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多少次了，我伸出手指试探他的鼻息，我俯下身来倾听他的心跳。一碗碗棕黑的汤药从我的口中流入他的咽喉，苦涩，微甜。
窗外的夜，夜的那么美丽而空虚。他的呼吸清晰的牵动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让我没有勇气面对即将到来的黎明。这样的感觉，已经超越了我的极限，让我的心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飘荡在凄美的夜色之中，颤抖，盘旋。
时间一声不吭的静静流淌，双手冰凉的我紧紧握着他同样冰凉的手掌，奢望着哪怕一丝的暖意。不敢眨眼，不敢发出声响，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御医进进出出，已经是第七次了吧，没人对我说话，就连送药的宫女也是默不作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不睡、不困、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不知不觉，天，有了蒙白的颜色。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御医们纷纷走了进来，我不知所措的望着凝眉号脉的御医，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皇上。”御医轻轻放下完颜亮的手，转过身去俯首说道：“将军吉人天相，虽是命悬一线，却已无性命之忧……”
我想我的心跳一定是停滞了，一夜的煎熬，一夜的恐惧和期盼，就在御医说出那句“已无性命之忧”后，瓦解成了一地的冰凌。干涸的泪痕又覆上了滚烫的泪花，滴入心田，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欢呼雀跃。
御医扶起床上的完颜亮，为他换药包扎，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床边，静静的看着，生怕一转眼便颠覆了眼前的一切。
“妍哥。”有些恍惚，似是有人在叫我。
“妍哥……”是褒哥哥的声音。
我下意识的转头，门口，完颜褒、皇上、萨银、福泽，都站在那里看我，一道道目光刺在身上，我不由自主的扯了扯嘴角，有些僵硬，“他还活着……”我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只这四个字，便哽住了喉。
“妍哥，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皇上上前一步，对我说道。
“皇上，将军服药……”御医为难的看向我们。
“我不走，我要等他醒来。”我摇了摇头，目光不自觉的扫过完颜褒，只是那么一眼，便让我不敢再去捕捉他的双眸。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皇上转身说道：“乌禄，你们也熬了一夜，等会儿还有早朝，先去歇歇吧。”
话音落后，却是许久的无声。一片寂静，尴尬的气氛弥漫开来。
“皇上，您龙体要紧，臣等不碍事。”福泽开了口。
皇上摇了摇头，走到床边，亲自为完颜亮盖好了被子，长叹一声：“你们自便吧。”说着便举步而出，走过福泽身边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她是你妹妹，好好劝劝她，别辜负了迪古乃的救命之恩，没死在刺客的手中，却倒在了这里。”
御医们陆续离开，“圣女，这药方得换一换，在下这就去备药，还需每隔一个时辰服一次。”我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他什么时候能醒？”御医面露难色，看了看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完颜亮。“这还要看将军的意志和造化了，恕在下不敢妄言。”
宫女太监们都被打发出去守在门口，御医们也急急前去开方配药。片刻，偏殿中除了躺在病床上的完颜亮和我，便只剩下完颜褒、萨银，还有福泽。
长久的沉默，谁都没有出声，我仍旧坐在床前望着面无血色的完颜亮，努力的逃避着褒哥哥温柔的刺在我身上的目光，我知道，我无处可逃，但我不愿去面对。
“吱嘎”的开门声划破了满室的寂静，我没有回头，一定是送药的宫女进来了。“你下去吧。”福泽说着。“是。”小宫女轻声答道。
当福泽将药碗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一阵呆愣。我知道，完颜褒在看着我。手中的药碗沉甸甸的，似是将要压断了我的手，重重的向下沉去。
侧过头，用余光打量，萨银一脸的平静，嘴角儿挂着浅浅的弧度，澄澈的双眼淡淡的望向我，又好似洞穿了我。至于完颜褒，在我和他的目光相碰撞的下一秒，他便转身走到了窗边，窗外阳光初透，他背对着我，单手置于身后，握着拳头的手青筋微露，即便在那不分明的阴影下，也让人看得清楚。
我咬紧了下唇，直到腥甜的液体渗入口中，才抑制了自己继续打结的心。福泽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出了偏殿。
我端起药碗，含在口中，再看一眼完颜褒，仍旧站在窗边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表情。萨银冲我微微一笑，安慰似的歪了歪脑袋，一脸的温柔。
闭上眼睛，我俯身贴上了完颜亮的双唇，纠结着的心，好痛。
