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攸对于时间的观念从来异于常人，所以当第二天清晨沈栎阳看见一脸颓废爬来开门的程攸时，着实又被吓了一跳。

　　“公子，请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要带我出客栈好么？”

　　程攸整个人几乎挂在门上，一脸的睡意朦胧，沈栎阳一愣，倒退一步道，

　　“程姑娘，难道昨夜你睡得这般差？是这客栈环境太差还是……？”

　　“公子！”程攸一脸将死之人的神情扑向前抓住沈栎阳的手，“这家客栈环境太好了！可是！现在才刚到我睡觉的时间啊！别这么残忍赶我出门好么！”

　　沈栎阳没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在身后死死撑着客栈二楼走廊边的木栏，两人的姿态在旁人看来是说不出的暧昧，像极了为爱奔放追求的女子和手足无措的情郎。

　　“程……程姑娘……你先放开。我不赶你走，困了就快进去睡吧，你若醒了觉得饿便要些吃的，我晚些时候来帮你结账便是了。”

　　闻言，程攸的神色立即放松，一脸幸福地转身关门，接着门外的沈栎阳甚至还听到了疑似重物砸向床板的声音。

　　沈栎阳擦擦额角渗出的冷汗，长舒一口气，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他转身下楼，不多时便离开了。

　　程攸一觉又到夕阳西下，在榻上迷糊着躺了许久，才终于翻身起床。

　　还是那一塘荷花，一夜之间竟然有几朵已经打开花瓣，露出嫩黄色的花蕊。衬着夕阳，竟带出淡淡的凄切之意。

　　程攸摇摇头，笑得无奈。程攸啊程攸，你这是怎么了，一夜之间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

　　窗外有琴声，忽近忽远，飘渺不定。一时听来，竟不似凡音，而像天籁。

　　荷花塘边的小亭内，正低首抚琴那人，仍是那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恍如仙人——

　　“玲儿，你最近很喜欢来这客栈附近转悠啊。”

　　十一岁的程攸跟着那女孩又一次坐在了同一间客栈的门口，不免疑惑地问。谁知玲儿的脸色竟然微红，颌首不说话。

　　忽而客栈二楼传来一阵琴音，琴音飘渺，竟让人恍惚以为乃为仙音。不过可惜，仙音始终天上有，随着一声断弦声，琴音也戛然而止。

　　然后有威严的责骂声，接着转为焦急而略带怒意的呼唤。程攸伸了个懒腰，心地叹息，不知道又是哪家的大小姐，学不好琴便使性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可偏偏从客栈内冲出来的是一个一脸委屈的少年。程攸微一低眸便能看见玲儿蓦然一亮的眼。

　　少年东张西望一阵子后似乎是发现了她们这个被阴影掩盖的小小角落，竟然二话不说便冲过来蹲在玲儿身旁，依旧一脸委屈，气鼓鼓地也不说话。

　　不得不说这少年长得精致，玲儿会一时糊涂挪不开目光也算情有可原，不过就冲这少年刚才的作为，实在让程攸感到满心嫌弃，只是不好说出口。

　　“玲儿。”程攸抓着玲儿的手，微一用力便带着她起身，“我们走了。”

　　“啊？！”玲儿先是一惊，回过神便悄悄侧目看了看那个白衣少年，“可是……可是我……”

　　“你和一个气鼓鼓耍脾气出逃却连走远一些都不敢的公子哥蹲在一起，不会觉得自己不配吗？”程攸不屑地扫了一眼那个少年，目光正与他投来的视线交汇一处，原以为那人会恼怒，谁知他不过勾起唇角淡笑一下，便又转脸望着喧闹街道不说话了。

　　“不过也对。”复而看看眼眶有些发红的玲儿，程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这种没爹没娘没被疼过的人怎么会知道人家这种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小孩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心情，玲儿，快走了。”

　　言毕，程攸拉着玲儿便转身欲走，身后却响起淡淡的声音，

　　“这么愤世嫉俗的个性，看起来真不像是个乞丐啊。”

　　玲儿明显感觉到程攸手上力道一重，可她开口的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

　　“可惜啊，我天生就是乞丐，就跟你天生出身富贵一样。啊，对了！”程攸转过脸来，逆着光让人看不太清她的表情，“能与公子说上几句话真是我今生有幸，不过，公子，你可掉价了哦。”

