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北欧丹麦王国的少年怎能想到,在他向往东方的时刻,一个身着华丽衣袍的土尔扈特蒙古少女,正兀自站在新疆的额林哈·毕尔噶的山峰之上,看着西沉的太阳,想象着西方的文明,多姿的生活。她,就是土尔扈特东路盟帕勒塔王的掌上明珠,恰与丹麦少年哈斯伦德同龄的——正值十五岁的蒙古王女尼茹黑德玛。
土尔扈特蒙古王女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她父王的夏季牧场,位于巩乃斯与喀什河中间,在喀喇乌苏南面的额林哈·毕尔噶山峰下的赛里克提草原上。
蒙古王女的父亲帕勒塔王的上六代祖巴木巴尔,是带领土尔扈特蒙古人东归的首领渥巴锡汗的族弟。
乾隆三十六年(1771),抗俄勇士巴木巴尔跟随渥巴锡汗抵达新疆伊犁,后被朝廷诏封为多罗郡王,并授扎萨克。从此,扎萨克的大印,一直掌握在这个光荣的家族,帕勒塔也由此承袭了老王爷巴雅尔的亲王爵。
1906年,曾任乾清门行走的帕勒塔王东渡日本留学,在日本振武学堂学习军事期间,结识了一位叫做茹瓦的法国人,至此,才从茹瓦的口述中详细地了解了法国。
帕勒塔王从日本回到北京后,就任清政府陆军贵胄学堂蒙旗监学,后来又被清政府任命为科布多办事大臣,在北京建有一座府邸。因受外域的影响,他成为清代后期官吏中最为开明的人士。
1912年(民国元年),帕勒塔王又被民国政府任命为新疆阿尔泰办事长官(中将军衔),以封疆大吏身份走马上任,主政新疆北部的阿尔泰公署。
蒙古王女的仆母,是一位从未走出赛里克提草原的老人。见蒙古王女尼茹黑德玛站在山峰上,久久地眺望着遥远的西方,仆母便提着袍襟,拖着笨拙的脚步爬上山来。
“我的孩子,天赐的神火就要落下额林哈·毕尔噶的山脊了,我们该返回王府了。”
尼茹黑德玛摇了摇头,继续眺望着遥远的西方,“仆母,你知道吗?在遥远的西方,生活着很多白皮肤的人,他们的头发闪现着黄金般的色彩,眼睛也和我们不一样,他们的眼睛像夏日的巩乃斯河,是蓝色的……”
老仆母摊开双手惊叫起来,“天哪,真可怜!王女说的好像是一个原始的部落,他们生活在神火照耀不到的地方,肯定是一群没有经过神火洗礼的人!”说完,合上双手,口念六字真言,祈告着,“苍天哪,保佑他们,让照耀的神火,为他们失血的面庞涂抹黄金的色彩,掩盖那失血的脸庞,不使那蓝色的恐惧,布满他们的两眼。”
尼茹黑德玛银铃般地笑了起来,跌坐在脚下的七彩绣花坐垫上,“仆母说得不对,父王昨天对我说,那是一个文明的世界!那里的男人穿着一种叫做燕尾服的衣裳,女人的长裙内像盛着一个大的箩筐,她们很漂亮……”
老仆母呆怔片刻,转而不停地舞动着双手,“文明世界的人就该穿着翘着两只燕子尾巴的衣服?好看的女人,不会把柳条筐子塞进袍子里现丑。把柳条筐子掖进袍子里的女人,会让人怀疑她是偷了奶酪或奶皮子的女人!”
尼茹黑德玛拉着老仆母坐下来,“为了让腰部显得更细,她们才穿那种礼服式的衣服。知道吗?西方有个法国,法国有个巴黎,那里的男人衣领上都别着一个好像蝴蝶花儿一样的饰物。巴黎的男人不用马去征战,而是将马圈在一个场子里用来赌钱。噢,新鲜的事情太多了!”
山下,有清清的湖水,弯弯的小径,碧绿的草海,莲花般的毡帐,畅游在草海中的羊群。
老仆母俯看着山下的景色,固执地摇了摇头,“我对赛里克提草原之外的地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我们土尔扈特人的家乡像天堂一样丰美。我的别别(宝贝),神火快把山谷里的草尖点燃了,我们该回去了,别让山下的侍卫总是仰着脖子望着你。”
“不,我要等到神火卧进西方的山谷才回去!”
