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注定的，像一次大规模的洗礼，沾染了太多的鲜血和残忍。皇统九年，不，如今，应该叫做天德元年了……
天德元年的十二月末，好似躲在城外的沁园，都能闻到满城的血腥。那些浓墨重彩的刀光剑影，比起雪后阳光下的满地的银白更为刺眼。
多少天来，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一次次被褒哥哥紧紧的拥在怀中，可完颜亶的目光，挥之不去的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皇上，你疯了这么久，为什么还不灭亡？”
“你要朕亡？哈！只要是你说的，那又有何不可？”
我发誓，那时那刻，直至我手中的匕首插入了他的背，涌出汩汩鲜血，我都不曾想过，他真的会那样死去，在我面前，好似一眼万年般的漫长。
随手折了根树枝，胡乱的在地上画着，就像小时候那样，喜欢在结了霜的玻璃上、积了雪的车窗上、落了粉尘的黑板上，天马行空的勾勒出自己都叫出名堂的痕迹。
忽然，一道修长的身影遮住了我背后的阳光，我淡淡一笑，起身回头，“允恭睡了？”
萨银点了点头，半无奈半得意的说道：“给他讲故事讲得口都干了，若不是我假装睡着了，他哪有这么快就睡下。”
我“扑哧”笑出声来，“是你自己抢着要哄允恭睡午觉的，没人逼着你。”
萨银也附和一笑，继而转过头去望着园中的树挂，“又快除夕了。”
我愣了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一阵风吹过，枝桠上的雪随风飘落，缓慢的，融入了满地的银白之中，无处寻找。
我知道萨银在忧心着什么，褒哥哥对我说过，如同换血般的宫杀只是刚刚开始，萨银的父亲原王虽是从太保进位太傅，但究竟是福是祸，恐怕只有完颜亮他自己清楚。有道是圣意难测，原王和萨银本就是太宗一脉的子孙，对于皇位的威胁不言而喻。
“银，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过去的事情？”我将手中的树枝丢在脚边，拍了拍掌心的灰尘。
萨银侧过头来看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你是说，关于杨千落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慢慢靠近他。他耸了耸肩，“不是早就说过了，你说，你是被催眠了，所以……”
“我曾经见过你。”我看着他绝美的面容，轻声说道。
他一怔，继而皱起了眉头，但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恢复了原有的神色，笑着问道：“见过我？在你变成妍哥之前？”
“恩。”我拉了拉肩上的披风，“我猜，该是你的来世吧。”
“哦？”他饶有趣味的看向我，“什么样子的？”
我轻轻一笑，“长相没有变，只不过，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吧，在我们那里，男子大多都是短发。”
他认真的点了点头，“我记得的。”
“我也见过悼后。”我微微闭了眼，仰头看向萨银身后的阳光。就在前几天，完颜亮降封完颜亶为东昏王，追谥裴满皇后为悼皇后。萨银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悼后正是裴满皇后。
收回眼光，我对上萨银的双眸，竟没有一丝的惊讶。
“你不好奇吗？”我忍不住问道。他浅笑着，并没有对我的疑问作出回答。突然地，我感觉到自己的可笑，说起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最重要的，仍然是那句每天都会在心底里重复的话：认真活在当下。
……
天德二年，来的那么快。时间像是不知疲惫的陀螺，急于向人们炫耀着流动的日夜交替。原王被告谋反处死，萨银牵连入狱，一时生死苍茫。
自从完颜亮登基以来，我便再没有入宫，即便是身为萨满圣女需要出席的祭典和朝会我也没有接到旨意。本以为这样很好，至少我这个名不副实的萨满圣女可以解脱了，但如今这般情境，我恨不得有七手八脚腾云驾雾飞到宫中去。
虽然，褒哥哥说他会尽力，虽然，福泽说他会帮忙打探消息，虽然，那尔菁也答应了我同徒单大哥一起去找完颜亮。但那是谋反的罪名啊，作为原王的儿子，萨银怎么可能逃得过。
