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昨夜下了太久的雪，清晨醒来的时候，窗外那一整片一整片的银白几乎灼伤人的眼睛。

　　程攸推开窗的时候，天气依然是阴沉沉的，只是整片整片覆盖着世界的银白色实在让人忍不住想以“美不胜收”来形容。

　　多少年没有看到过雪了？程攸垂眸笑叹，君羡阁的四季如春，说来倒是也让人少了种美景啊。

　　不过，也让程攸那么久没有受过体寒阴虚，冬天畏寒的烦恼困扰过。

　　她蓦然想起了面对着最终还是选择离开君羡阁的自己的季慕杉，他目光淡漠却唇角带笑，如父一般轻轻揽她入怀，耳边是他的笑道，

　　“攸儿，此去前路凶险，再没有人帮得了你了。”

　　她神色一直是死皮赖脸的笑嘻嘻，紧紧回抱住季慕杉似乎是用行动来劝他安心，直到这时季慕杉才幽幽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攸儿，你这个性子，就是跟你母亲太像了，所以，你让为师怎么放得下你。”话说到此处，季慕杉却又低低垂下头去，似乎是低喃一般自语道，“那双剑又还在尚将军府中，你若此去，光凭着居士授你的凡尘针和夕姑娘赠你的流景鞭，我总觉得不够……”

　　“好啦师父！”虽说最后季慕杉说的话实在声音太低太小，以至于到了她几乎完全无法听清的地步，但程攸仍是越听越是觉得心下好气又好笑，她都十七岁了，又不是小孩子，季慕杉就是爱瞎操心，每次都要叮嘱来叮嘱去，生怕程攸一不小心就出了什么岔子，唠唠叨叨竟是比之住持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我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我一定会回来的。”

　　程攸这样说着退出了季慕杉的怀抱，季慕杉笑得温柔，点点头，而后亲自将她送到了君羡阁所在的流觞谷出口处，面对着她的背影，季慕杉才淡淡道，

　　“攸儿，你可知你这一程，只要踏出这一步，便已无归路。”

　　你只要踏出这一步，便已无归路。

　　程攸忽而觉得又有些头晕，她阖上眼倚着窗栏轻轻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期望这样能让自己好受一些，可是随着晕眩涌上来的便是一阵阵透骨的寒意，她不得不放弃一般关上了窗，再度缩回了被窝里。

　　可是却是真的毫无睡意了。

　　于是她只能侧着身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盯着一面墙发呆，其实真的也没有想什么，只是这时候突然觉得有些累，有些想念君羡阁，想念师父和流觞谷里的花花草草，四季如春。

　　师父，雪很美，可是冬天真的好冷。就好像又回到了到君羡阁以前的那些日子里，现在的自己回想起来，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凭借着什么活下来的。

　　是啊，到底是凭借着什么才活下来的呢？她想到这个问题，竟然真的扪心自问起来，面对着那面墙壁，她满脑子的思绪胡乱搭在一处，竟然就那么面对着墙壁一直傻愣愣看了过来，直到沈栎阳推门进来才看到，侧身躺着的程攸，手中握着赤红色的流景鞭似乎正无意识地用食指摩擦着鞭身，目光稍显呆滞望着墙壁，却又浑然一副毫无防备的可爱模样。

　　“猫儿。”

　　于是他笑，轻声唤她，看她仍是有些晃神地回过脸来看他，而后露出笑颜，

　　“公子。”

　　他点点头走到床边，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而后才略带担忧地问，

　　“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是很冷么？”

　　沈栎阳的温柔实在是太能令人软化下来，程攸于是笑着对他摇摇头，看她脸色也确实不若前几日那样苍白毫无血色，沈栎阳也就只是抚着她的脸颊，看她温顺似猫儿一般窝在被窝里，还时不时当真如同猫儿一般用脸蹭蹭他的手，沈栎阳顿时觉得心里又是幸福又是无奈，刚入冬的时候，程攸第一次犯病他差点儿没一起跟着晕过去，整个人完全慌了神甚至忘了自己还有灵力可以运用法术这件事。

　　直到发现无意识地程攸都还在自己揽着自己的肩膀轻轻说冷的时候他才恍悟一般迅速凝力过暖到她的身体里，好不容易程攸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可是问起程攸，她却也只是说自己自小体虚，到了冬天就会这样。沈栎阳更加不是什么医术了得的人，却只有七妖似是疑惑地确认了一句，

