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言行，非要等到不可不断才悬崖勒马，伤了别人，也苦了自己。多少个午夜梦回，我都会恨自己的心。没有原则，继而把生活弄得像一片广阔的烂泥巴。

　　今天起的格外早，天刚蒙蒙亮便再也无法闭眼。许是因为心中一直惦念着完颜亮要回上京的事吧。

　　晴儿好似跟我有心灵感应似的，每天都在我推枕起身时轻扣房门，不论我什么时辰起床，都能第一时间看到她琼花般的笑容。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根本就没睡，而是每晚趴在我的房门外听着我的响动。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只是巧合。或者，真的有什么感应。

　　坐在镜台前，看着晴儿为我梳头。虽说这丫头又机灵又乖巧，但伺候人的本事可是比奇那、苏露儿她们差得太多了。不过好在她的聪明，一回生二回熟，如今已经能熟练的绾出十多种漂亮的发髻。

　　看着看着，眼神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镜边的一个小锦盒中。

　　完颜亮送给我的玉梳，我一直没舍得用，倒不是因为它的质地精美和价值连城，对于我来说，梳子，在我和他之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不论它的材质是木头还是美玉。

　　“晴儿，一直都叫你晴儿，你姓什么？”我好奇的问道。

　　晴儿拿起一支珠钗，皱了皱眉，脆声说着：“晴儿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我一愣，心中又泛起了涟漪。她应该是孤儿吧，那么小的年纪就在街头招摇撞骗，我该想到的，若是父母双全，又怎会被我撞见“卖身葬父”这种事。

　　刚想开口安慰她几句，可从她的神色中并没有看到丝毫的悲伤和无奈，反而乐滋滋的摆弄着手中的珠钗，在我头上比划着问道：“小姐，就插在这里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心思却不在那支钗上。晴儿，该说她乐观，还是隐藏的太深……

　　正想着，萨银便容光焕发的进了房门，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他那么好的睡眠质量，即便不用照镜子也能感觉出脸色的暗淡来。

　　“晴儿，去完颜公子那儿看看，若是还缺些什么在路上用就让刘掌柜去准备。”萨银说着坐到了椅子上，极其优雅的为自己倒了杯凉茶。

　　“是！”晴儿像上了发条似的，兴高采烈的转身出了房门。

　　我笑着走向萨银，坐到了他身侧说道：“哪用得上晴儿去问，若是真的缺些什么，粉蝶她们也早就备好了。”

　　学着萨银的样子，我用那种无比优雅的姿势为自己也倒了杯茶，缓缓送入口中。

　　“人家只是想单独跟妍哥在一起嘛。”萨银说着，肉麻的将他精致的脸凑到了我面前。

　　我无视的别过头去，放下茶杯，眼光不经意的落在了桌上的笔墨间。“褒哥哥已经好久没写信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信已经在路上了。”萨银淡淡的说着。

　　我点了点头，莫名的，心底有丝不安蠢蠢欲动。完颜亮说，上京平静的如一泓秋水，石土黑老爹一如既往的忙着氏族里的琐事，福泽仍旧每天被即将临产的哈席里闹的不得安生，还有六姐、那尔菁、徒单大哥，他们过得都很好，只是时常提起我……

　　起身缓步到窗边，撩开半遮着的窗纱，将头靠在被阳光照得温热的窗棂上。春暖花开，又是年繁盛的春天了。

　　“银，你说，褒哥哥会不会已经动身来扬州了？”我这样问着，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也许吧。”萨银勾起嘴角。我释然一笑，我是在安慰自己，可他又何尝不是在安慰我呢。

　　突然，房门外传来了晴儿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完颜公子！”

　　房门轻启，完颜亮的身影映入眼帘。我对上他的目光，与他相视一笑，问道：“什么时辰动身？”

　　他犹豫了片刻：“用过午饭吧，还有些事没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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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是我们今生今世的永别。倘若我可以背弃一切与他天涯与共，那么千百年后的书册中，是否还会有毁誉参半的海陵王，完颜亮。

　　演戏的时候，我可以故意的笑、故意的哭、故意的刻画不同的角色。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看着完颜亮的背影走出醉银楼的大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而过，看着布衫粗衣的车夫摇着马鞭跳上了马车，我的胸口，像是痛得不能呼吸了。

