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雪，今天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刚刚走过御花园的时候还见到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落在树枝上欢唱。

　　是的，我又进宫了。自从我成为了萨满圣女，又得了皇帝的口谕可以随时出入皇宫开始，六姐若溪这几日就有事儿没事儿的把我往宫里拽。昨天福泽带着哈席里郡主回了上京，今天原本和哈席里说好了要出城骑马打猎来着，哪想到一大早就被石土黑老爹塞进了轿子里，非要我进宫给六姐送东西。姨娘身子刚好，亲手给六姐做了她最喜欢吃的点心，也一并让我带去。

　　我和六姐围着暖炉，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唠些有的没的，无非是府里的一些趣事和宫中的那些勾心斗角。一开始我还听着新鲜，但时间长了听的多了也就不觉好奇了。

　　正唠着闲嗑，那个三月不登碧霄宫的皇帝竟然来了。六姐慌忙的整理了自己的衣裳便匆匆迎了出去，我叹了口气跟在后面，看来今儿又要委屈我的膝盖了。

　　我和六姐齐齐福下身去，皇上笑着走过来，说道：“都起吧，朕也只是路过，想起贤妃做的莲子羹来了，好些日子没尝到了。”

　　六姐缓缓起身，我分明看到她眼中流露着的欣喜与感动。“臣妾晌午才备下的，如今还热着呢。”六姐转头对身后的宫女说道：“快去盛一碗来给皇上尝尝。”

　　“妍哥也在，什么时候进宫的？”皇帝走到我面前，打量着我问道。

　　我福了福身，微笑着答道：“回皇上，今儿一早就来了。”

　　随着皇帝和六姐进了屋子，宫女也端了莲子羹进来。六姐接过手来递到皇帝面前，“皇上，今儿这莲子还是妍哥从府里带来的，您尝尝。”皇帝单手接过碗，拿起汤匙放在嘴边吹了吹，继而送入口中。“不错，莲子好，贤妃的手艺也不错。”他笑着说道。

　　“皇上喜欢就好。”六姐眼中闪烁着莹光，看着让我不住的心疼。最看不惯她这般样子，不就是个男人，今儿不过是吃一口莲子羹她就弄得感激涕零的，明儿要是心血来潮召她侍寝了，她不得激动上三五天才好。

　　“妍哥没事儿多进宫走动走动，也好陪陪你六姐。”皇上放下手中的碗搁在桌子上，又说道：“听说再过十来天就大婚了？”他淡淡的问着。

　　“是，这月二十六。”我点了头，脆生说道。

　　“若是乌禄待你不好，府上有哪个敢欺负你，你就尽管和你六姐说，朕一定替你做主。”他一脸笑意的看着我，我在心中打鼓，关你P事啊，你管天管地海还管得着褒哥哥和我了，再说，别人不被我欺负就烧高香了吧，哪还有人会欺负我。

　　“皇上，有您这番话想来也是没人敢欺负妍哥了。”我掩唇赔笑，心中这个不自在，只想快些离开这里。“时辰不早了，想必皇上还有好些体己话要和六姐说，妍哥就告退了。”

　　“恩。”皇上瞄了六姐一眼，“朕也只是来坐坐，还有折子要批，贤妃好生歇着吧，改日再来瞧你。”说着，便起身摆驾，我轻轻福了福，“皇上慢走。”六姐有些失落的欠身，“臣妾恭送皇上。”

　　六姐话音刚落，他却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我。“你不是要出宫吗？陪朕走走。”我心中一紧，半天才不情愿的从嘴里吐出一个“是”字。瘟神就是瘟神，一点儿不让人安生。

　　碰上他就一准没好事儿，第一次是随驾祭祖，这回又要我陪他走走，他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还嫌不热闹，男的有、女的有、男不男女不女的也有，抓壮丁也抓不到我头上吧。我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路走走停停，光是御花园他就歇了三次，一会儿赏赏景儿，一会儿赞赞花儿的，就连一棵没长叶儿的树杈子也能看上好阵子。

　　好不容易熬到了稽古殿门前，我早就想溜之大吉的心已经忍耐到了极限。眼看着皇帝就要转身进去，可他偏偏又停住了脚步，刚要开口对我说什么，只见完颜亮从稽古殿大步走出，“臣叩见皇上。”

　　皇帝回头凝眉瞄了一眼，“起吧，有事？”完颜亮拂袖起身，面色凝重的说道：“是。”说着，目光扫过我身上，只是一瞬，又落在了皇帝那里。

　　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吧，皇帝的目光也深沉起来，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向完颜亮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完颜亮说道：“进来说。”

　　看着完颜亮和皇上进了稽古殿，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我转身走向宫门，稽古殿内一声尖叫，然后便是稀里哗啦响声一片，夹杂着太监们惊恐的嗓音和皇帝急切的怒吼。“护驾！快护驾！”“将军！”“皇上！”“将军受伤了！”

　　我脑中一阵嗡鸣，本能的撒开步子向里面跑去。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勇气，那些“护驾”、“刺客”、“皇上”，我通通没有听进去，萦绕在耳边的只是那句“将军受伤了”。