“不行,我们要沐浴着神火归府,神火打在我们的脊背上,我们蒙古人才会感到吉祥幸福。”老仆母拽起王女,将绣花坐垫卷起来夹在腋下,牵着频频回首夕阳的王女,朝着山下的大鞍子车走去。
喀喇沁老先生是帕勒塔王府的两代教书人。
如果说,帕勒塔王已像雄狮一样出笼,老先生现在则希望蒙古王女也像骄傲的蒙古凤凰飞出去,她可以飞得很高很远,但绝对不是让老王爷巴雅尔恨之入骨的法国。
老先生已入古稀之年。在他的教授下,王女掌握了蒙古文,并逐渐与汉文化接轨。会说汉语,能书写方方正正的汉字,在东路盟的土尔扈特人的眼里,简直就是奇迹。可是,王女好像对这两种文字都不感兴趣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总是带着好奇的神情,托着两腮坐在书案前,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面对她的先生,提出许多有关于西方的知识。
“尊敬的巴格西(老师),法国的巴黎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那里的房子,像我们这里的山峰一样高大,漂在海上的轮船,和我们居住的房子那样,很漂亮,还有……还有冒着黑烟跑在铁轨上的火车,是这样吗?”
老先生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我听别人说过,火车的样子有些像黑色的巨蟒,能发出轰轰隆隆地巨响,它拖着长长的腰节,乌烟瘴气地爬行在大地上。再者,海对于我们蒙古人是极其遥远的,我只见过木船,那漂在海上的房子是我无法描绘的。”
“法国有隆隆奔跑的火车,我们土尔扈特蒙古人为什么没有火车?”
“我们是相信万物皆有灵的民族。我们的祖先说,万物给人类赐福,我们要尊敬、爱惜、保护万物,否则,有灵的万物将给我们带来灾难。我要告诉你,爬行在欧洲大地上的火车不是什么好东西,它轰轰隆隆地震颤着大地,玷污着蓝色的天堂。我不敢想象,天不再蓝草不再绿的世界是多么的可怕!”
“我的巴格西,可是……可是我们有时候也会喜欢上西方人的东西呀,就比如说,您的老花镜,就是我父王托他的法国朋友从巴黎给您捎来的。”
“那是另一回事儿!”老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尼茹黑德玛,继续翻阅着发黄的线装古籍。
“那不是另一回事儿,是和文明有关。巴格西,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的心就像小鸟儿一样飞到了西方。我的父王还说,那儿住着好多绅士,他们的衣服就像我们出门作客那样讲究,是吗?”
老先生用铜尺敲了一下书案,“尼茹黑德玛,已经有好几天了,你的心就像长满了荒草,总是带着好奇的眼神,向我讨问西方的事情,可是,我只能教会你如何掌握祖先留给我们的托忒蒙古文,还有我们的国文!”
“我的爷爷非常嫉恨英国人和法国人。为什么?他们就那么可恶吗?”
“你爷爷曾经是大清的忠臣。第二次鸦片战争结束之后,老王爷这样告诫过你的父王:‘英法是大清的不共戴天之敌,他们用马蹄毁了我们的园子,还狠狠抽了我大清一马鞭!’老王爷还愤愤地说:‘我的苗裔,誓死也不进英国和法国的大门!’我记得,你爷爷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像铜铃,狠狠地冲着西方啐了一口,也未能解除他心中的恨意!”
“我父亲的朋友茹瓦就是法国人,他自己还在挨饿,却将手中的面包纷纷扬扬地抛给了鸽子,我父亲说,他是一个懂得博爱的法国人,他们并不像我爷爷说的那样,都那样坏,我父王的法国朋友茹瓦,就用他的善良证明了这一点!”
老先生合上手中的古籍,用威严的目光盯着蒙古王女,“记着,土尔扈特蒙古人是牢记着父诫的民族,即便是一个作古的父亲所说的话,也同样具有威力!”
他离开宽大的书案,站在房门下,缓和了一下语气,“我的孩子,我好像无法满足你渴求知识的欲望了。你是蒙古人,不应该对法国充满那么多的幻想,有些东西会染黑我们的灵魂。我想……我想你应该到我们国家最文明的城市北京去读书,那里才是知识的海洋。”
“我让您伤心了吗?我的心像被小鸟儿啄了一下,感到有些难过了。西方人把我们所说的悔过叫作忏悔,我想,我应该向腾格里天神忏悔我的过错了。”
“西方,西方,又是西方!你聪慧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法国和巴黎,这会害了你!”老先生气咻咻地看着尼茹黑德玛,终于忍不住拂袖离去。
现在,喀喇沁老先生再也不会认为,可爱的尼茹黑德玛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好孩子。他感到,蒙古王女的额头上,天生就长着一双超越赛里克提草原之外的眼睛。
可怕的是,她那看似柔弱的骨子里,还存在着与生俱来的叛逆性情。总有一天,帕勒塔王的小少爷策林也会被姐姐的情绪所感染,对西方产生浓厚的兴趣。
只有六岁的小少爷策林,近日总是缠着他的姐姐,询问“穿着燕子尾巴服的法国人会不会飞”这样让人笑掉大牙的问题,要么就是托着两腮,皱着眉头坐在燕巢下,看着飞来荡去的燕子苦思冥想,和他的姐姐尼茹黑德玛一样,脑袋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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