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正月十五上灯节,宫里办了节庆,却意不在此。
岳将军的死讯是前天传来的,听闻是除夕那夜被赐死,供状上写着“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个大字。和历史上所说的,一样。皇上宴请群臣,举国欢庆,庆的却是岳将军的死讯,多悲哀。
萨银没有进宫,傍晚带我去了沁园。这是皇上赏给萨银的,但萨银却并不住在这儿,可能是因为园子在城外距离皇宫较远,他又经常要进宫的缘故吧。
打从第一次来这里,我就爱上了。原本以为自己不是喜静的人,如今却对这儿的清净格外的享受。现在,沁园已然成了我的避难所,只要心情不好,就定会躲到这里。。
我斜倚在窗边,看着萨银站在门外挂彩灯,思绪却早就从他的身上飘远。
……
二十天前,我默默的跟在福泽身后向宫外走着。天空洒着稀疏的雪花儿,落在脸上,化了,竟没什么感觉。
宫门口,完颜褒远远的看着我,我恍恍惚惚的感到他的身体在颤抖。走近了,他拉住我的手问道:“后悔吗?”我一愣,不解的皱起眉来。“我是问,你后悔答应嫁给我吗?”
我后悔吗?我竟然说不出口。我以为,有些人有些事,藏在心底便是天长地久,但那时那刻,我竟开不了口。
他望了我许久,仍旧是温柔的目光。“我明白了。”他撂下这句话,便大步向宫内走去。福泽叫他,他没回头,我想叫他,但哽住了喉。
回府的时候,府门前已经挂了红绸,已然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致。所有人都在准备着第二天的大婚,而我这个新娘子,却把自己关在了房里,任凭奇那和苏露儿在门外苦苦哀求。
后来,后来便是皇上的一道圣旨。
“乌林答哈林宜尔哈乃我大金萨满圣女,尊天命,享神谕,受萨满神袍神帽。朕承天景命,必奉神灵,赐,圣女‘觅仙楼’修身,一年为期,此间,婚丧嫁娶皆避之,以助圣女祈福于天,显明天道。”
接旨、谢恩,我麻木的应对所有人的目光。我知道,是褒哥哥……
萨满教本是没有不许嫁娶的规矩,想必是皇上没法子推翻自己下的旨,才说要我修身一年吧。一年,褒哥哥送了一年给我,可是一年之后,我拿什么样的妍哥还给他。
……
“妍哥,快看这盏灯,上头画的小人儿和你像不像?”萨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盏花灯,一脸兴奋的问。
我瞄了一眼,不过是个白衣人坐在窗边赏景罢了。“我倒是感觉那小人儿更像你。”男不男女不女的,只是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
萨银哭丧着脸拧着身子坐到了我身边,瘪着嘴说道:“这是人家刚刚画的。”我一愣,心中骤然生出一丝愧疚。
自从初一那天我搬进了觅仙楼,就没有一天是安生的。说是修身,可我哪里懂得萨满法师的那些。再加上没了石土黑老爹的管束,四嫂哈席里天天都往我那儿跑,赶都赶不走。更让我崩溃的是,四嫂还煽动了几个宗族小姐,自打在我那儿小聚过一次之后,也隔三岔五的就来“探望”我。一天行,两天也好,三五天倒也罢了,天天这么折腾谁受得了。这几天我总在问自己,觅仙楼究竟是我的住所还是她们的。
幸好,有萨银,有沁园。
“银,我想喝酒。”我转移了话题。
话音一落,他立马兴奋起来。“好哇,人家也想喝酒。”萨银嘻嘻的笑着:“喝酒就可以撒酒疯,然后偷偷亲你你也不会骂我。”我压下一口气来,强忍着痛扁他一顿的冲动。“你信不信我现在就骂你!”
“不会的,不会,妍哥刚刚还很温柔的。”他摇摆着自己的玉手,笑得一脸白痴。我真的被他打败了,泄气的无力吼道:“还不快去拿酒!”