　　心脏抑制不住的猛烈跳动，我越是想速度快些再快些，双腿便越是不听使唤。挤在一群侍卫之中，我踉跄着冲进稽古殿书房。房门口，一个小太监倒在地上痉挛着，血淋淋的胸口插着一把银色的匕首。

　　再向前看去，皇帝被刚刚进门的侍卫护在身后，而完颜亮却直直站在最前，右臂一道深深的口子不断涌着鲜血，触目惊心，我上下打量着他，还好，还好没有伤到要害。

　　“妍哥！”他惊讶的看向我。

　　身侧，侍卫已经围住了躺在地上的小太监，我缓缓挪动脚步向完颜亮走去，紧紧的盯着他臂上的伤口，红得刺眼，眼中却一片模糊，恨不得拿些什么堵上去，只希望那血不要再流，不要再流。

　　身后“啊——”的一声嘶吼，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完颜亮俊朗的脸骤然扭曲，下一秒，我便被他拉进了怀抱，再一个旋身，他闷哼一声全身一颤，将我抱得更紧。

　　透过他的肩膀，我看到了一副狰狞的面孔，原本倒在地上的小太监竟然就站在他的身后，可是，可是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呢？侍卫一拥而上，数把尖刀刺进小太监的全身，小太监睁大了眼缓缓倒地，我下意识的闭上眼睛伸手环住了完颜亮的腰身，顿时，手上沾满了滚烫的液体。

　　惊慌着抬头搜寻完颜亮的双眸，只见他额头凝着豆大的汗珠，脸色惨白双唇发紫，眼睛温柔的看着我，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心中的细碎声接踵而来，不等我动弹，完颜亮紧抱着我的双手便慢慢的松懈下去，然后，重重的倒在了我的身上……

　　“迪古乃！”皇帝在怒吼。“快传太医！”

　　“将军！”侍卫们在喊叫。

　　“传太医！”“快传太医……”太监宫女们的身影从我身旁闪过。

　　混乱的场面，嘈杂的人声，我只觉得那些离我好远好远。浑身冰冷的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完颜亮，好重，可是，不能倒下，不会倒下的。他是完颜亮啊，他是金朝的第四任皇帝，他是海陵王……

　　泪水决堤般涌出，却是静默无声。紧紧的抱着他，我不敢动，不敢想，不敢出声，直到皇上大步走来一把扶住了他，身上的负重感骤然消失，我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

　　梦里的我在哭，哭的撕心裂肺，胸口生疼。

　　我是哭着醒来的，睁开眼，是六姐的寝宫，窗外漆黑一片，六姐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愁眉紧锁。

　　我瞬间清醒过来。“完颜亮！完颜亮呢？他怎么样了？”顾不上六姐回答我，我一边起身下床一边胡乱的往自己的身上披了件衣服就往外冲。

　　“妍哥！妍哥，完颜亮那有皇上和太医在，你才刚醒，你要去哪儿？”六姐追在我身后说着：“我已经派人去王府通知乌禄了，他这会儿怕是已经进宫了。”

　　我拼命的跑在漆黑的夜色中，宫灯闪耀着迷离的光影，寒夜的风儿扑在脸上好似刀子割在双颊，麻木而冰凉。眼前的稽古殿影影绰绰，前所未有的恐惧聚集在心头蔓延了全身。

　　颤抖着迈进稽古殿的大门，皇上焦急的在殿中踱步，几名御医紧锁着眉头窃窃私语。“完颜亮呢？”我顾不得什么礼数，哆嗦着身子问道。

　　皇上愣了愣，皱紧了眉头看了我许久，才别过头去说了句：“在偏殿。”

　　当我冲进偏殿，满屋子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的时候，完颜亮面无血色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御医坐在床边为他号着脉搏。地上，是从他衣服上剪下的被血色染得刺目的碎布。

　　见我进来，御医先是一惊，继而起身。

　　“他怎么样？”我问着御医，眼睛却离不开他紧闭着双眼的脸。

　　御医叹了口气，摇着头答道：“身后的那刀伤及肾脏，怕是……”

　　“怕是什么？”我急忙吼道！

　　御医浑身一颤，低头说着：“虽说血已经止住，但伤口太深，流血过多，怕是，怕是难熬过今晚……”

　　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我一把推开床边神色慌张的御医，身子缓缓瘫软下去，跌在椅子上却险些滑倒在地。

　　怎么可能呢？这一定不是真的。

　　脑中一片空白，我转头看了眼被我推到在地的御医，从他眼中的惊恐我已能想象到自己的表情。愤怒的、冰冷的、铅色的……

　　御医哆嗦着双唇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偏殿。我机械似的回过头来，完颜亮安静的躺在我面前，静的毫无生气。

　　记忆，瞬间像条长线般缠绕在脑海之中。深沉的他、温柔的他、坚强的他、决绝的他，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他。

