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土黑老爹并没有阻拦我去中京，反而一改常态的松懈了他那张紧绷着的脸，满是慈爱的嘱咐我要多给娘亲写信。
哈席里自然是一百个不满意，抱着明媚在我身旁转来转去，却直至我收拾好行李打点好一切带着晴儿踏出了府门都对我不理不睬。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可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临行前那晚，福泽与我长谈了一次。府中的回廊边，他说着一件又一件的趣事，可我始终不曾开怀的笑过。
“妍哥，你变了。”他这样说。
我苦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改变。”
“无论你怎么变，都是我最最疼爱的妹妹。”
“无论我怎样变，在我的心里，四哥永远是我最爱的哥哥。”
相视一笑，我们都不再说话，千言万语也抵不过心中的感动吧。福泽他心心念念的打造我的幸福，却不料是如今的结果。从他的眼中，我分明能看到包含的愧疚与无奈。但是我不怨他，不怨任何人，要怨就怨命运的捉弄吧。
成熟不是心变老，是泪在打转还面带微笑。
忘记是在哪里听到这样的话了，也许是绾绾，她就是这样的人，无坚不摧的像名身经百战的勇士。我从未想过自己要变成绾绾那样，对自己苛刻，对他人残忍，能够笑着抚摸身上的疤痕，然后，云淡风轻的诉说着不堪回首的昨天。可是如今，我却想要变成那样的人，不然，我要怎样埋藏还回旋在耳边的誓言……
“褒哥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从第一眼见到你。”
“哪次算是第一眼，是小时候吗？”
“当然不是，我那时才五岁多，你更小，连话都说不明白，只知道躲在福泽身后不敢见人。”
“那是在满觉院？”
“恩，第一眼看到你，你就满脸好奇的不停打量我，被我发现后还佯装无事的转头喝茶……还有你的言谈举止，完全颠覆了我们大金第一美女的……”
“好啦，我知道那天很糗啦……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一定要理由吗？”
“当然！”
“喜欢你的直率，喜欢你的任性，喜欢你的善感，喜欢属于你的一切……”
“也包括我身后的整个乌林答家族？”
“没见到你之前，是的。”
“那见到我之后呢？”
“整个乌林答家族，也抵不过会扑在我怀里撒娇的你……”
……
那一切，要我怎样埋藏，又怎样能忘。
……
1145年的春天，中京，又是妍哥的生辰了。
两个月以来，我已适应了中京的生活。留守府里的布置，正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眼光落到哪里都是简洁雅致，正如这里的气氛和天气，舒服得让我不忍心再去想起过去一年发生的一切。
“小姐，库伦说这是萨银公子送给小姐的。”晴儿将一个小锦盒递到了我面前。
我惊讶的接过，迫不及待的打开，里面摆放着的是一对花纹样式都极其特别的耳环。
萨银没跟我和完颜亮一起来中京，他说自己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等一切妥当之后便会来中京找我。我对这样的话很是抵触，我怕像褒哥哥一样，即便我安心的等，也等不来想象中的重逢。可是每当想起萨银无邪的笑容，我便又静下心来，还能要求些什么呢，我已经很庆幸，很快乐。
除了……临行前，我进宫探望六姐和道济，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又一次在碧霄宫见到了完颜亶。他问我，真的打算和完颜亮一起去中京吗。我坚定的回答，是的。
“离开也好……离朕越远越好……”
这句话，他说的很轻，轻的怕是他自己都听不真切吧。
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还想这些做什么，如今，不是很满足吗？窗外，清风摇晃着枝桠，绿的树，红的花，一切都绽放在明媚的阳光下。
“在想什么？”完颜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过身去歪头笑道：“我在想，你会送什么礼物给我。”
他抿唇一笑，晴儿识趣的退了出去，我耸了耸肩，故作生气的问道：“怎么？难不成你是空着手进来的？”
“妍哥……”他缓缓走向我，勾着嘴角，眼眸中闪着温柔的韵色。“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恩？”我凝眉望着他，而他却拉起了我的手，也不做声，将我拉出了留守府。
府门前，库伦牵着马等在那里，见我们走出来嘿嘿一笑，便将马绳交给了完颜亮。我狐疑的抬头问道：“我们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说着，完颜亮将我扶上马背侧身坐稳，紧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将我圈在怀中，一手轻扯着缰绳，一手环住我的腰。
中京的春，比不过江南的柔和，比不过辽东的壮烈，却能暖人心脾沁人心田。即便没有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西子湖，没有映雪而开的兴安杜鹃，我仍是感谢上苍，又是一个雪融化后的春天……
马儿跑的轻快，我的心情也随之明亮起来。本就好奇着，如今出了城，离那朱色的城门越来越远，我又不禁问道：“我们是要去哪儿？”
他默不作声的笑着，我转头白了他一眼，“用得着这么神秘嘛？”见他还是不说话，我顺势改变了战术，轻轻伏在他的怀中，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膛，柔着声音仰头说道：“看我多可怜，没人疼没人爱，如今连小小的好奇心也不能被满足。”说着，我还不忘用脸颊摩挲着他的胸膛，一副楚楚可怜状。
只是，为什么他的胸膛……这个感觉……
我心中一紧，将手探进了他的衣襟，果然，是那把桃木雕花的梳子，那把曾被他抢了去，却又被我拿回来收在盒子里的梳子。
“这个，怎么会……”我抬头看向他。他浅浅一笑，吻上我的额头，“属于我的东西，无论藏在哪里我都会找到它，想尽一切办法……”
“你是什么时候偷的？”我连忙问道。
他皱了皱眉，显然是不赞成我用“偷”这个字眼儿，但也没反驳，“三年前，你生辰那天。”
记忆飞快的在脑海中旋转着，三年前，我的生辰，觅仙楼开满了杜鹃，还有，紫毫枣心……