　　“你每到冬天都这样？”

　　程攸被他那时候的一个反问搅得更是疑惑，却还是如实回答说并不是每年冬天，算是有时吧，其实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犯病了，也许今年雪下得太早了吧云云的话。

　　那一刻沈栎阳确定自己在七妖脸上看到了一抹失望的神色，他虽然不解，却也猜不出别的原因，况且即便一行人在一起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行人似乎和七妖的感情都不算是深刻，可能是因为七妖给人的感觉实在生性凉薄了些，沈栎阳至少是不太愿意主动去结交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热情的程攸竟然也对七妖不太亲近。

　　可是他们也都不知道程攸所说的并不是每一年的原因不过是，那八年她根本就一直呆在不存在冬天的君羡阁。

　　其实沈栎阳和程攸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并不是很多话的那种，两个人在一起很多时候其实更多不过是单纯腻在一起不说话，沈栎阳很享受这种安静却又沉溺在幸福中的感觉，而程攸似乎也并不讨厌，每当这样的时候，她也会变得很安静，也许一如入了冬的猫科动物，总归会是懒洋洋的样子。

　　今天的两个人也是这样，程攸捧着沈栎阳的手，躺在他的腿上安静地玩儿沈栎阳修长的手指，好一会儿后才说，

　　“公子，你的手比我的还好看啊，果然拿笔的手和我们这种只会蛮干的人的手，就是不一样。”

　　沈栎阳还没来得及回答程攸，却见仍是一身鹅黄夹袄的拓跋临安气鼓鼓推门而入，程攸略有一惊，转眸一看是拓跋临安后便有些无奈地挑挑眉，继续边玩儿沈栎阳的手指便问道，

　　“怎么，和七妖大人吵架了？”

　　就在她这句话问出口的同时，拓跋临安很是豪气地一屁股坐在桌边，幸好还记得拿着茶壶斟满一杯茶以后才开始气鼓鼓地喝茶，听见程攸这句问话，她一脸丝毫未消的怒意顿时更盛，转过来面对着程攸道，

　　“不是啊，死猫你告诉我，他就算要出去，要办事，告诉我一下他难道能掉块肉吗？要出去办事却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这难道不会显得很可疑吗？我为什么不能生气啊？他凭什么也要生气啊！”

　　程攸瞟了一眼自顾自说得悲愤交加的拓跋临安，终于放下沈栎阳的手，翻身起来挽着沈栎阳的手臂，将脑袋放在他肩上有些无奈地看着拓跋临安道，

　　“临安小白，其实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你把七妖大人逼得太紧了呢？”

　　拓跋临安闻言一愣，垂下头似乎还当真是很仔细地回忆考虑起来了，程攸看她这幅摸样顿时知道她这又是脑子不好用自己没发现，于是只好自顾自又接着说道，

　　“他是你男人，不是你儿子，你管这么紧，他才真的会跟别人跑啦。”

　　拓跋临安一听程攸说“他才真的会跟别人跑啦”顿时脸色大变，几乎直接扑上来抓住了程攸大声问那怎么办怎么办，程攸叹气，转脸便说拓跋临安傻，唯有在心底她才自嘲一般自语道，

　　“程攸，难道你不傻么。”

　　颜轹听到七妖要出去办事的时候已然掠唇一笑，转身欲走，却见那男子此刻正着一身黄衣，立在他身后，笑意慵懒而随性，对他露出了如同老友重逢一般的笑颜，

　　“颜大侠，真是好久不见。”

　　颜轹看到他的一瞬间便深知免不了一场恶战了，只是七妖这一声看似温软地招呼声，不得不说，声音传出来，却又实在略微显得大了一些。

　　并不多时，回廊尽头挽着沈栎阳手臂的程攸和一脸诧异神色地拓跋临安一同走出来，程攸的面色已经不若昨天那般苍白，可是始终看起来还是比平日里虚弱一些，她看见颜轹的时候眼中面上都没有任何惊异或是其他的神色，她只是那样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示。

　　反而是拓跋临安先开口了，

　　“颜轹，你怎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还以为你是在七妖这儿住不惯呢！”

　　拓跋临安在这一刻充分体现了她作为“临安小白”完全不是空穴来风，七妖依然那样慵懒地看着颜轹，程攸依然那样毫无感情地看着颜轹，拓跋临安似乎在等他的回答，可是最终他依然是没有说话。

