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程攸很是让这位公子哥手足无措了一把。不过不得不说，大户人家的修养始终是在的，在手足无措之后，公子哥很快镇静下来，将程攸带到了客栈。

　　“两间上房。然后再去帮她置办身像样的衣服。”

　　他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程攸在赌坊初见时候的浊世佳公子，神情清冷，一样的高傲，一样的引人侧目。

　　这个人，为什么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样子，那个抓着自己手腕一脸大男孩般亲切的人，真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吗？

　　“公子……”程攸抬起眼，看着那个人，一袭白衣恍若谪仙，冠上那枚墨绿色翡翠衬着他深栗色的眸子，让程攸霎时有些恍惚。

　　“衣服，喜欢什么颜色的。”

　　“啊？紫……紫色。”对面的人就那样微微挑着眉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如同受了蛊惑一般只懂得顺势回答下去。良久后回过神，程攸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房里。

　　程攸有些恍惚，她突然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是这一刻偏偏想不起来。

　　她推开窗，这家客栈的环境真的很好，在她的房间后面便是一塘荷花。不过初夏，荷塘里的花都只三三两两打着朵儿，衬着这夏夜从不缺的蝉鸣声，程攸幽幽叹了口气。

　　“啊拉，真的想不起来了。虽然觉得很重要的样子。”

　　沈栎阳推开门的时候，正看见程攸倚着窗若有所思，

　　“你在做什么？我敲了很久门，见你没回应，有些担心便贸然进来了，抱歉。”

　　程攸抬头便看见，顺着窗倾泻进来，恰似落在他的脚边，更让他身上的空灵气质涌现出来，他微颌首，深栗色的眸望着她。

　　这情景，似曾相识。那些过去，突然一点点明晰了。

　　“公子，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沈栎阳。”

　　月光仍在。沈栎阳将手中的紫色衣衫放在桌上，对她微微一笑。程攸一愣，继而走近他。他恰恰坐下身，没能看见她的欲言又止。

　　最终她还是只笑笑，站在沈栎阳面前，道，

　　“那，多谢公子了。只是不知道，公子您之前不是一直不相信我么，怎么这会儿？”

　　闻言，沈栎阳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程攸不能否认这一刻的自己心里是有着澎湃的期待和一点点感动的。可惜，沈栎阳抬起头说，

　　“不知道。只是觉得，把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放在城墙边儿，不行。”

　　那时候，不能说不失望，但是还是庆幸的吧，至少可以知道，这个人，没有变。于是她笑了，向沈栎阳伸出手，

　　“公子，我叫程攸，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猫儿。”

　　看那人的神情似乎是有些惊异，犹疑着没有伸出手，程攸略前倾过身便抓过了他修长的手，笑得愈发洒脱，

　　“公子，之前你抓我手腕说终于抓到我的时候，可没有这般矜贵呢。不过，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平易近人，这会儿……”程攸瞟瞟他面无表情的脸，“难道说，公子你有两个人格？”

　　“……”沈栎阳抽回手，竟然抬手拍了拍程攸的头，“我只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的时追着已经受伤的动物跑，抓到那些动物的时候会很有成就感，一时间没把你当人看。”

　　“呐，公子，你有恋物癖么。大活人你不亲近，非要不把我当人看才对我亲切，好伤心啊。”

　　程攸一边说一边揪着衣角看沈栎阳，沈栎阳不动神色地蹙眉，缓缓起身，

　　“天色已晚，程姑娘还是先休息吧。我、我就在隔壁房，如果有事你可以来找我。”

　　程攸点点头，微笑着目送沈栎阳转身离去，红木制的门缓缓关上的时候，她缓缓坐下，抚着那套安静放在桌上的紫色衣衫。

　　沈栎阳。

　　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忘记好多东西啊。八年了，也不过韶华一瞬。

　　窗外月华正好，一如八年前那个夜晚，那个月华染血的夜晚——

　　程攸恐惧地缩在角落里，身边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她，门外的火光依然炙热，她能感觉到小女孩的颤抖，连同自己的颤抖。