　　我颤抖着握起了他的手，放在面颊，泪水滴在他的手背、掌心，他的手，还是那样的冰凉，就像他第一次握紧我的手时一样。

　　“你真傻……为什么要救我……你快醒来啊……我是妍哥……我要你醒来我命令你醒来……你不是说过要这个天下要那个宝座的嘛……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不许睡不许再睡了！”

　　暖炉中的火炭噼啪作响，昏暗的光晕下，一个身影缓步走到窗前，我抬头看去，是皇上。他看了看床上的完颜亮，满面愁容。

　　当今皇上，名叫完颜合刺，汉名完颜亶，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嫡孙，虽然他和完颜亮并非亲兄弟，但他自幼丧父，被完颜亮的父亲辽王收为养子，从小便同完颜亮一起读书习字骑马涉猎，一起拜茗初的父亲张用直为师，这般情意绝非一般宗族的堂兄弟之间那样浅薄。

　　看了许久，他默默闭上了眼，又将手中的药碗递到了我面前。“御医的话……哪怕有一线希望……但这药还是要喝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哽咽。

　　我接过药碗，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再抬头看他，他已经无声的走出了偏殿。

　　我小心翼翼的端着汤药，细细的搅动、吹凉，浓烈的药味熏满了整个屋子，我却不觉得难闻。盛起一勺放在唇边试了一下热度，我颤抖着手将药送进他的嘴里。

　　一次，两次，三次，不行，还是不行，汤药顺着他的唇边缓缓流下，竟是一口也没咽下去。“来人！快来人！”我焦急的喊着。片刻之后，宫女太监御医，还有皇上，屋子里站满了人。“把他的嘴敲开！”我声音沙哑。

　　众人齐齐看向皇上，他点了点头，两名小太监连忙走到床边，一阵手忙脚乱后，“皇上，将军他紧咬着牙关，不行啊！”小太监已经是满头大汗。御医急急上前一步，捏紧了完颜亮的下颚，又摇了摇头。

　　“让开！”我低声说着，围在床边的御医和太监皆是一愣，但很快就闪到了一边。

　　我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端起碗来将汤药灌入口中，然后俯下身去对上了完颜亮的双唇。我能听见那些倒吸凉气的声音，也能感受到刺人的眼神，可是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即便褒哥哥他也在场，我想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的唇好凉，温热的汤药在我与他的齿间缓缓流动，他的呼吸好慢，轻轻的扑在我的脸上留下一丝暖意。

　　时间过的好慢，一碗药，当他全部喝进去，竟好似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将空空的药碗转手递给了身后的一名宫女，太医们纷纷低头不语，皇上则定定的看着我，眼中流露着我看不懂的色彩。

　　我抿了抿双唇，不再理会那些人的目光，呆呆的看着床上的人，面容、轮廓，从清晰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晰，泪水一波波的夺眶而出，止不住，不想止住。

　　我在心中默念着，完颜亮，如果你不快点醒过来，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几名御医轮流走来为他把脉，而后又聚首商议了许久。“皇上，将军若是能熬到天亮，这条命应该就保住了。”

　　“你们确定？”我连忙问道。说话的那名御医侧头看了看我，又恭敬的对皇上说道：“臣等不敢欺君罔上。只是……”

　　“只是什么？”皇上紧锁了眉峰问道。

　　“只是每隔半个时辰便要服一次药，万万不可耽搁。”说到这儿，御医又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有圣女在这里，想来也是神福庇佑。”

　　御医说的很是隐晦，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点破罢了。

　　皇上叹了口气，走到我身侧看了完颜亮许久，才带着一群人离开，只留下了两名宫女在一旁照看，御医也退出偏殿外，但细微的讨论声仍旧断断续续的传入我的耳中。

　　我握紧了完颜亮的手，不由的恍惚起来。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临安城的“斗诗会”，宾客满座才子云集，他有一双独特的，黑水晶般深邃的眼眸。第二次见到他，是那次我迷路，我把他当做稻草，他却把我当做了完颜褒新结识的江南女子，借机迷晕了我。第三次，是在西湖，平湖秋月画舫轻盈，他与柳依依并肩站在船头，但目光却落在我的身上，久久不曾移开。

　　后来，后来的后来，他以为那些过往我都忘记了吧。清粼粼的河边，他给我讲述了不为人知的故事。平江府的客栈里，他第一次撩动了我的心弦。汴京的雪遇长谈，圣山驿馆的星眸浅笑，祭祀神坛的委曲求全。我，真的都记得，就连梦里，也会千百遍的回顾。

　　我承认我的贪心，我的自私，可是神啊，若是你真的存在，我虔诚的忏悔，我祈求你，让他醒过来……

　　轻轻的将脸颊贴紧了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缓慢的心跳，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锦被，晕开了昙花般的水色。突然，感到他的胸口左侧似是有什么硬物，我小心的摸索，慢慢将手伸进他的衣襟。

　　当我的抽出手来，看着他贴在心房的那件东西时，我已泣不成声。那是，我曾经粗心的插在了头上，又在河边被他抢了去的那把，桃木雕花的梳子……

　　 喜欢千年落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千年落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