　　直到沈栎阳微微勾起唇角，稍稍向前一步道，

　　“颜大侠，不知道这几日你都去了哪里，但是我们都很是想念你，今日前来，你是准备再常住吗？”

　　听到沈栎阳这句话，颜轹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七妖饶有兴趣地微微扬起了下巴，看着沈栎阳和颜轹，拓跋临安有些诧异，一时间竟然接不上话了。

　　程攸微微垂下眼眸来，她除了回避以外，还能做什么？

　　沈栎阳这句话其实实实在在是载满了敌意，只一句话之间就已然将颜轹排除在了一群人之外，这样如同主客一般的语调说出来的这话，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几乎是对颜轹下了逐客令。

　　即便表面上是挽留和好意，可是加上之前一行人经历的种种，颜轹的不辞而别，到了此刻，就是赤|裸裸的嘲讽。

　　颜轹仍是不语，一群人也就只能沉默，直到天空渐渐又开始飘雪，程攸才幽幽叹息一声，转身欲离去。

　　原本想要的是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然后就此了断一切的，可是只一个转身之间，那寒意和晕眩竟是毫不拖沓地直冲她的头脑身体，她不自禁发出一声嘤咛，双腿一软便跌了下去，沈栎阳的反应非常快，立刻便一把接住了她。

　　拓跋临安看着这样的程攸心中是又急又气，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到冬天程攸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本来是机灵好动的黄蓉，一到冬天居然就成了体弱多病的林黛玉，换了谁都是没办法接受的吧，可是程攸的痛苦却又都是真的，看见她无意识地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沈栎阳又一次毫不犹豫凝起了冰蓝色光晕，她这时只能从另一边扶住程攸，希望至少能用自己的体温给她些温暖。

　　这时候也只有七妖还在注视着颜轹，他清楚地看到在程攸那声嘤咛之前便瞳仁一颤的颜轹，更加看到那一刻几乎就要疾步上前的颜轹，可是这一切都被这一刻看似淡漠的颜轹很好的掩饰住了，于是七妖在心底摇头叹息，这个人爱得如此痛苦却依然放不下吗，人类真是痴傻的生物。

　　其实只是他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他发现他最爱的并不爱他的时候，自己又会如何。

　　亦或者说，即便想过，想象也终究不是现实。

　　于是七妖刻意回身，装作也不再注意颜轹的样子，他果然一个转身便施展轻功离去了，看似毫无眷恋，却只有七妖知道，先前这人的目光中含着多少疼惜和不舍，他握紧的拳甚至都因为过于大力而微微颤抖着。

　　那个人啊，那一刻，应该是觉得心很疼很疼吧。

　　程攸很久没有尝试过这样彻骨的寒意了，那种寒冷几乎是直接从骨头里涌出来，迅速地蔓延全身，然后晕眩感像是侵蚀一般开始束缚每一根神经，这样的情况直到沈栎阳将那光球注入她心口为止，才眼见着渐渐好转了过来。

　　当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理所当然的，颜轹已然离去了。

　　其实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有些失落，她的回忆不自觉不自愿地总是会回到和颜轹冷战之前的那个夜晚，颜轹捧着她的手为他上药，动作温柔神色疼惜，可是现在的自己啊，对于他来说，已经怎么样都没关系了吧？

　　她这样想着，又向沈栎阳怀中缩了缩，逃避现实一般闭上眼，轻轻对沈栎阳说，

　　“公子，我好累，想睡。”

　　沈栎阳早就习惯了宠着她顺着她，这样的时候更加是说什么是什么，二话不说便打横抱起她，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便自顾自又转过回廊回房去了。

　　只剩下什么都还没搞懂的拓跋临安和看懂了大部分事情的七妖还在原地。

　　“所以，七妖你还是要走么。”

　　终于拓跋临安转过头来，有些失落却仍是一副想通了的样子，垂着眸不敢直视七妖，背着手有些不知所措地踢着地上的积雪，也不管积雪一化打湿了鞋尖，只是自顾自接着又说下去，

　　“虽然……虽然你不愿意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还是很生气，但是死猫说得对，我不应该什么时候都想着要把你捆在身边，你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忙，所以，我只要乖乖在这里等你就好了。”

　　她的脸颊似乎微微有些泛红，依然是不敢抬头去看七妖的眼睛，而七妖就那样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个人看起来手足无措的拓跋临安自言自语，最后才终于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符，走过来递到拓跋临安面前。