“要喝酒吗?”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转过脸去展颜一笑,是褒哥哥。“又被你抓到了。”我起身说着。他走到我身边,伸手刮了刮我的鼻尖,说道:“每次都是这里,想抓不到你都难。”眼中无限的温柔。
“喂,你们不要总是在我面前亲亲我我的,这里是人家的地方!”萨银一张绝美的脸瞬间放大在我和褒哥哥面前,灵动的大眼在我们之间瞄来瞄去。我和褒哥哥同时一笑,不约而同的转身走到了桌边坐下。
“银,乖哈,去拿酒吧。”我对萨银谄媚的笑笑,他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走出了屋子。沁园里没有下人,不使唤他使唤谁,我又不知道酒放在哪里。
“今天皇上不是设宴吗,你怎么这么早就出宫了。”
“皇后身子不舒服,皇上去了她那儿,大臣们也都没了兴致,也就散了。”他淡淡的答道。
我无奈的耸耸肩,“怪不得,那个裴满皇后还真是娇气。”
褒哥哥轻声一笑,犹豫了片刻,说道:“完颜亮已经出宫回府了,听御医说已经没大碍,只是不能经常活动。”
我一怔,已经回府了吗。自从那天离开稽古殿,我便再没有进过宫,没有见过他。我明白,这一年是我偷来的,我不能再错。因为,我想在一年之后还给褒哥哥一个内心完整的妍哥。他迁就我的,已经太多了。这辈子,我还都还不完。
故作不在意的一笑,望向窗外,“褒哥哥,雪融化了之后是什么?”他显然是没料到我的提问,凝眉看了看我,继而温柔的说道:“是春天。”
我的心,一片酥柔。正常的人都会回答是“水”吧,可是褒哥哥却说,是“春天”。
双眼的朦胧感让他的脸变得模糊,我弯起嘴角,轻轻说道:“褒哥哥,明年春天,我还给你一个完整的妍哥。”
“妍哥,明年也好后年也好,哪怕五年、十年,我都等……”
这句话,好熟悉。
……
时间回拨到大年除夕夜。
从皇上下旨,直到除夕,我都没出过房间。我知道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可我没力气去解释,更没勇气去见任何人。
晚上,小朱雀拿了一封信给我,说是巴海刚刚送来。我接过信,上面的字迹,是褒哥哥的:
妍哥,记得我以前说过的话吗。我说,这辈子,除非我死,否则我绝对不允许你离开我。可是在最初,我也说过,如果你不想嫁给我,我会帮你。
我答应过你,带你去看最美的万雪仙山,我答应过你,为了你不去争那个皇位,我答应过你,再也不会欺骗你。
我的妍哥总是任性的,这一次,你又任性了。
我多想就那样和你白头偕老,可是我发现,你难过,我的心也会疼,疼的快要窒息了。
我希望你幸福,不论这幸福将会是谁带给你。如果那个人是我,一年也好,十年也好,我等你。
……
一转眼,皇统二年的春天到了。这是我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个春天。
北国的春总是来得晚些,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在这迟到的春天里,有一个小生命走进了我们的生活,也彻底打乱了哈席里对我的定期骚扰。因为,福泽的侧室赛色生了个健康漂亮的小宝宝。
别看哈席里郡主张扬跋扈的,三天两头和福泽的那些女人打得不可开交,但赛色的孩子一出生,她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母性大发,整天抱着孩子不放手,就连赛色这个亲娘也抢不过她。这是福泽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男孩,虽然不是嫡出,但也是长子,自然宝贝得很。
这天一大早我就回了府,还没进园子,就听见石土黑老爹和福泽在偏厅里的谈笑声。挑起帘子走了进去,“爹,什么事儿这么高兴?”我问道。石土黑老爹小胡子一翘,“刚和你四哥给孩子取名,你来看看。”说着,老爹把手中的一张纸递到了我手中。
我仔细一瞧,前面是汉字,后面的那些个我可就不认识了,鬼画符似的天晓得怎么念。尴尬的笑了笑,又瞅了瞅那一排我认得的,从里面挑了个字儿最少的。“这个好,额尔布,字儿少记着方便。”一想到我自己的名字,阿林宜尔哈,加上乌林答的姓,念起来有八个字儿,简直就是绕口令。
“我也喜欢这个,额尔布,智德之光。”福泽笑着看向我。
老爹点了点头,我又看了看那排名字,说道:“第二个孩子可以叫额尔德,第三个叫额尔里,第四个叫额尔克。瞧这多好记呀,布德里克。”
老爹无奈的瞪了我一眼,轻“哼”一声说道:“刚刚你四哥还说,这汉名让你来给取,我看还是罢了吧,你就这么糊弄着。”
“别呀,爹,汉名交给我来取,一定给额尔布取个最好的。”我急忙拉住老爹的胳膊,摆出一副哈巴狗的姿态。
福泽哈哈一笑:“二哥和三哥的儿子汉名中都带个‘容’字,额尔布也一样,你再取个单字就行了。”
