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的冬季总是过早不见了太阳的踪迹，当最后一缕阳光被黑夜吞噬的时候，裴满皇后带着两名贴身宫女出现在了宵衣殿，我的房中。那张与绾绾一模一样的面孔，那种好似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夺目的凤冠，华贵的宫装，微抿的薄唇泛着淡雅的色泽。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更何况，我早就在第一次见她时与她结仇搭怨。更何况，她曾怂恿六姐对我下毒手。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我中规中矩的福身，垂眉顺眼，毫无破绽的掩饰着心中的不安。
“起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看了看跪在一边的奇那，又说道：“你们都下去。话音刚落，跟随着她的宫女便轻步出了偏殿。
忽明忽暗的烛火迷离的闪烁，她侧头看了看半开的窗，一边走向那边一边说着：“这么冷的天儿还开着窗，也不怕受了凉。”说着，抬手合上了窗扇，宽大的金边儿袖袍刺着我的双眼。
没有回头，她背对着我面向看不穿风景的窗棂，一动不动，像晕染临摹了敦煌壁画的浮雕，纵使只是背影，也无法颠覆难以言表的气场。
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没想到吧，我会来看你。”她转过身来，将目光落在散着暖光的烛灯上，柔和的音调使我心中一紧。
“不知娘娘有何事？”我轻轻问道。
她抬眼望向我，“受人之托而已。”说着，缓步走向我，将一封信放在了桌上。“我也该走了，皇上戌时就会回宵衣殿，看完之后烧掉吧。”
我不禁一愣，皱起眉来满是疑惑的看着她。她淡淡一笑：“看了就明白了。”说完，便摇曳着身姿向门外走去。我正充愣着，她又回过头来补充道：“还有，不要让你身边的那个宫女看到，她是皇上的人。”
傍晚的时候，奇那被喜公公叫了出去，现在还没回来，看来裴满皇后是算好了时机才来宵衣殿的，而且，应该已经打点好了一切吧，否则怎么可能明目张胆的进了宵衣殿。
入宫半月，褒哥哥自然早就回了上京。十多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宫外的一切，惦念着褒哥哥，却无从知晓任何信息。而这封信的出现，恰恰给了我神秘的安慰。
夜风摇晃着树影印在窗上，内心的疑惑随着信件的开启展平而跳动起来。这字，竟是萨银的。
……
小心翼翼的将纸张丢进暖炉之中，看着它骤然化为灰烬，一个失神，竟忘记了眨眼，直到火光充斥出了泪，酸溜溜的渗进心底。
坐在桌边发愣，喜公公一声“皇上驾到”冲破了我空白的头脑。
精致的晚膳一一摆上桌，我淡淡的看着他白皙的面容上两抹熏黑的眼眶。他自顾自的吃着，细嚼慢咽，仿佛我不存在一般。
我不说话，不出声，静静的坐在他对面。身体虽然禁锢在这宵衣殿，但灵魂早就飘到了九霄云外。
十几天来，从我口中吐出的字都能够数的过来吧，是八句还是十句？
“皇上，按日子来算的话褒哥哥早就回上京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待他放下碗筷，我迫不及待的慢声说着，语气声柔的不带发颤。
他淡淡一笑：“开始？”颇有意味的看向我，继续说道：“乌禄前夜遇刺，如今一条命算是保住了，但仍旧神志不清，你想要朕怎样开始？”
我的双手在颤抖，紧紧握了握藏在衣袖下的拳头，强忍着眼泪说：“既然是这样，那皇上更不必忧心了，褒哥哥即便想要反也是有心无力。”
“话也不能这样说，现在不反，不代表以后不反。”他似笑非笑的看我。
咬紧了牙关，我别过眼去不再看他。我在怕，怕我再对上他那副欠扁的脸会真的忍不住和他同归于尽。不是怕死，我是怕我死后，连累的人，太多。
“怎么？听到乌禄遇刺的消息还能这么冷静，看来你们两个的感情并没有外面传的那么深厚。”他缓缓起身，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头也不回的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
