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至晨起,方才停歇。屋外白雪已积了数尺厚,整座后宫掩在这白雪下,倒是风姿别样。浅吟领了几名宫娥太监在院子里扫雪,时不时地玩闹一番。
屋内倒是暖意融融,欢颜知我惧冷,铜制炭炉总是烧得旺旺的。案几上的薰笼里微微袅袅地冒着烟。随手从一旁小屉中拣了些香料,启盖丢入,屋内立时一片香。
花厅水晶珠帘摇曳,暖玉成香。雪天不宜出门,便是窝在屋中写字画画。案上一幅未完的梅花雪景,几株红梅傲立于风雪中,其景凛然。
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梅花有着一身傲骨,即便凋零飘落、成泥成尘,依旧保持着冰清玉洁、铁骨雪身。连这一株小小的梅树,都有这般节操,而人却没有。一个一个,趋炎附势,跟红顶白,做尽了那违背良心,丧尽天良之事。
那么我呢,即使还未黑了心肝,却也不得不为了自己,做尽一切该做的不该做的事。
一笔一笔落下,笔墨落下之处,俨然梅花绽放。
珠帘儿轻晃,琳琅作响,浅吟端了酸梅糕进来,放于一边小几上。自从诊出真的有孕以来,竟是越来越爱吃那酸酸甜甜的东西。
主子,聚荷宫的秀女苏茉菀求见。
搁下画笔,抬首,哦?苏秀女?
这苏茉菀虽是未见过,却也早已名声在外了。听说是唱得一曲好戏曲,身段柔美,唱腔婉转犹如黄鹂。只因了家世太低,在同届秀女中算是倍受奚落。又因她的唱腔多为悲情之曲,隐隐之中似带着对过往的留恋,似曾有一段往事,便有人暗讽她是下作的戏子,不甘寂寞。
双手用清水洗净,一旁紫金铜盆,里头盛了红艳艳的玫瑰汁,带着一股子芬芳香气。将手浸入盆中,花汁印得双手如玉。
欢颜绞了巾帕与我拭手,一边询,那主子是见还是不见?
细细拭净十指,方道,她既上了门,哪有不见之理。我亦想知,她此行目的。
这殷勤上门的,谁道她心中打着怎样的算盘。这后宫红颜,各色笑容背后,又是藏着怎样不欲与外人道的算计谋划。她虽只是个秀女,却已知往这后宫内苑寻了嫔妃拜访,可见了其心。此番举动虽是不合规矩,却也看得出,她想上位的心。
请进来好生伺候,虽现今只是个秀女,难保有一天不是你们的主子。我一语双关,说的是她,亦是当初的自己。
坐于铺了厚厚暗红团花毯的宽榻上,手肘搭在榻上小几处,另一手拈了酸梅糕,入口细尝。雕花纱门一开一合,屋外的雪气透进来,屋内暖意消融。眼前丽人儿娉娉婷婷,许是在寒风中行走久了,夹带了一股子冷意来。定静一看,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睛半带着妩媚,腰肢纤细,怪不得如戏中人了。
她上前来,浅笑盈盈,茉菀给贞小媛请安。
正无聊着呢,倒是小主来作伴了。只是这寒雪天气,聚荷宫离玉藻宫也是有些距离的,难为小主了。
顺手拉了她于宽榻上坐下。果真呢,指尖是微透着凉。眼神微示意,浅吟便已抱了金色裹轻裘暖手小炉过来。
苏小主,且用手炉先暖暖手罢。
一旁早有机灵宫娥跑去拨旺了火炉中的炭。
苏茉菀起身,接过浅吟递去的暖炉,莞尔,劳烦这位姐姐了。
我端茶一抿,等着她开口。这太热心殷勤的,我大多都是不信的。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总不会是在这下雪天,特意来看看我这个贞小媛吧。
茉菀自知,今日这番来得唐突了,也不合规矩。可是茉菀听闻,小媛素来菩萨心肠,所以茉菀才前来,想求小媛指点,在这后宫要如何自处。
骤然想起旧事,忽然觉得她与当初的自己有几分相似。只是当初我是无心之过,而她却是无法放下。
如何自处?这个,你不该来问我,而我也无法回答你什么。若你的心,在这皇城之中,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苏茉菀怔了怔,嚅嚅道,小媛,茉菀自知无望,所以......已经放下了。
我浅浅地笑了一下,却并不看她,手中端着热茶,袅袅热气氤氲双眼。声音淡淡温和,放下就好。既已入了这红墙宫闱,那一道门便已阻隔了红尘过往。该忘记的不若就让它作了尘烟消散。即使真的无法忘记,亦要学会不再去纠缠。
大老远的巴巴跑来,真只是为说一句已放下么?还是真的是来问我,如何自处?就如当年我问琼妃一样,这些,是别人能教的能给的么?片刻后抬头,见其面带犹豫,心下顿时明了。就说这宫里,不会有莫明上心的,也不会有莫明殷勤。
淡淡地看着她暗瞥一旁候着的宫娥,只作淡笑,妹妹若有话,但说无妨,我屋里自没那些个在背后乱嚼舌根之人。
她微微一愣,忙是陪了笑,是茉菀多虑了,其实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儿。踟蹰了片刻,终是开了口,茉菀现今在这宫中,是个无依无靠的。家世又低,深感在此过活之艰辛。姐姐人好心善,茉菀今日特来与姐姐一见,不知姐姐可愿有我这妹妹?
