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大人，您走吧，拓跋永安，祝您与弦雅小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这句话里没有嫉恨更没有妒意，她只是那样平淡的，甚至是真的带着诚挚的祝福，说出了这句话，只是依然背对着他，双眼只看着自己那只隐藏在手套下伤痕累累的右手，不愿再见他一面。

　　或者说，程攸，是真的死了。

　　现在活在世上的，只有拓跋永安，亦或者就连拓跋永安都不是完全地活着，她背负着来自于拓跋长安的光芒，纵然耀眼，却没有任何的赞颂和承认是属于她的。

　　这种强烈的自负与自卑的情绪的冲击，几乎已经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和精神防线，可是偏偏就在同一时刻，她用理智决定的举动，却只是招来了颜轹的狠狠推开。

　　那个时候，腰间的伤口在疼，右手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在疼，心也在疼。

　　颜轹一时语塞，完全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拓跋永安这一段真诚祝福，他应该说些什么，是谢谢还是对不起，是我不会走还是希望你不要忘记我，可是不论说什么，这时候，似乎都显得太过苍白。

　　“你之前说，要尚将军把我送给你了的。”

　　沉默了太久，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颜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这话听起来实在不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是二十来岁奔三的人，相反是像极了即将无家可归的小孩的哀求，带着幼稚，却又有些无理取闹。

　　闻言，拓跋永安终于缓缓转过了双眸，那双眼睛如今空洞无神地望着他，唇边却渐渐漫起笑意，她的声音在说，

　　“颜大人，向尚将军要那个影卫的人是程攸，可是我是拓跋永安。”

　　她淡漠地坐起身来与他对视，锦被从她肩头滑落，于是他顿时便看尽了她一身的纱布缠绕，伤痕累累。不只是这一次造成的新伤口，还有许许多多的旧伤，有些因为陈年的原因而显得太过明显，它们在此刻和双眸空洞的拓跋永安一同注视着他，包括她腰间纱布上渗出的，尚且新鲜的温热血液。

　　语气中的疏离，一丝一毫没有减少，她冷着眸，双唇开合间吐出的话语都显得温柔而又决绝，

　　“程攸是个小孩，太贪婪，太自私。她想要利用你，可是又和沈栎阳在一起，她妄以为自己可以把一切办得圆满。她硬生生气走了你，可是又想要把你刺激回来，硬生生再绑在身旁，所以她活该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也活该自己一个人伤心失意，你原本就不应该相信她，她那双眸子里的纯真会骗人，骗了沈栎阳又骗了你，那日樱花树下的一巴掌你才当真是打得好，她那样的家伙，就该狠狠教训，否则永远不知悔改，所以，拓跋永安，谢过颜大人。”

　　那一刻颜轹就那样看着她，看着那样的她，他甚至可以明确地感觉到，如果不是因为身上真的覆上了太多的伤，她可以姿态优雅地对他盈盈一拜，献上最诚挚的谢意。

　　可是颜轹一直没有说话。

　　满室的冷寂又是许久，久到拓跋永安的双眸都有些涩涩的疼，才听见颜轹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响起来，

　　“说完了？拓跋永安。”

　　“如果，你真的只是拓跋永安的话，那么，我希望你能听我讲一个故事。只是一个故事。”

　　他的眸子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和温柔，那样慢慢宠溺的神色让拓跋永安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手边的锦被，她不说话，只是紧紧咬着自己下唇，那双已经发涩的眸子还是倔强地大大睁着，直直看着他，狭长似狐的眸子因为那样温暖的笑意而微微半阖着几乎让她能看到双眸中流淌出的温暖光芒，他说，他只是想要告诉她一个故事。