我必须要入宫，我一定要见到完颜亮，可如今谈何容易。那个准我随时可以入宫的人，已经不在了。
三天来，度日如年般的煎熬，我多怕一个不小心便听到了完颜亮下旨株连的消息。就连允恭那么小的孩子也能感受到我的焦心，平日里层出不穷的小性子也收敛了起来。
我知道，再这样等下去，我就要疯掉了。总要做些什么，总该能做些什么。
窗透初晓，檀香轻扬。连日来褒哥哥都早出晚归，今日也不例外，当我睁开朦胧睡眼，身边只残留着一丝早已渐凉温度。
对镜梳妆，看着镜中流转着的波光，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预感来的那么强烈，好似下一秒就将天翻地覆一样。
放下手中的胭脂，我猛的站起身来，任凭晴儿和苏露儿愣在一旁不知所措，抓起一条披肩便冲出了房门，直直向府门外跑去。寒冬未过，凛冽的风刀割般刮着我的脸颊，我拉紧了领口继续跑着，眼光锁定的，是宫门的方向。
当我气喘吁吁的收住了脚步，手足无措的站在红墙之下的时候，整个世界，好似静了，只能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
“你说你喜欢看我生气看我笑，欺负我你最最高兴了。”
“你说你的梦想，就是把我拐带着一起到处惹事生非，反正没人敢责怪萨满法师。”
“把心情写在脸上，是你教人家这样的。”
“你说过，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就好了，一定把我看得死死的，一辈子留在身边不让我嫁人，因为没人能配得上我。”
……
“妍哥１哈席里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急忙寻声看去，哈席里正牵着明媚的手从一顶轿子中探身而出。
“四嫂。”我抿了抿干涩的双唇迎了上去。
“你在这儿做什么？就你自己？”她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问道。
我蹲下身来抚了抚明媚的脸颊，明媚“呀”的一声叫了出来，“姑姑，你的手好冰哦。”
惨然一笑，我叹了一口气仰头问道：“四嫂，是要带明媚进宫吗？”
哈席里点了点头，“明媚最近总是做恶梦，睡着睡着就哭醒了，请大夫看了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我就想着带她进宫去惠妃那儿让御医看看，若是还不行，就得要萨满法师想想办法了，千万别是染了什么邪症才好。”
她话音刚落，我脑中忽的响起一道惊雷，我怎么没想到，见完颜亮虽是有难度，但入后宫求见后宫的妃嫔娘娘们却是在情理之中。只要跟着哈席里这个皇上的亲妹妹太后的亲闺女一道进宫，任凭谁都不敢说出个不字。
“四嫂，我陪你一起去。”我连忙站起身来。
“也好。”说着，她放低了声音，“你知道惠妃那个人最闷了，说话总是文邹邹的，就连身边儿的婢女也一个道道儿……”
我有一句每一句的听着，心不在焉的跟在她的身侧。果然，名正言顺的进了宫门，只是，越是靠近惠妃的寝宫，离稽古殿的方向便越来越远。
承欢宫离六姐曾居住的碧霄宫不远，过去是德妃的寝宫。承欢宫门前，我不禁侧头向碧霄宫看去。“四嫂，如今是哪位娘娘住在那儿？”
哈席里随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哦，是萧宸妃。”
“萧宸妃……”我喃喃应道。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萧氏的容貌，印象中，她总是喜好白色的衣裙，不施粉黛也衬得人清丽脱俗。只是不知道，她在那碧霄宫中，会不会感到六姐的灵魂与她相安无事的擦肩而过。
正在发愣，一个小太监晃入了眼帘。“奴才见过葛王妃，见过郡主殿下，见过小主子。”麻利的屈膝作揖，念念有词的竟连小明媚都没落下。
不等哈席里开口让他起身，他便又说道：“皇上请葛王妃到稽古殿面圣，奴才这就为王妃带路。”
我一愣，完颜亮知道我进宫了？可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我便不禁苦笑起来，他如今是皇上，我这么个大活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后宫，怎么可能没有人看到。
“四嫂……”我看向哈席里。
