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他在《蒙古的人与神》一书中写道:“在过去的几十年中,有许多考察团到蒙古探险,他们大多是对这个国家的地理、地质、建筑和其他方面进行考察。这些旅行者中一部分人的经历,已经以学术著作或通俗读物的形式出版。但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片,都未能再现或反映出这个国家灵魂的主旨,和游牧部落文化遗产精髓的东西。但这些东西正在逐渐消失,只有当人们理解了蒙古音乐中古老而忧伤的曲调,他才能真正体会到茫茫戈壁与大草原那震撼人心的美丽,也只有当一个人聆听了古老歌曲的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些与世隔绝、俭朴的牧人是700年前世界上最强大民族的后裔,虽然那段辉煌的历史已经不复存在,但美好的记忆,仍被一代代地流传至今,并与现代文明融为一体。”
哈斯伦德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旅行队要通过一段长长的沙漠地带,为了调解队员们的情绪,他想,他应该买一些可以安慰远方游子之心的唱片,或者像大自然那样雄浑磅礴的音乐,借以安抚队员们的疲惫之心。
考察队当中有很多年轻人,舍弃远方的恋人,进行长途跋涉,年轻的旅行者需要心灵的慰藉。
他沉迷于远在法国的尼茹黑德玛,总是情不自禁地用歌声来化解这种寂寞,别人不也是如此吗?
与斯文·赫定会晤的那天下午,他乘坐人力车路过一家乐器店,于是,让人力车在乐器店门前停了下来。
年轻的女店员,是一个说着流利汉语的混血儿,一头卷曲的金发,配上她那东方人才有的黑眼睛,看上去楚楚动人。姑娘微笑的眼睛,让哈斯伦德想起另一双黑眼睛。
一时间,他的心被那双明亮的黑眼睛击活了。
女店员整理着柜台内的唱片,热情地打着招呼,“先生您好,您是要买唱片还是乐器?”
他看着女店员的背影,用生硬的汉语木讷地说:“噢,小姐,是的,我想……我想在这里挑选几张唱片。”
“先生,您想要哪一种?”
“我们的考察团要进行长途的旅行,可我们的恋人却在远方,”他的眼睛在柜台架上寻视着,“如果能有一张安抚我们心灵的唱片,一路陪伴着我们,会增添我们旅行的乐趣。”
女店员遗憾地摇了摇头,“对不起,这样的唱片店里暂时没有,不过,先生若是明天再来,我可以在家中的库房里找出几张,任您挑选。”
“真可惜,我们的先遣驼队已经载着辎重出发了,明天一早,我和几名队员也将乘坐火车出发去包头,怕是来不及了。——小姐,看上去,您好像有外籍血统?”
女店员点了点头,一丝忧愁漫上她的脸颊。她垂下头来,简单明了地告诉哈斯伦德,她的父亲是德国驻北京公使馆的一名武官。全家人在北京一度曾经生活得很幸福,父亲被调回德国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里发生了战争,她的德国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经过一番简单的交谈,二人分手了。
第二天,哈斯伦德怀着神圣的使命感,带着考察团分队的队员们登上火车。他正和车窗前欢送的人们告别,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继而,一个年轻的姑娘朝着他奔来。他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一看,正是昨天刚刚结识的那位年轻女店员。
火车已发出启动前的长鸣。
女店员奔跑着,将包好的唱片从车窗口递给哈斯伦德,送去她真诚的心愿,“先生,但愿这两张唱片能够给您和您的队友带去一路的愉快。您是一个非常重情的人。如果您的恋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知道您在遥远的旅行中,是这样地依恋她,她会感到非常幸福。”
“谢谢你,我愿意用四倍的银洋得到这两张唱片!”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几块银洋。
女店员微笑着摆了摆手,“先生,不用了,我只想告诉您,我的恋人也在远方,——噢,他在奉天,所以我才能理解您的心情!”
他重重地握了握女店员的手,送上真诚的祝福:“你是心地如同**一样洁白的姑娘,小姐,祝您幸福!”