……
孤灯挑尽不成眠，丑时一到，偏殿的空气渐渐弥漫了淡淡的熏烟，刚吸进肺里便止不住的咳起来。翻身下床，刚穿好了鞋子，“当”的一声门被推开，奇那满脸焦急的冲进屋子喊道：“小姐，快走！宵衣殿走水了！”
话音刚落，完颜亶出现在了眼前，穿着单薄的睡袍，二话不说拉起我的手便大步向外走。那张惯性懒散的白皙面容变得凝重，紧握着我的那只手莫名的加了几分力度，三步一回头的看向我。
我的心狂跳不止，在众人的保护下出了宵衣殿，漫天的火光映在身后，将夜照得通红。
“皇上！”裴满皇后小跑着奔向我们这边，后面跟着不下十名太监宫女，更有侍卫齐齐向宵衣殿奔跑。看似乱作一团，实则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内臣指挥着，尖利的声线比起那熊熊火焰更加惹人惊心。
“皇上……”裴满皇后一脸担忧的走近我们，眼光落到了完颜亶握着我的那只手上。我慌忙抽出手来，下意识的向一旁挪了两步。
接下来便是一片混乱，给完颜亶加添衣戴帽的，为完颜亶电灯照路的，端着暖炉的、捧着玉枕的……
怎么会有宫女捧着玉枕？我正纳闷着，裴满皇后的声音再次飘进的耳中：“皇上，您先移驾慈明宫吧。”
完颜亶一边点了点头，一边拿过太监手中的手炉塞进了我的怀中。
“皇上，葛王妃今夜就去碧霄宫吧，贤妃这会儿怕是也听了消息了。”裴满皇后试探着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忧郁。
他看了看我，凝眉片刻继而侧眼瞄向喜公公和奇那，“你们几个跟着圣女去贤妃那儿。”说着，又看向我，欲言又止似的眯了眯眼，便在众人的簇拥下举步移驾慈明宫。裴满皇后跟在他身后，转身的瞬间留给了我一记淡然的笑容。
我知道，我就快出宫了。只要我的目的地是碧霄宫，只要我能路过御花园。
一路急行，走到御花园的深处，已能依稀见到碧霄宫的明亮。六姐也一定很担心我吧，只可惜，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六姐了。
萨银的信中写得很明白，褒哥哥回京后，得知我进宫五日没回府，就连奇那也奉旨入宫，自然感到蹊跷。宫中的情况不难打探，我被禁足在宵衣殿内，而宵衣殿正是皇上的寝宫。
他们当然不知我和完颜亶的交易和赌注。按照完颜亶的如意算盘，褒哥哥回京后，他会下一道密旨，让褒哥哥休了我的密旨，而在这之后，我也需要写封信送到褒哥哥手里，大意是要褒哥哥起兵篡位。
萨银说，褒哥哥已经接旨，但迟迟没有写休书……
而完颜亶他，也一直没要我亲笔写信给褒哥哥……
……
没想到，竟会这样顺利，眼看着六姐的碧霄宫越来越近，一阵浓郁的香气从缀雪的花树间飘来，没等回味，便天旋地转。醒来，恍如隔世。
睁开眼时，我倒在飞驰的马车中，脑袋枕着萨银的双腿。而萨银正拉着我的手，对我笑着，是我不曾见过的绚烂双眸。
片刻的充愣后，“银，褒哥哥呢？他怎么样了？”我反手抓住他的衣袖急忙问道，这是我脑中唯一的念头，是我心中最深的牵挂。
萨银噘了噘嘴：“一醒来就惦记着，人家才不告诉你呢！”
车轮的滚动声刺激着嗡鸣的耳膜，“皇上说褒哥哥伤得很重，昏迷不醒，信中不是说只是受了轻伤吗？”
萨银愣了愣，突然“扑哧”一笑，说道：“傻瓜，皇上故意骗你的吧，也就是你才会相信，乌禄若是昏迷不醒，又怎么可能部署的这么周全把你救出来。”
“那褒哥哥人呢？”我睁大了眼问道，不安的看了看四周，“我们这是去哪儿？”
“乌禄还有事情要处理，我们先去扬州。”萨银淡淡的说着，抚了抚我凌乱的发丝，“放心吧，为了不让皇上怀疑，他不可能跟咱们一起走的。”
“皇上会不会查出什么来？”我仍是担忧。
“相信乌禄，他会保护好自己的。”
“可是，褒哥哥他……”
“妍哥，相信他，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事情。”
“……”
是啊，除了相信褒哥哥，我还能做什么。
撩起帘子，刺骨的寒风顺着脖颈灌入身体，打了个冷颤，吸着凉气探头看去，绵延起伏的山群夹着悠悠白雪舒展在眼前，再美，也无心观赏。
“银，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跟你和褒哥哥出城骑马。”我回头看向他，“也是这样的风景，人是渺小的，马也是渺小的。”