哈席里斜了我一眼，“还想你陪着我呢，算了。”说着低头看向明媚，“咱们进去吧。”
无奈的笑了笑，却只有心底里清楚，我的笑有多么的牵强，只有心底里知道，我多么希望快些见到完颜亮。
……
稽古殿，完颜亮坐在案边手持奏折凝眉思索着，一身皇袍尽显了无与争锋的帝王之气。我站在他的面前，僵硬的福了福身，“臣妾给皇上请安。”
完颜亮抬眼，却不是看向我，然后，殿中的宫女太监便径自退了出去。
许久，他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走向我。“穿这么少？”
我一愣，下意识的握了握单薄的衣袖。还不等握实，手却突然被他牵起，将我拉到了软榻边坐下。随之而来的，是一件毛色上乘做工精细的紫貂外袍覆在了我的身上。
我错愕的抬起头来看他，他的脸上，似有似无的挂着一丝怒意，竟让我忍不住又低下了头。
“我知道你进宫来做什么。”他淡淡的说着，轻轻坐到了我身边。
我再次错愕，错愕的不是他的举动，而是，他竟然没有对我用那个字来自称。
“那是株连九族的罪名。”他的语调中，没有丝毫的感情，更听不出半分的无奈。
“皇上……”我暗自握紧了双手看向他，“那是萨银，你不会不知道的，他不可能参与这种事。”
“倘若我放了他一个，那原王府上上下下岂不是都要释放？”他的双眸闪着冰冷的光泽
我心下一寒，逃似的连忙别过头去。“你是皇上，只要你愿意，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只要我愿意？”他突然哼声一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再次转向他，然后，一字一顿的说道：“朕要你做朕的皇后。”
耳边，那摄人心魄的声音让我毫无防备，瞬间将我的心击打得分崩离析。似曾相似的画面纷至沓来，那是噩梦，那是抹不掉的血色，不久前，完颜亶也曾单手托起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向他。然后，笑着对我说：“别着急，等乌禄死了，朕就接你进宫。让你做皇后好不好？”
“怎么？是你说的，朕是皇上，只要朕愿意，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他轻轻的笑着，眼中含着我看不懂的光泽。
“完颜亮，你知道完颜亶为什么会落到那般下场吗？”我一把推开了他游离在我脸上的那只手吼道：“因为他疯了，疯了你知道吗？难道你也想像他一样？”
“妍哥……别这样……”他的目光开始柔和，“我曾经说过的，早晚有一天我会登上这个位置，早晚有一天要带你坐拥天下……”
“呵１我轻声一笑，伸手抚上他紧锁的眉峰，“与你坐拥天下的那个人，应该是惠妃才对，绝不可能，绝不可以，是我……我有褒哥哥，有允恭……”
“够了１他拉住我的臂弯，猛的将我压倒在软榻上，接着，强硬而霸道的吻便落在了我的唇齿间。
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可越是挣扎，他便越是疯狂的撕扯我的衣衫，直到我能分明的感觉到皮肤袒露在空气中的凉意，他仍是不甘心似的用力的亲吻着我的身体。
我开始恨自己，恨自己自作聪明来找他。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反抗，更知道自己不忍心对他说出那些恶毒的言语。
是无力，或是绝望吧，停止了无谓的挣扎，他的亲吻变得温柔起来，渐渐从胸口移到唇畔，双手也由粗重的蹂躏变成了怜惜的抚摸。
“完颜亮，你是想要我死吗？”我冷冷的问道。
他一怔，继而支撑起身子对上我的双眼说道：“妍哥，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爱我？”我凝望着他的双眸，“爱我就不要让我恨你。”
……
然后的然后，他小心翼翼的将我凌乱不堪的衣衫一件件系好，又从怀中取出了一把桃木梳子，将我披散下来的长发绾起。
如果说，我的心中能有一面镜子，我将看到自己千疮百孔的伤痕以及此疼痛不已的灵魂，如果说，我的面前能有一面镜子，我将看到自己此时此刻的笑容，是种脆弱的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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