从开始到现在，不论是完颜褒还是完颜亮，一直都在被我任性的伤害，而我，却总是把自己当做受害者一样，苛刻的挑剔着他们的种种，却对自己的行为一再宽容。
若不是我，完颜亮不会受伤，若不是我，褒哥哥也不会这么痛苦。我多希望谁痛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哪怕一次也好，可是，所有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福泽和完颜褒赶去上早朝，六姐来劝我吃饭，可我真的吃不下。送走了无奈的六姐，萨银抚摸着我散乱的头发，轻轻对我说了句：“别怕，不管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
讨厌的银，你知不知道，你的那声“别怕”是最有效的催泪剂，只一瞬间，我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居然，还有人知道我在怕……
是的，我怕失去、怕辜负、怕深陷、怕面对一切。
“银，为什么会这样？”我伸手拉住萨银的衣角，将头埋在了他的身上，眼泪鼻涕蹭了他满身，可他依旧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丝毫不嫌弃的捋着我的发丝。
“因为他们爱你呀。”他缓缓说道。我一愣，哽咽着抬起头来看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爱”这个字，如今说来，太沉重。
萨银笑眯眯的说道：“傻瓜，他们爱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怎样选择，他们都愿意成全。”萨银的眼中泛着绝美的光泽，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深，“就像我一样。”
时间、空间，就这样凝固在了萨银迷人的双眸中，让我来不及叫醒我已经罢工了的大脑。
……
福泽说，那刺客的身份还在调查，他是当天才被调到书房在御前伺候的，管事的太监已经服毒自尽，太监总管也领了板子，至于这个人的身份，福泽他们猜测应该是岳家军的人。岳飞如今还关在临安大理寺，秦桧等人行刑逼供却仍无进展，宋金之间正在筹划着二次议和，大理寺门口更是日夜戒备骚动不断，人心惶惶下，想来汉帝赐死岳飞已是迫在眉睫。
已经第五天了，御医说从完颜亮的脉象看已经有所好转，可是，他仍旧没醒来。
萨银每天都来陪我，完颜褒和福泽也是一下朝就赶来，直到宫门下钥才离开。皇上每日都会亲自来探望，有时是晌午，有时是深夜。
我按时吃饭，但凡六姐送来的点心也一并咽下去，虽然吃不出什么味道，但皇上说的对，我不能这样倒下去。
子时，夜已深了，皇上刚来看过他，只坐了一小会儿便又到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折子去了。整个屋子，又只剩下了我和他。喂过药，仔细的擦拭了他嘴角的药渍，看着他熟睡般的脸庞，心中空落落的。
托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脸颊。
“你知道吗？你已经睡了好久了，再不醒来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喂，陪我说说话好不好，我很闷的，一直都是我在说，你都不出声。”
“不然，我给你唱歌吧，你想听什么？柳依依和茗初那样的我可唱不来。”
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夜，也唱了一夜，但凡我会的歌，几乎都唱了个遍。一早御医来换药的时候，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嗓子火烧的疼，六姐送了祛火润喉的药来给我喝，一天三次，每次都是看着我喝完才安心的离开。
……
第八天，他还是没有醒。
福泽临出宫前把我叫到了一旁。
“妍哥，后天就是二十六了。”
“我知道。”
“若是他还不醒呢？”
“不知道。”
“皇上早就下了旨，你难道想抗旨不成？”
“可完颜亮他还没醒！”
“他要是一辈子不醒呢？你有没有为乌禄考虑过？你以为他不说就证明他不会想？”
“褒哥哥他……”
“现在外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若不是乌禄替你挡了回去，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的呆在这里？就是爹和娘那关你都过不去！”
“……”
“总之，明天是最后一天，不管他醒没醒，明晚随我回府准备成亲！不然的话，不单单是你自己，就连乌禄和整个乌林答家族都会受了你的牵连。”
福泽拂袖而去，我呆站了许久。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吗……
坐回床边，不禁去抚摸完颜亮的轮廓。
“快醒来吧，我有好多话要讲给你听。”
“知道我最最希望的是什么吗？我希望，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你，那样的话，大家都会幸福。”
“银说过，心不动则不痛……我好痛……”
“记得绾绾对我说过，但凡爱你的人，前世一定和你有缘。如果他今生真的负你了，那是因为你前生负他，红尘轮回，无需计较。”
“那么这辈子，我是来放债的，还是来还债的……”
泪水又一次的模糊了视线，这时，汤药送了进来，我忙擦去眼角的泪痕，结果药碗来。最后一口了，刺鼻的药含在口中，我将药碗递给了身后的宫女，宫女默声福了福，转身退了出去。
再一次俯下身来对上他冰凉的唇，闭上眼，含在嘴里的药缓缓消减，流入了他的口中，一丝丝，越来越少。
