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你是萨满圣女，朕说过的话不会改变。你仍旧可以随时入宫。”说完，他顿了顿，继而又补了一句：“也好经常看看你六姐。”
是啊，该去探望六姐的。可是，我的心好乱，乱得不想再在这个冰冷的皇宫里停留半刻。
“臣妾告退。”我冷冷的说着，继而转身向着稽古殿的大门走去。
独自走在殿外的石阶上，宫女太监三三两两的从身旁经过，可我依旧觉得这里静得可怕，像是一条幽静得近乎死寂的小巷，足以让人窒息。
下意识的加快了脚步，宫门外，除了一脸焦急的苏露儿，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我淡然一笑，心情也逐渐放松了下来，缓步走向他们。
“你们怎么来了？”我苦笑着问道。
“还不是担心你，谁想会在这儿碰到他。”萨银斜着眼看向完颜亮。完颜亮毫不理会萨银的白眼，轻声对我说道：“没事就好。”
……
第二天，第三天，第五天，葛王府始终没有派人来接我。
我的心，一天天的冷却下去，哪怕是失忆了，哪怕是一丝一点的不记得我了，可我还是名正言顺的葛王妃，还是与他洞房花烛的妻子啊。为什么，他都不曾过问我的去向，不曾派人来接我。
所有的人，好像串通好了似的，对褒哥哥只字不提，甚至有关葛王府的一切，甚至是那尔菁和徒单大哥他们，都绕着弯儿似的单单聊些有的没的。
我不敢问，怕答案太残忍。
一个月过去了，天气开始闷热，我仿若回到了还没出嫁的那些日子。府中上下仍旧视我为珍宝，石土黑老爹仍旧笑呵呵的任我在家中逛来逛去。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我乌林答阿林宜尔哈，好似从未出嫁过。
六月十四，皇上出宫围猎，据说这是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一次。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外戚女眷都在名单之列。
那么，我会见到褒哥哥了吧……
在六姐的帐子里，小道济抓着我的手指咯咯的笑着，牙还没长全，上下加起来只有七颗而已。
六姐苦笑着看向我说道：“这孩子真奇怪，见了皇上只会哭，可见了你却笑个不停。”
我都听说了，道济如今已经一岁半了，可是还不会说话，哪怕连一声“爹娘”都没叫过。
“六姐，道济还这么小，不过就是比其他孩子懂事的慢些，过些日子就会好的。”我这样安慰着。
“是啊，我也这样想。”六姐起身抱起道济，又叹了口气说道：“可皇上来碧霄宫的日子却是越来越少了……”
话音刚落，六姐慌忙的低下头来看我，眼中划过一丝怜惜，然后笑着问道：“我娘她身体还好吗？”
我一愣神，继而笑道：“姨娘好得很呢，吃的多睡得香，近来也没染上风寒，气色也不错。就是时常念叨着你和道济，还请了萨满法师给道济祈福呢。”
我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串，其实我知道，六姐是怕说多了自己的苦恼，惹得我联想起褒哥哥来，毕竟，比起皇上和她的状况，我和褒哥哥简直就是陌路了。
到了道济小睡的时辰，我和六姐道了别出了她的帐子。不等想好该去哪里，就见那尔菁迎面走了过来。“就知道你来看贤妃娘娘了。”
我掩唇笑道：“你不是最爱骑马的嘛，这会儿怎么有闲心来找我了。”
“还不是你徒单大哥，跟着几位王爷打鹿去了，还不让我跟着，说那是他们男人间的战争，硬把我打发开了。”那尔菁虽是嘴上埋怨着，可那甜滋滋的表情还是让我心中一阵酸痛。
显然，那尔菁似是看出了我的异样，抬眼看了看渐黑的天色，“二哥说林子里有‘大叶子’。不如咱们去找找看，说不定还能碰上几只。”
“大叶子”其实就是紫貂，或者叫做黑貂，在这里大家都把它叫做“大叶子”。刚上高中的时候，绾绾用她参加选美比赛的奖金买了一件貂皮大衣，爱不释手的向我炫耀着，两万多块哇。
我正回想着，那尔菁已经拉起我的手向马棚走去。
牵着踏雪进了围场，恰巧看到了与一群亲贵女眷围坐在皇后身边的张书瑶。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原本还在说笑的面容瞬间一僵，但很快的，便恢复了面色。
我轻轻闭了眼，深吸一口气，翻上了马背，先那尔菁一步奔向了林子中。耳边的风声唰唰响起，身侧的风景一闪而过，这是种快感，似是越快越能忘却烦恼。
兜兜转转，在林中逛了一个时辰，别说“大叶子”了，就连“叶子毛”也没发现。我倒是不在乎这些，但那尔菁却不甘心的要回去找完颜亮算账。
还没等我们上马，只听身后草丛中一阵响动，下意识的回过头去，趁着明亮的月光，摇晃着的树影下，一只受伤的小鹿蜷缩在草丛深处，警惕的看着我和那尔菁。
“看来伤的不轻。”那尔菁看着小鹿对我说：“没准儿是他们猎到的，不知怎么逃了出来，你看那腿上还有箭伤呢。”
鬼使神差的，我竟放下马绳向小鹿走了过去。小鹿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走，许是伤得太重，刚立起身子便又栽卧了下去。
心下一紧，人类是多么残忍的动物，肆意的猎杀这些无辜的生命。当人们对上它们或惊恐或企求的眼神时，难道就没有一丝的心疼？
可是，青草、野兔、狐狸、狼，水藻、虾蟹、池鱼、鸟，即便没有人类，它们也要遵循食物链的规律吧。
俯下身来，我轻轻靠近这个残喘着的小生命。
“妍哥！”那尔菁惊恐的喊声从身后响起，与此同时，面前似是一道阴影滑过，继而有血光雨点般飞溅到了我洁白的衣裙上，顿时绽放了殷红的花。
然后，一声低鸣，面前的小鹿呜咽着倒了下去。我这才发现，是箭，插在它的身上，刺了那么深……
我僵在原地，脑中一片嗡鸣，直到那尔菁一把拉起我，反复的看着我身上的血渍，确认我没有受伤才摇晃着我的双肩将我晃得清醒。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马蹄声急促传来。
“谁这么没长眼！没看到有人在吗？”那尔菁冲着声音的方向吼道。
话音刚落，只见徒单大哥飞身下马，跑到了我们身前，“受伤了没？”
“你射的箭？”那尔菁没回答她的话，满脸惊讶的问道。
徒单大哥摇着头，还没等开口，便有一道熟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荡进了我的耳中。“是我。”随之而来的，是那个曾经爱我、容我、耐我、随我、宠我、等我、迁就我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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