是啊,这宫里,无依无靠的,确是无比艰辛。听了她后话,果然,原是寻了机找依傍了。自知家世身份低微,争不过旁人,便来寻了高枝倚靠。
妹妹?这皇宫曾有过多少姐妹,最后呢?又有多少是能真的作一世姐妹的?这姐姐妹妹的口中喊着,转了身下绊子的也不少。这一声姐姐,一声妹妹,也不过是利益驱使,等来日这利益散了,也就都冷了脸,谁还记得那昔日的姐妹情谊。
此届秀女中倒是颇有些看头,见过的几个皆如此。眼前这个,若能收为已用,倒也好过投到别人那去。
如此想,放下香茗,道,既是如此,我也就自称一声姐姐了。只是......茉菀想清楚了么?我不过是一届小媛,比不得他人......
捧高踩低本是常事,可我却也要她说句承诺来。虽然这并不值什么,可我也要她清楚得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
苏茉菀小口地品着茶,而后放下茶盏,姐姐怎知,自身比不得他人呢?便就是凭着这幅未成的图,就能教茉菀心服口服的了。
她边说边走向案边,指了案上画卷,未完工的作品,尚已如此,吸引旁人眼球。若是姐姐将之做完,又将得教多少人眼馋?
面上浮了点点笑意,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她既将宝押在我这儿,我又何不好生加以利用,他日或能成事。妹妹既如此说了,姐姐也就生受了。
起身,随了几步。他日画成,必定会请妹妹过来。或许......指不定还要请妹妹一同作画......
苏茉菀见我应了,脸上亦露出欣喜来,这雪怕是又要好下一阵子了,茉菀就先回了。他日待姐姐做完此画,可莫忘了遣人将茉菀叫来赏画。
陪着走到廊下,冷风夹着雪花迎面而来,遂转头嘱其婢子,雪天路滑,好生搀着你家主子。
待其走远,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外檐上的冰柱子,长长的一串垂挂下来。愣了好一会儿,忽的肩头一沉,却是欢颜拿了暗红织锦大毛披风搭于我肩上,蹙了一双秀眉,微带责怪,小姐怎么这么不注意,都是要做娘的人了。
她在宫里一直称我主子,只有在急了的时候,才会喊我小姐。
吐了吐舌头,换来她一记白眼。两人进了屋,浅吟已将茶盏撤下,又新沏了茶上来。主子,那苏小主的背景主子可清楚,平白与她称了姐妹去?
言语间多有不平之意,她也是极护我的,生怕那称姐妹的又如同苏萱雯一般,让我受委屈。
是何背景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没有利用价值,能不能帮我成事。回到案前,画中墨迹已干。提笔,蘸了红色,在枝丫末梢上复又添了一朵盛放红梅。
手中经卷轻翻,佛法句句印入眼。佛语说得深透,念佛之人念得虔诚。即使如斯,亦无法遮掩那庄严法像下的丑陋污秽。
合了经卷,闭眼轻靠于榻上,觉得有些倦。顶着一副慈悲却做着不堪之事,在这红墙深宫内还少么。送子观音像,却是暗藏杀机。真真讽刺。
欢颜开了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将上官珠帘早晨送来新制的几件各色款式的及胸襦裙一一收入橱中挂好。
听闻前个儿夜里,宜容华生了个公主。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睁开眼,东西送了么?
一早就送过去了,一应的小孩物件,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还有些补身的药材。只不过,那宜容华不见得会领这份情,指不定心里又在想,说我们要在东西里下毒害她们。幸好是个女儿,奴婢才送的安心,要不然,奴婢还真怕好意成坏事。
领不领情是她的事,我们送了,这礼也就做足了,别人也挑不出我们的刺来。宜容华,她凭的又是什么?不过是那份年少时的爱恋,才让顾衍这般疼惜,养于深宫之中,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无争么?看似清高的背后,真的就甘心了。那日重华殿中,她口口声声说要为孩儿讨回公道,却是故意将矛头对着我,想要我跟琼妃一起死。当日我虽不及细想,可过后,慢慢地也就想明白了。
戚敛雾,在这大昭宫中,或许你是最爱顾衍的人。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我不信,当顾衍的目光停留在其他女子身上时,你还能如你表面看到的那般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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