　　那些人用长枪刀剑把草堆都挑开，寻找着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他们在找一个女孩，一个一年前就应该被他们抓到却侥幸逃下山的女孩，那个女孩逃下山时不过十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原因而一定要死，她只知道，如果不逃，不论什么原因，她一定会死。

　　她抱紧了怀里的小女孩，说，“玲儿，没事的。”只可惜，她话音未落，背后的稻草堆就突然被人挑开，两个女孩小小的影子被火光照耀拖得很长，长到足以在影子中写下，死亡两个字。

　　她们恐惧地回过头，那人拿着大刀，笑意狰狞，而他身后，是无数同样拿着利器的人，同样狰狞的笑意，

　　“你们俩，哪个是从山上跑下来的？”

　　程攸还未开口，怀中的女孩突然一把将她推开，跳起身大喊，“是她是她！她就是从云隐寺跑下来的那个猫儿！我从来没去过云隐寺！你们快杀了她！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她的怀里还有玲儿身体的余温，可是现在这个女孩站在她身边么，抱着头不看她，大喊着“快杀了她”。

　　“那群废物找了一年的猫，这么容易就被我们找到了。哈哈哈哈哈！！”

　　领头的那个人笑得愈发猖狂，程攸看着他们，看着玲儿，突然释然了。

　　也许，这样才能解脱呢。这样就能解脱了，是不是？

　　长枪扬起，锋利的枪尖刺进人类身体的声音钝却刺耳，鲜血从身体里喷薄而出，血花溅了一地，竟然在夜色与火光中平添出一种妖异的美。

　　程攸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她看见玲儿的血迅速流淌到自己的脚边，这带着腥味的粘稠液体，很快沁湿了她的鞋。

　　“小兔崽子，我们可没人提过云隐寺三个字！早就听那帮废物说过，你跟猫儿似的狡猾，不过就你那点儿小聪明，别以为大爷能着了你的道儿！”

　　那一刻的程攸大脑一片空白，她的内心在叫嚣着说玲儿没有说谎，可是她开不了口——她看见玲儿微微侧目望向她，唇边是淡淡的笑意，她艰难地张口，向她比着唇形，她说，

　　“猫儿，没事的。”

　　没事的，你注定和我不一样，他们找到这里，找你，恰恰代表着你不一样，你应该活下去，不论失去什么。

　　她的眼慢慢合上，头无力地侧在一边，鲜血依然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只是越来越少，越来越冷。

　　“大哥，那这个是不是也一起？”

　　“看着小家伙哭成这样都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多半是个哑巴。刚才那猫崽子不是想嫁祸么，多半也因为这小家伙是哑巴，反驳不了。”

　　“那您的意思是……”

　　“干咱们这一行的，杀业那么重了，还是积点儿德吧。走。”

　　他们走得很快，就像他们如狂风席卷而来时一样快，程攸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一般，拖着已经麻痹的双腿，一点一点爬到了玲儿的尸体旁。她的血已经凉了，甚至开始干涸，她的手也是凉的，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看她，再也不会对她说，没事的。

　　她的尸体她带不走，甚至不能带走。她不知道那群人之后会不会带着主子来这里确认他们所认为的“猫儿”已经死透了，但是她知道，如果这时候，她不抛下玲儿，她也活不成。

　　对不起，玲儿。我会好好活下去，玲儿。我，一定有一天会让你看到，我站在最高处，让人仰视的样子。谢谢你，玲儿。

　　她跌跌撞撞走出了那座破庙，那双染着血迹的鞋被她遗弃在破庙里。

　　转过弯，那些火光和血腥气息似乎都被阻隔在了转角以外，只有她脸上的泪水还是肆意流淌着，再之后，她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小男孩站在路口，与倾泻的月光相反的方向，一袭白衣。

　　而他，也看到了她。

　　关窗的时候，程攸抬头望了望那一轮明月，低下头便笑了。

　　八年，白驹过隙，韶华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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