　　“一年前的夏天，我恰好出完了任务回尚将军府，那个时候我一身的疲乏，甚至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我是江湖中被人称作‘笑面狐’的颜轹啊，人家说我出手就不会失手，人家说我想要看住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人家说，爱上我的人都是在自寻死路，我喜欢被这样形容可是我却不会因为这些人的话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高兴，不是因为这些事情不值得我高兴，而是因为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那些习惯了不为人知的岁月，在阴暗潮湿的训练场不停重复着机械地相互厮杀的动作，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弱肉强食，没有人会因为谁的死去流露出悲伤，因为每一个人都需要在面对对手死亡的同时开始准备投入下一场战斗之中。

　　其实所有的影卫，杀手，探子，他们都有过这样永远不会被世人真实触碰到的过去，可是却也都这样大同小异，他们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几乎被认定了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可悲的工具，不允许有感情不允许违抗命令，他们的生命也不过是主子手中的一个工具，他们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或者说，属于他们自己的，只有绝对的忠诚。

　　颜轹也许可以算是个太过幸运的特例，他的人生在尚楠凉的一次误打误撞里走上了所有人都不能奢望的康庄大道，他和尚将军府的准继承人成了莫逆之交，甚至于从那之后，尚将军家的小少爷就跟他成了形影不离的两个好兄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应该说，是尚楠凉让颜轹成为了现在的“笑面狐”，而不是那些跟他同期进入训练场的影卫们一样毫无意外地成了无心无情的杀人工具。

　　可是他即便一直笑着，却从来也感觉不到幸福。

　　不论如何他只能是一个杀手，他只能任由双手沾满鲜血，尚楠凉曾经说，当颜轹的双手沾染了越来越多人的鲜血的时候，他的双眸就会变得越来越迷茫，他流连于烟花巷陌，认为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情绪可以在那里找到，可是失败了，于是他又似有若无地与那些名门闺秀有了往来，他以为她们的才情贤淑也许才能够填满他缺失的心动，可是还是失败了，甚至于到了他终于放弃，认为也许终了一生也寻不到那种感受的时候，程攸带着盈盈笑意，有些狗腿又有些狡黠地出现在了他生命里。

　　程攸没有那些烟花巷陌中女子的风尘世故，可是她喜欢耍小聪明，爱贪小便宜，分明是比那些烟花巷陌之中的女子更加可恶一些的，程攸也没有那些名门闺秀的才情写意，可是她喜欢时不时小小地卖弄，时不时还会显得小心眼，嫉妒那些厉害的人，碎碎念，这也明显不如那些名门闺秀的清高风雅。

　　可是这样的程攸，看起来就是很特别，很不一样。

　　“然后我看到了奋力挣扎着，像是炸了毛的小猫的程攸。那个时候她看起来真的非常狼狈，一身的小厮打扮，头发披散下来，双手被禁锢却还是一直不停挣扎，唯独那双眸子里光华流转，好多种情绪在那双眸子里不停交替，我一瞬间就忘了那么久的疲累，只是觉得新奇，于是暗中便跟着上前去，想看看到底这个小家伙还能闹出点儿什么花样来。”

　　他这样说着，竟似是想起了那时候程攸的样子，无奈地低下头笑了笑，才又继而道，

　　“不过那时候她的表现，真是令我惊奇却又有些失望。”

　　“她一点儿都没有最开始的时候看到的她被硬压着跪在堂前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的狡黠样子，对着尚楠凉简直就显得口无遮拦，最后居然还被尚楠凉吓哭了。”

　　“你才被吓哭了！才不是他吓哭的！”

　　不服气的反驳比自己一直抑制情绪的理智更快一步冲出口来，拓跋永安鼓着腮帮子将错就错地狠狠瞪了颜轹一眼，却见颜轹只眸光在她面上淡淡一扫，便又笑道，

　　“我看着那家伙失魂落魄跟被人丢掉的小猫一样可怜兮兮地走出尚将军府的时候就觉得这家伙不会一个想不开就跑去寻死觅活了，悄悄尾随着她走了好一段之后看到她被沈栎阳劫下来，眼看着沈栎阳就手足无措了，我正想着要不要上去帮帮忙的时候，这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居然一开口就是一句‘公子，我想吃冰糖葫芦’。”