缓缓睁开眼，若不是嘴中还残留着些许汤药，若不是还和他双唇相贴，我几乎是要叫出声来。
呼吸静止心潮起伏，丝毫没有思考的时间，便被一双手臂紧紧的圈在了那里。慌忙的移开自己的唇瓣，还有药渍随着嘴角滑落。睁大了眼看他，他看着我，他真的是在看着我，还是那双眼，黑水晶般深邃。他，真的醒了！
我回过神来，“御医”二字就挂在嘴边，没等叫出声来便重重的被他的吻堵住，然后，整个身体随着他跌在了床上。
我下意识的挣扎，却在手指触碰到他的手臂时僵住了，他的伤……
“别动，别叫人来，就一次，就这一次……妍哥……”他一边吻着，一边含糊的说。我的心，已经融化了吧，再也无力思考……
从未想过他会如此温柔，在我的心中，他应该是强势的霸道的，就像我躲在屏风后的那夜……
闭上眼，我情不自禁的回应着他的吻，柔软的触觉撩动着全身的酥麻，缠绵而悠长……
当他依依不舍的移开双唇，用下巴摩挲着我的额头时，已经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的心跳，他的喘息，清晰的印在耳中，真想，永远就这样下去。
“妍哥……我多想一直这样抱着你……”他轻声说着。我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努力的笑着，努力的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去叫御医来。”我笑着说，声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没有底气。我又何尝不想，让你一直这样抱着我。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自己有分身术，谁都不要辜负……
“等等！”他收紧了手臂，“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够了。”
我不敢乱动，怕碰到他的伤口，更不想动……
“给我唱首歌吧，你唱的最多的那首……”他的声音好轻，轻的好似在乞求。
“你，你听到了我唱歌？”我惊讶的问着，但一对上他闪着莹光的发红的双眸，便再也没气力追问，抿了抿嘴唇，上面还残留着他的味道。
我唱的最多的那首……
是王菲的《红豆》……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还没跟你牵着手，走过荒芜的沙丘……”靠着他的肩膀，我轻声唱着，强忍着吼中的哽咽和即将涌出的泪水。
唱到一半，竟听到他的声音传入了耳中，随着我的调子，轻轻的，唱着。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我的泪，再也止不住的流……
……
第二天一早，皇上还没去早朝便赶来了。从他的神色和举动，任凭是谁都看得出他对完颜亮的特别“疼爱”，可是，为什么八年以后完颜亮会亲手杀了他？即便是那个皇位的诱惑再大，他也不该杀了他……
御医来换药，我扶他起身，看着他背上的伤口心中一紧，御医不是说已经止血了吗？一定是昨晚我又弄伤了他。想着，几滴泪便落了下来，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没事，一点儿也不痛。”
“将军，万万不可再乱动了。手臂上的伤还好，可这背上的，是要命的啊。”御医一脸愁容的说着，小心翼翼的揭去已经被血浸染的粘在肉上的药布。
他点了点头，闷“嗯”了一声，别过脸去不再看我。那种痛，我不敢想象，他竟忍了一宿……
萨银一整天都没见人影，听说是被皇后叫去了。偌大的偏殿，又只剩下我们两个，如今他已经醒了，自然不用我再“亲口”喂药，但他仍是屏退了下人，偏要我动口。拗不过他，也不忍心拒绝，这时的他就像个孩子，倔强而任性，有好几次，我都在怀疑他是不是也被另一个灵魂上了身。
整整一天，我都笑着，他也在笑。好像这世间除了我们再也没有其他人一样。那种其乐融融的气氛，就是我所向往的平安喜乐。我们谈梦想、谈人生、谈词曲、谈花谈草，就是不谈你我。
其实，我们都知道我们的难过，我们都知道我们的选择，我们都知道我们即将诀别这份不会再重来的骄纵。
……
福泽来的时候，暮色已近。我明白，福泽是想多给我些时间，我懂得，他也有着他的无可奈何。大哥死的早，他是唯一的嫡子，是乌林答家族的继承人，他也曾为了家族今后的兴亡存败而不得不娶了哈席里郡主，他也曾为了哈席里郡主的刁蛮任性而愧对了他最爱的人。更何况，我不可能再辜负褒哥哥……
“我走了……”我起身，却被完颜亮紧紧的抓住了手，很痛，痛的好似骨头都要裂开。看着他，我不喊痛，不流泪，我微笑，“下辈子……”
他一愣，却仍旧攥着我的手不放，双眼紧紧的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烙印在眼中。
我笑着说道：“我欠下的债，下辈子还你……”
许久，定格了的时间开始流动，他缓缓松开了手。我灿然一笑，再看他一眼，就一眼……
转身，不再回头，我朝着门口的福泽走去。
“妍哥！”他在身后叫我。停住脚步，我不能回头，我怕，我怕他会挽留，我怕到头来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哪怕再看一眼，我就要万劫不复。
“妍哥，答应我，要幸福……”
紧紧闭上了眼，即时到最后，他还在惦念着我的幸福……两行泪静静的流淌，我狠狠抹了一把，提起脚步，迈出了十几天不曾走出的稽古殿。
是的，我要幸福，因为，我的泪不能白流……
喜欢千年落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千年落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