萨银点了点头，移过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向车窗外看去。
“我记得那天我对褒哥哥说过，我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不论是他、完颜亮、还是你。”我惨然一笑，又放眼望去，“心纳天地比海阔，我所期望的不过是一世安乐。”
“妍哥……”
“我知道，你也说过的，那种安乐，看似平凡，却又谈何容易……”
……
我终是逃离了大金的国土，逃离了纷扰的上京，带着对褒哥哥的思念和牵挂，留下了一大摊难题和无法解释的抱歉，对石土黑老爹，对娘亲，对福泽、哈席里、六姐，还有完颜亮。而这些，褒哥哥他，一定会处理得周全。
时间不等人的，一转眼，我和萨银已到扬州数月，没迎来朝思暮想的褒哥哥，却已迎来了皇统四年的春天。
这天正午，醉银楼。
一个白衣胜雪的小人儿跪在后花园的亭子边，十四五岁的年纪，腰杆笔直，面如琼花，白皙的脸蛋上嘴角微扬。
这边，千落阁的石阶上，两个丫头在窃窃私语。
“何苦要这么为难她，不过是……”
“这哪由得咱们说话，你又不是不晓得大小姐的性子，定是有她的道理。”
带起面纱，我推开房门骂道：“你们两个死丫头，在我耳根子底下嚼舌头，也不怕我把你们两个舌头割下去。”两个丫头一惊，偷笑着向大堂跑去。
摇着桃花扇，我漫不经心的坐到了亭中的石凳上。正是三四月间，大如玉盘的琼花在阵阵微风下散发出丝丝清香。
不知多久，就那样看着亭外的女孩，脸上竟不禁透起了说不出的笑意。
“起来吧。”我抚了抚挂在耳边的面纱，收敛了笑容说道。
白衣小姑娘愣了愣，脸上透出灿烂的笑容，朗声答道：“是。”随即笑脸莹莹的提起裙摆，面部却又立刻变得僵硬。
“腿脚都跪麻了吧。”我起身走出亭子将她扶起，又帮她打扫了裙上的尘土。小姑娘揉着僵硬的膝骨，表情可爱又可笑。
拉着她进了亭子坐下，之后便许久未曾开口。
那小姑娘倒也安静，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时不时的打量着我。
“还想留在这里吗？”我淡淡的问道。
“想！”小姑娘笑答。
“哦？倒是说说看，每天跪两个时辰，换做别人早就跑得没影子了。”心中虽是疑问着，但目光早已从她的双眼移落在了手中的摇扇上。已经第五天了，她竟然还想留下。
小姑娘起身站到我面前，坚定的说：“晴儿就是想跟着小姐，别说要晴儿每天跪上两个时辰，就算跪上五个时辰，只要是小姐吩咐的，晴儿也愿意。”
“我就那么好？”我凝眉问道。
小姑娘拼命的点头：“小姐，您就留下晴儿吧。”
轻轻叹了口气，我摇了摇头，继而起身提裙，“回去吧，即便再跪五天，我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五天前的傍晚，萨银陪我去临街的铺子订做衣裳，小姑娘在铺子门口“卖身葬父”，只可惜，演技太烂，一眼被我看穿了她和躺在地上盖着草席的“死人”根本就是做戏。一时心血来潮，捉弄了他们一番，众目睽睽之下，令她那个跑龙套的“爹”上演了一出“诈尸”的好戏。
谁料想，这小姑娘不但没有恼羞成怒，反倒黏上了我，死活偏要跟在我身边儿做贴身大丫鬟，注意，人家是非“贴身大丫鬟”不可，软硬不吃，比萨银的脸皮还要厚。
“好吧，若是你能每天在我房门前跪上两个时辰，十天后，我就考虑收下你。”我无奈的随口说道，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的，谁知竟乐呵呵的答应了下来。
“只是考虑，并不是答应了你。”我又补充道。
“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晴儿什么都听小姐的。”她朗声说。
从那天起，她便真的每天都出现在千落阁正对着的后花园中，双膝跪地，腰杆笔直，面如琼花，安安静静的微笑着。
不是不心疼，不是不动容，只是，我不需要什么丫鬟，更不要说贴身丫鬟了。一个奇那，已经让我摸不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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