　　别说那时候的沈栎阳呆住了，暗处的颜轹一样呆住了，只是不一样的是沈栎阳只能无奈地拎着程攸去客栈，颜轹却是一个人在那儿更加没心没肺地笑了好一会儿。

　　当然这是不会告诉拓跋永安的。

　　那边拓跋永安听到颜轹这番话顿时窘得一脸通红，别开脸不看他，却又听着他继续道，

　　“不过回去之后，我就跟尚楠凉说，我帮他守着这个随时可能反水的小据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拓跋临安了，那个时候他一定要请我去一趟问柳巷……不是，柳巷，柳巷。”

　　拓跋永安目光顿时跟刀子似的落在颜轹身上，凡是在四方北国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问柳巷那是四方北国最大的烟花之地，虽然只是一条小巷，可是四方北国几乎所有的极品都聚集在问柳巷那一个地方，当然，也包括程攸那样耍小聪明，到处混钱的极品。

　　程攸在问柳巷洗过一段时间的盘子，扫过一段时间的地，必要的时候还垃圾桶一般来者不拒地接收所有妹子们的抱怨，当然，一般都是抱怨“长短粗细”或者“技术好坏”的问题。

　　至于柳巷，那只是个普通的，居民众多的小巷子罢了。

　　“再之后，程攸教会我很多东西。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需要在她和我的忠诚之间做一个选择。”

　　“够了。”

　　拓跋永安终于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似乎说到这里真的已经足够了，很多不懂的，很多没能解释的，很多很多，这一刻的拓跋永安都能明白了，可是太迟了，真的已经太迟了。

　　“颜大人，弦雅小姐尚且在等您，您回去吧。”

　　依然是最初那淡漠的逐客令，颜轹眸子里的温柔和温暖一霎之间便成了不可置信，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来自于拓跋永安的动摇，可是这一刻的她依然淡漠，依然疏离，依然双眸空洞，说着请回吧的话。

　　“攸攸……”

　　“颜大人，朕叫拓跋永安，程攸，不在这里。”

　　是的，她不在这里，至少现在，她不能在这里，颜轹，也许我们都应该找一个没有对方的地方，好好理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惜失去的是什么。

　　“攸攸，为什么这样？就因为我没有发现你受伤了？”

　　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刹那之间就好像一切都已经变了，窗外的阳光依然刺眼，拓跋永安抬起手放在自己的额头，挡住阳光一般淡漠地望了望窗外，而后勾唇笑起来，开口道，

　　“颜大人，已经是用膳的时候了，难道颜大人是想留在此处用过午膳再走？”

　　房门随着她的话音一落便被打开，那些婢女对于此刻立在房内的颜轹似乎并不觉得惊奇，只是神色淡然而机械地上着菜，直到摆满了一桌子，最后一个婢女也试过毒确认了安全后退了出去，那一身白衣的沈栎阳才走进门来，丝毫未曾侧目于颜轹身上，只是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为拓跋永安穿好衣服，而后横抱起了她。

　　就着那个姿势，拓跋永安坐在沈栎阳的腿上，双手圈着他的脖子，乖巧地任由他一口一口喂着她吃食。

　　真的就好像是一直家养的猫咪一样。

　　说了那么多，都是废话？说了那么多，她还是什么都不懂？沈栎阳的那些话又算什么？

　　颜轹突然觉得不懂，更是觉得疲乏，却就在此时，拓跋永安抬起眸子来，笑意盈盈望着他，开口道，

　　“颜大人，不是因为午膳才一直留到了现在吗？怎么不坐下一起吃？”

　　沈栎阳的神色却依然是淡漠地，他双手环抱着拓跋永安，却依然毫不吃力地为她剃掉刚刚夹进碗里的排骨中的骨头，然后拓跋永安转过头去，笑盈盈地咬上他喂到嘴边的排骨肉。

　　这羡煞旁人的幸福。

　　只让颜轹觉得，自己真的显得太过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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