　　他为什么而来，又为什么而走。他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双眸每一次惊现出扣人心魄的神情，却是为了我。

　　没有回头，他单手一挑，掀开了帘子进了马车。没有告别，我转头轻笑，回身举步间泪流成河。

　　萨银静静的跟在我身后，我能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叹息，也能感受到他心疼的神色。

　　“银，我没事，真的。”我抬起手来将眼泪抹在了衣袖上，然后停下脚步笑着对他说。

　　他拉起我的手，带我绕过前厅，穿过回廊，走进了后园的花丛中。阳光下，身侧的萨银仙姿般的将双眸迎向光芒，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仿若看破了世间凡尘，精致、优雅、高贵，如同他的身份一样，彰显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带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放不下。你什么时候放下，什么时候就没有烦恼。”

　　萨银柔和的声音荡进耳中，我不禁苦笑：“可惜，我只是凡人，我有太多的放不下。”

　　“人生一场虚空大梦，何苦韶华白首，时间总会过去的。”他低下头来看向我，含笑的嘴角再次轻启：“就让时间流走所有的烦恼，让一切归于平淡和安乐，就像洒在身上的阳光，久了，终会感受到它的温暖。”

　　我仰头看向刺眼的阳光，“这是因果吧……”

　　萨银轻笑一声，继而说道：“因果不曾亏欠过我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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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一声不吭的流淌着，我依旧守着醉银楼，守着褒哥哥的书信，默默等待着。而让我的这份不安的等待，变得渐渐平和的人，是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萨银。

　　我总是会想，到底何德何能，我会拥有这么多。

　　五天之后，褒哥哥的信落入了手中。看着上面熟悉得字迹，我的心，又一次被温暖、被呵护、被包裹了起来。所以，我还是要相信着褒哥哥，就算整个世界都在撒谎。他说过的，不会再欺骗我。

　　“晴儿，去准备笔墨。”我没有在她面前掩饰心中的感动与欢喜，但晴儿知趣得很，任何事，她从来不问，也好似从不在乎为什么。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推开窗户，仰起脸来望向头顶的雨幕，有水珠打在脸颊，微凉的触觉，倒有些不真实起来。

　　我心下祈祷，愿这不是场梦，美梦太可怕，那是灵魂被撕开的缺口。

　　“小姐，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晴儿脆声叫道。

　　我回过身来，用指尖弹去了脸边的水珠，挽起袖口走到桌前。刚提起笔来，突然想起晴儿正站在我的身侧。“晴儿，你识字的吧？”

　　晴儿挠了挠头，嘻嘻一笑：“小姐，晴儿倒是认识几个字，不过不多。恩……”说着，低头摆弄起自己的手指来，自顾自的念叨着些什么，然后又抬起头来灿烂的笑道：“小姐，晴儿认识十二个字儿呢。”满脸的惊喜。

　　我摇头一笑，可惜了，这丫头这么聪明，若是识字的话，也不会沦落街头招摇撞骗，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代才女。再不济，也可以到个大户人家陪公子小姐读读书写写字，怎么说都是一份闲差，好过做这伺候人的丫鬟。

　　“晴儿，从明天起我教你读书识字，每天两个时辰。”我神色笃定的说着。

　　晴儿一愣，随即眨了眨眼。

　　“不愿意？”我凝眉问道。

　　话音刚落，只见晴儿拼命的摇着脑袋，“愿意愿意！我是，太高兴了！小姐，你真好！”说着便兴致勃勃的开始磨墨，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像盛开的琼花，染不透的天真洁白。

　　我惯性的想了片刻，以诗词为信首，已经成为了我和褒哥哥的习惯，而这一次，又要费尽脑汁才足以应对得上褒哥哥信中写的那首了：

　　千里只为觅仙踪，

　　几夜星辰几夜风。

　　炊烟半掩相逢处，

　　落絮无声也含羞。

　　笔尖在纸张上起起落落，却始终思量不出半个字来，褒哥哥也同我一样期盼着相聚，这种窝心的感觉让我思绪不知不觉便飘到了那个有褒哥哥在的地方。然后，紧抿的嘴角便弯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

　　“小姐？”晴儿的声音把我从游离着的幻境中拉了回来。“小姐怎么不写字儿呢？”

　　我不好意思的冲她笑了笑，“这就写。”