　　“你乖乖等我，这个好好拿着，这样就算尚楠凉找到这里，你只要把这个朝他扔过去，他就绝对伤不了你。”

　　拓跋临安捧着那张符咒顿时觉得有些感动，不论怎么说，这至少体现出七妖是真的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办才会要离开，否则何必还要替她周到的想好假如尚楠凉追来自己怎么办。

　　于是拓跋临安乖巧地笑着点了点头，孩子一般大声答道，

　　“好！”

　　七妖笑，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

　　颜轹一路不停便回到了客栈，他什么都没说，直接从垒起来的那些没开过的酒坛上拿过两坛后扔下一锭银子便上楼去了，其实这实在都不是什么好酒，可是这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能够和人好好说话，再等着谁给自己取来好酒了。

　　他现在心中无比焦躁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非常不正常，他已经很久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了，更不要说今天在七妖府邸里面对那四个人的时候，他从头至尾，压根儿连最基本的勾起唇角都做不到，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看见走出来的程攸的时候，他就已经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笑出来才会是对的，他这样想着，已然进了客房，毫不拖沓地打开酒封便灌下一大口，任由那酒精的灼烧感划过喉头，脑海中蓦然映出了月夜，他曾经对程攸说的那句话，

　　“是你教会我笑。”

　　是的，在遇见程攸之前的颜轹，笑容永远都是假的，他永远都是为了取走别人的性命而笑得灿烂，可是手上沾满血腥却依然不能让他感受到喜悦，所以他只好继续笑，却依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笑。

　　直到遇见程攸。

　　其实程攸教会了他很多很多，比如说，像是从前的颜轹，永远是被人恭维着，被人仰慕着，所以他其实骨子里骄傲而又自负，即便不表现出来，依然是在他心中根深蒂固的自我认知，可是程攸教会他如何去宠溺一个人，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他是有多么珍视将程攸视若珍宝般疼惜宠溺的感受，又比如说，曾经的颜轹一直认为，喝酒是一种享受，所有的美酒都是值得去细细品味的挚友，可是现在的他就像是个嗜酒成性的酒鬼，捧着酒坛大口大口毫无品味可言地灌着。

　　他其实，只是想要一醉。

　　颜轹从来没有醉过，他到现在依然深刻记得儿时第一次饮酒是师父悄悄将他杯中的水换成了酒，结果这一换就造成了不得了的结果，颜轹喝下之后竟然依然没事人儿一般和他师父该下棋下棋，该聊天聊天。

　　于是颜轹的师父就震惊了，完全不在意少年人不宜饮酒之类的教条，自那以后就经常拖着他这个乖徒弟一起喝酒。

　　不过这些都是与如今无关的从前，若是什么时候再有机会了，我们再细细聊吧。

　　现在的颜轹捧着酒坛大口大口灌着自己，他曾听无数人说过醉酒的千般好与千般不好，可是他自己始终是什么都没试过，这一刻他却突然想要知道到底醉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不是，是不是至少可以让他暂时忘了一切令人思绪浑浊的事。

　　他需要清醒。

　　师父从小就告诉他，作为影卫，他需要时时刻刻的清醒，所以就算之后经常拖着他一起喝酒，两个人也都是从未醉过，那样的日子延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一声不响便不告而别，把他这个“很能喝酒的乖徒弟”一个人留在了尚将军府。

　　继续坚守着他的理智和忠诚。

　　可是现在，他的乖徒弟颜轹终于也坚持不下去了，颜轹终于开始怀疑，永远的冷静清醒到底是不是对的，他甚至开始质疑，当初不辞而别的师父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不是他也感觉自己发现了人生既定的信条中终于出现了似乎和现实背道而驰的巨大漏洞，所以他走了，可是他却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徒弟，也许有些地方显得那么值得质疑。

　　一坛酒已然是见了底，颜轹毫不犹豫又拍开了另一坛的酒封，可是仰头再饮下一口后，他却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一般，靠在床边，仰起头，幽幽一声长叹溢出喉间。

　　怎么办，喝再多都忘不掉，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醒，脑海中全是程攸的面容。他终于闭上眼自暴自弃地将那一坛刚刚开封只喝了一口的酒砸在了墙上，顿时满屋尽是酒香，他却无奈地抬起手覆在自己的双眼之上。

　　程攸，你告诉我，你还要颜轹拿你怎么办，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放过我，别再占据我的脑海以及我的心里所有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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