　　她说完便松开玲儿的手自顾自离去，玲儿有些无措，可是最终却没有跟上她。

　　说没有失望是假的，可是能怪谁。不可能让她因为自己而舍弃心里喜欢的，不论是人，或是东西。

　　夜里玲儿回来的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串漂亮的链子，她看起来那么开心，甚至幸福。程攸又是叹息——也罢也罢，不论结果怎么样，这时候的玲儿是开心的，就够了。

　　这才是沈栎阳和程攸的初遇啊。只可惜，沈栎阳已经不记得了。

　　玲儿是真的很喜欢沈栎阳，而那时候的程攸却是真的很嫌弃沈栎阳，所以程攸拒绝告诉沈栎阳自己的名字，玲儿受她威胁也不敢说，再之后，沈栎阳便自顾自叫她猫儿，直到……直到那个让她失去玲儿的夜晚。

　　月光下的那个人一袭白衣清清冷冷恍若谪仙，他的出现显得太突兀，程攸倚着墙看他越走越近，不知道能说什么。

　　“你怎么了？”听见他开口，程攸恐惧地摇着头后退，脚下一软再度跌坐在地，这时的沈栎阳突然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他一把扶住她，深栗色的眸子似乎从眼里望进她心底。

　　“告诉我，怎么了？”

　　“沈……沈栎阳……”她的双唇在颤抖，喉咙里似乎被什么堵着，心口一阵阵的疼，眼眶渐渐湿润，“玲儿没了……对不起，对不起沈栎阳……都是因为我……玲儿……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坚信着沈栎阳至少对玲儿是抱有好感的，否则那样的一个人，为什么愿意在她们这样的小乞丐身边转悠，他给玲儿买手链，教玲儿读书写字，所以这一刻沈栎阳突然出现，更是加深了程攸内心的愧疚，让他手足无措，语无伦次。

　　“玲儿……那么你呢？受伤没有？”他似是也大为震惊，回神便将她双肩握得更紧，程攸愈发觉得痛苦，低着头哽咽着哭泣摇头，她突然明白，沈栎阳这个大家公子，住在客栈，那么晚向着她和玲儿栖身的地方去，必然又是为了找玲儿，可是……程攸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不敢。

　　直到程攸被的眼泪被纳进一个并不够宽阔的怀抱里，她一时间竟忘了哭泣。

　　“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那时候，程攸还太小，沈栎阳也不过比她年长四岁，这一刻却让程攸觉得，有一个她一辈子不应该触碰的匣子，被他不经意便打开了。

　　他就那么静静抱着她说没事就好，让她一点点冷静下来，她的眼泪和身上的尘土染污了他的白衣，她蓦然懂了什么，极轻极缓地，退出了他的怀抱。

　　“公子，你回去吧。夜深了，如果再被你家里的人发现你从客栈偷跑出来，他们会生气的。”

　　程攸以那样平静的姿态望着他，那样平静的语气说着这些话，沈栎阳又是微微愣神，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一转念，复又开口道，

　　“好，我今夜便先回去，你在这里等我，明天我来接你。这些钱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若是夜里再有变故，你便到客栈来寻我。”

　　她很乖巧地点头，而后目送那人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然后？然后啊，当她确定那人走远了，便扶着墙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城门边上。

　　天微明，城门启，她握着沈栎阳给他的碎银，离开了沂南楚国……

　　程攸微一侧身避开身后袭来的暗器，回忆思绪自然也被打断在此处。她侧目而后抬眼，果然在横梁上看见人影。那人见她发现了自己倒也不躲，反而翻身落在她身前。

　　那人一身轻便的短衫打扮，黑色的里衣衬着墨紫色的外衫，在阳光下顺着纹路便能隐约得见玄衣上竹叶形状的暗纹。他的一部分长发在脑后扎起，短些的便在身后垂落下来，也及肩胛以下。他的眼狭长，瞳色竟是浅棕色，神情带着淡淡戏谑的味道，唇角也有淡淡的笑意，那柄剑乖巧地斜卧在他怀里，未露半点锋芒。而他就那样倚着墙，竟然让程攸从他身上看出一股妖孽般的气质。

　　“你果然是一直装作没有武功啊。”那人仍是笑着，淡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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