　　星沉碧落一片天，

　　瑶宫寂寞锁秋千。

　　柳摇花笑戏炊烟，

　　不羡鸳鸯不羡仙。

　　搁笔，深深舒了一口气。褒哥哥会懂的，位高权贵又怎样，仙姿神眷又怎样，只要和他在一起，就算粗茶淡饭，也是莫大的幸福。

　　情不自禁的拿起褒哥哥的书信，和自己的排放在双手间。

　　窗外，雨止天晴，阳光透过云朵照耀下来，蒙着一层晕色，分外柔和。“雨停了。”我喃喃自语，走到窗前，深吸了口雨后的空气，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我要快些写信，那样的话，褒哥哥也会更早的看到，感受到我对他的依赖和思念。

　　忍不住又看了看面前的两首诗。若是此时此刻，褒哥哥就在身边，温柔的揽着我的腰，在我耳畔低语，该多好。

　　眼光不舍的勾勒着褒哥哥的每一个字，想象着他独坐桌前，沾墨落笔，将那细若游丝的痕迹收放自如。

　　突然，似是云朵承受不起太阳散发的光芒，让风儿推动了自己的步伐。耀眼的光，刺目的照射在面前的纸张上，映的逍遥，却惹得我紧锁了眉头，连忙转了身。

　　等等！

　　那光，这纸……

　　我慌忙将手中的纸张摊在面前，对向夺云而出的阳光。然后，心，开始跳动、挣扎、翻滚，继而，冷却……

　　“小姐……”晴儿在身后叫我。

　　我没有应声，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了萨银的房间。

　　门敞开着，萨银站在桌边，侍弄着一盆不知是什么名字的花。见我走了进来，先是一笑，然后又低下头去说道：“雨停了呢，晚上我们在园子里用饭好不好，今晚是满月。”

　　“银……”我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你都知道对不对？”

　　萨银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看向我。

　　“你是知道的，对不对？”我强忍着泪水说道：“你们，都知道的，对不对？”

　　“妍哥……”萨银的眼光黯淡下来。

　　“为什么要骗我？褒哥哥呢？他在哪里？”我摇晃着走到他身前。“这封信，不，也许所有的信，都不是褒哥哥写的。”

　　萨银缓缓抬起手来，心疼的抚摸着我的头，将我拉入怀中。“对不起，妍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出的主意。要怪就怪我好了，都是我的错。”

　　萨银的声音中，含着抹不掉的紧张与愧疚。这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听到看到，他是这样的自责。

　　可是，我一点儿都不怨他。我怎么会怨恨他呢？一直守候在我身边，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快乐的人，是他呀。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怪自己的痴怪自己的傻。

　　“可是褒哥哥呢？褒哥哥在哪儿？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为什么不能给我写信？”

　　此时的我已经泣不成声，紧紧抓着萨银的衣襟，想要答案，却害怕那答案是我不能接受的伤。

　　许久，萨银只是轻抚着我，并没有开口。

　　我仰起脸来，抽泣着问道：“褒哥哥，他，死了吗？”声音，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像是抽离了身体。

　　萨银连忙摇着头说道：“没有，他没事。妍哥，我向你保证，伤势虽说严重但早已经愈合结疤，乌禄他吉人天相，怎么会轻易死掉……”

　　“那为什么？”我几乎是哭喊着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就算不能来找我，写信也能作假的吗？”

　　“妍哥，一切都会好的，他会来的，只是可能要很久。”萨银的眼中凝着氤氲的悲伤。

　　我紧咬着下唇，热泪滚滚流淌。“你骗人……他不会来了……否则那些信，也不会出自你的手笔……”

　　“那写信，不是我写的。”萨银轻叹着气说道：“是完颜亮……只有他能临得出乌禄的笔迹……”

　　“完颜亮？”我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问他。直到他轻点了头，我才恍然惊醒，却是，哭得更凶，欲罢不能。

　　怪不得，完颜亮回上京的那天早晨，我才刚对萨银提及褒哥哥许久没来信了，不过几天便看到了这封。

　　一定是他还在扬州时写下的，否则，信纸的背面怎么会印有“扬州鼎轩”这样的小字。

　　我是该感激还是该怨恨，若不是那道刺目的阳光，我怎会发现个中蹊跷，又怎会如此心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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