原来，已经三年了……
我静静的回想着，那些回不去的年，纵使在心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结，也是那么值得怀念。后悔过吗？也许吧，但我仍旧感恩，让我有这些可以拿来回忆的点点滴滴。
抬头望向完颜亮英俊的面容，那含笑的嘴角、深邃的眼，是我太矫情太固执了吗？眼前的这个男人，曾经为了我命悬一线，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曾为了我想要放弃一切。可是我，事到如今，还不曾回报他什么，哪怕一个承诺。
我承认我的心软，我的不忍。我没办法接受他要休掉徒单倾叶这么残忍的事，毕竟，我经历过。也许是我自卑吧，在这个时代，我甚至没办法拿自己和倾叶姐姐比较，她那么温柔那么美好，就连石土黑老爹都夸赞她的知书达礼，怎么比？那纸休书上劣迹斑斑的我，绝世、乱族、乱家、离亲，不论是否属实，我都已被褒哥哥扣上了这样的罪名，七出之条竟然占了四个，多可笑，那个许诺只可以有我一个的人，我最亲近的人……
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做一名王妃，特别是完颜亮的王妃，倾叶姐姐那个“岐国妃”的名号，不是我有能力顶替和担当的。并不是在乎那个名份，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没准备好与别的男人同床共枕执手到老。
对不起，完颜亮，我在心底这样说着。我太贪恋如今的感觉，像是早恋的孩子一样，尽情的胡闹撒娇，为着每晚将他送出房门前的那一吻心跳一整夜。只是，还是会难过，还是会忧伤，还是会在寂静的夜里流泪到天亮。
“到了……”
正想着，他突然说道。我回过神来转头向前看去，一片明媚的紫跳跃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花海，遍地的紫金草。那小小的紫，怒放着，招摇着，卧看朝阳，笑对春风。
我惊喜万分，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像梦境，像仙界，漫山遍野的花海，让我有种想要跳下马去拥抱大地的冲动。
但还没等我冲动，马儿便缓缓停下了步子。完颜亮下了马，张开手臂，我呆呆的看着，大脑罢工了许久。
“不想下来吗？”他笑着问道，我瞬间惊醒，顺势跳进了他的怀中。
……
那小小的花，开得淋漓尽致，只要有空隙的地方，便是浓郁的紫。我和完颜亮牵着手，躺在明媚的阳光下，身下盛开着的，是数不尽的繁花。
“完颜亮，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朵小花。”
“只要能这样牵着你的手，变成什么都好。”
我一阵心酸，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缓缓说道：“我好想变成其中的一朵，和它们一样，白天的时候，簇拥在阳光下，风儿来了，就随意的摇摆着，到了晚上还可以对着星星说话。多好哇，开得美美的！”
说着，我竟不自觉的笑出声来。侧过头去看向完颜亮，他正看着我，嘴角有丝抽动。
“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嘟起嘴来问道。
他轻声一笑，“妍哥……”凝望着我的眼眸更加深邃，“这样的你真好。”
我一愣，继而皱起了眉，轻摇着头说道：“你不是在说，这样傻兮兮的我，真好吧？”
他轻叹了口气，侧过身来将我抱住，“第一眼到你的时候你就傻兮兮的。”
“第一眼见我的时候？”我眯着眼看他，“是在临安吗？”
他紧了紧手臂，将我贴紧了他的身体，轻吻了一下我的鼻尖，轻声说道：“临安城的斗诗会，酒楼里的人很多，怕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个最醒目最耀眼的身影上，只不过那个人浑然不觉，依旧旁若无人的和身旁的一个小丫头笑闹。她的笑声很好听，脸上总是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让人见了就忍不住欢喜。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只要见了她就能忘掉所有烦恼。”
我一阵脸红，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第二次见你就更有趣了。从没想过哪家的小姐会提着裙子在荒郊野外跳着向我招手，却让我遇到了。”他顿了顿，继续笑道：“用迷香的确有些卑劣，但除了想要牵制乌禄外，我也是对你太过好奇，那么傻，傻的那么可爱。”
“你还说！”我握起拳头轻打着他的肩头埋怨道：“害得我腰酸背痛腿抽筋，醒来了还有些神志不清呢，那迷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搞不好真的变傻子了，幸好没真的傻掉……”
话音未落，他便抓住了我捶在他肩头的手，我抬起头来看他，他竟是一脸的认真，“告诉我，你爱我吗？”
我被他的突如其来吓了一跳，想要躲避那慑人的目光，却被蛊惑般不舍得移开眼。眼前这令我魂牵梦绕的人，怎么可能不爱呢？倘若沿着记忆的路线到达心底，不必扪心自问，我也知道，我爱他，可是我，要怎么说出口。
“完颜亮……”我紧抿着双唇。
“回答我，爱我吗？”他黑水晶般深邃的双眸中闪耀着我看不懂的光芒。那光芒，直逼内心，照得我的心都在颤抖。那感觉，心已跳乱了节奏，想要逃离，却被深深吸引。
他依旧凝望着我，我甚至能从他的眼中看清自己的影子，许久，蹑手蹑脚的将脸蹭进了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声，那么好听，一次次的震动都牵扯着我的心。
我将手滑向他的背，绕过他的臂弯勾住他的肩，鼓起勇气轻声说道：“我爱你，爱到时常恨自己……”
他身体一颤，原本有节奏的心跳声开始紊乱，“妍哥，你是我的，现在，将来，永远，只有你……”
我仰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瞬间，他眼眸中的身影绽开了如花般的笑颜，那些繁落在周身的明媚的紫，却不及一记深情窘长的吻美好而温暖，那阳光下夺目的花海，却抵不过我们十指相扣的不舍和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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