“容?”我的大脑迅速转了起来,一圈半后,“叫容若吧!”我顿时想起了满清奇才纳兰性德,他的字不就是“容若”嘛。
“容若?”福泽皱起了眉头,“二哥的小儿子就叫‘容若’。”我瞬间石化,不是吧,被人捷足先登啦。心中一时泄气,不过我还是在安慰自己,没关系,纳兰性德三十来岁就归天了,不叫容若也好。
低头想了想,刚才福泽说,额尔布的意思是智德之光来着。“不如,就叫‘容睿’吧,睿智的‘睿’。”
石土黑老爹和福泽皆是眼前一亮,连连点头。这时,哈席里抱着孩子进了偏厅。“妍哥,你来啦!”身后的奶娘小心翼翼的盯着哈席里手中的宝贝,那表情,就跟时刻准备着为国捐躯似的,说不出的悲壮……
“四嫂。”我笑着迎了上去,看着她怀中的宝宝,那么小,嫩嫩的皮肤,胖嘟嘟的脸蛋儿,恨不得咬上一口。“额尔布,额尔布。”我伸出食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蛋儿,他咯咯的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额尔布?”哈席里问道:“名字已经取好了?”我抬起头来看她,笑着点了点头:“恩,汉名叫容睿,本名叫额尔布。”
“啊?连汉名都取完了?”哈席里惊讶的嚷道:“不是说好了让我来给孩子取的嘛!怎么这么快就取完啦?我还没想好呢!”
我不禁汗颜,让她取名字,算了吧,她自己都大字不识几个,能取出什么好名字来,也就包子饺子的。
“四嫂,你若是真那么喜欢孩子,也快和四哥生一个呀!”我想着,等你自己生了孩子,管你给孩子取什么名字呢,包子也好饺子也成,你就是想叫他担担面也没人管得着。
话音刚落,一向大大咧咧的哈席里瞬间脸红起来,破天荒的没跟我抬杠。再看看一旁的福泽,脸色貌似并不好看。心底一声叹息,这两个人啊,封建社会宗族联姻的产物,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天意弄人罢了。
吃过午饭,额尔布又不知被哈席里抱去哪里玩儿了,可怜的小额尔布……
坐在园子的回廊上,融融的阳光刚好透过树影斑驳的照在身上,天空中北归的鸿雁骄傲展翅,股股清风柔柔的抚着脸颊,温暖而惬意。
“你倒是会享受,躲到这儿来了。”福泽大步走来,下袍一摆坐到了我身边。“哈席里没来找你?”
我淡淡一笑:“她现在有了额尔布,哪里还用我陪她。”
福泽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满园的清香都吸进肺里。他的压力比我大吧,我的那些儿女情长,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妍哥,有些话我一直想说。”福泽侧过头来看着我。我疑问着点了点头,等他开口。他淡淡一笑,说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你知道吗,我希望你幸福,起码别像哈席里那样。”他顿了顿,抬头望向天空,“我以为你嫁给乌禄就会幸福,可是我错了,我没想到完颜亮对你也动了真心。”他转头看着我:“看你每天有说有笑的,其实你也放不下吧,若是有人舍了性命救我,我也许和你一样。”
“四哥……”三个多月以来,我最怕的,就是有人提到完颜亮的名字。他的伤势怎么样了,他哪天又进了宫,皇上最近又赏了他些什么,哪怕他府里一个奴才惹了什么事出来我都害怕听到。
“四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辜负了褒哥哥,也伤了完颜亮。”心中一阵触痛。
福泽轻轻叹了口气,温柔的笑道:“多情却似总无情,替人垂泪到天明。我若是你,恐怕没你做的好。”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起身说:“逃避没有用,不去面对的话,别说一年,这心结你一辈子都过不去。何苦逼自己,也逼其他人。明年……”他突然打住了。
说的容易,不逼自己,只会让自己越陷越深,到头来还不是忘不掉。既然过程和结局都已经有了,再去纠缠,连自己都觉得贪婪。
“明年,我再也没有理由逃了吧。”我替他说出了他没说完的话。“四哥,雪融化了之后是什么?”我抬头面相阳光,轻轻问道。
福泽答道:“雪融化了,自然是水。”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对,雪融化了之后,是春天……”我转头对他灿然一笑,“完颜亮说过,要我幸福。褒哥哥也说过,要给我幸福。你刚刚也说,希望我幸福。我怎么可以不幸福……”
等我可以释然的面对完颜亮的时候,等我可以坦然的接受褒哥哥给的幸福的时候,就是真正的,雪融化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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