就在此时,火车启动了。
后来,他给这两张唱片分别起了名字,前一张叫作《她的深情厚意》,后一张做为考察团的《队歌》。
带着这样两张唱片,他和队友们踏上了长途的旅行,尾随在三百峰驮载着辎重的骆驼,朝着他们此行的第一站百灵庙而去。
穿越内蒙古的沙漠地带,马匹是不适宜的,但他还是带着心爱的赤兔马上路了。乘坐火车期间,有爱马如命的蒙古人暂时替他悉心地照料着赤兔马,他很放心。
在生长着老橡树的故园,
住着我心爱的姑娘,
她的深情厚意,
叫我永远难忘……
行进途中,悦耳的歌声回荡在西方旅行者的耳边,年轻未婚的男人内心都产生了神圣的感觉。
在歌声中,金发碧眼的旅行者,仿佛看到了恋人站在故园土地上的影姿,在一棵系满黄丝带的老橡树下,含情脉脉地翘望着远方……
继续坚持走下去吧,
直到那大路的尽头。
如果道路漫长无边,
就让你的心灵坚强起来。
激动人心的旋律,在沙漠中回响着,鼓舞着人们,增添了人们向沙漠挑战的决心。
驼铃叮咚摇唤梦想,沿着沙漠走向绿洲。颠簸的驼峰,磨炼着人们的品质,艰苦的道路,激励着人们的意志。七月,中瑞考察团进入茂明安(今内蒙古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宿营在达尔罕贝勒的领地百灵庙。
过去,这里是成吉思汗仲弟哈萨尔王一支后裔的领地,哈萨尔是茂明安的始祖。
一代神弓哈萨尔王为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开疆拓土,立下了不可泯灭的功绩,子孙繁衍旺盛。
茂明安水草丰美,艾不盖河从这里流过。这里不仅建有许多寺庙,如著名的百灵庙,还建有哈萨尔纪念堂。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正赶上百灵庙举行大祭祀,为了拍摄这种场面,哈斯伦德带领着电影班,由蒙古驼夫带路也赶往百灵庙。
百灵庙举行庙会,吸引了远近的牧民。
在通往百灵庙的十里长路上,长长的马队和勒勒车,行走着的人们汇集成一条长河,缓缓地朝前涌动着,电影班也夹杂在人流中。
突然,一位青年骑着一匹火红的高头大马,从哈斯伦德的身边疾驰而过,径直奔向行走着的一家牧民。到了近前,青年收紧手中的缰绳,跟在这家人的左右,转动着会说话的眼睛,旁若无人地唱起歌子——
瞧一瞧我的黑骏马,
耳如莲瓣头正方;
看一看我的雕花鞍,
金镶银嵌珠反光。,
你是草原上美丽的花朵,
出生在茂明安的好姑娘,
请你为我开创天堂。
你呀你,能否为我送上一粒火种?
哈斯伦德盯着这位青年,转霎间,明白了他为什么如此高声歌唱。原来,牧民家有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美丽姑娘,青年是用歌声向姑娘求婚。
当时,他就以快捷的方式,将这首悠扬的曲子采集下来,收录在自己的民歌集里。
青年的歌声终止了,周围的人们愉快地哄笑起来,姑娘羞得满脸通红,低头钻到了母亲的身后。
蒙古驼夫说,姑娘笑了,这是欣喜的表现。
看着年轻人爱慕的眼神,困惑的神情漫上哈斯伦德的面庞。旅途中,有那么多的人为他送上良好的祝愿,他仍就无法说清,在无穷无尽的追索与祈愿中,会不会有人为他送上一粒点燃幸福生活的火种。
远在天边的蒙古王女,再一次搅乱了他的心。
不知不觉中,百灵庙已在眼前。
哈斯伦德带着电影班的成员,在这里进行了一系列的摄影,记录了当时的情景:庙宇中央大门徐徐拉开,蒙古寺庙乐队使用的铜制“筒钦”,即长筒大喇叭,一个接着一个地缓缓吹响。低沉的声音好似神的呼唤,致使前来悔罪、祈求平安,或者是祈求神灵驱除病魔的牧民,潮水一般涌进寺庙。
庙内,大鼓那沉重的音响,震耳发聩的钹声与噪杂神秘的铃声交织在一起,发出强烈的轰鸣。
几个腿上绑着牛皮护膝,手上戴着皮巴掌的老年牧民,好像中了魔计,突然被鼓声和铜钹击倒在地,全身直挺挺地扑向地面。他们嚅动着嘴唇,默念着六字真言,一次次地站起来,再一次次地趴下,用头部触着地面,朝着他们心目中的神(活佛),或闪着金光的佛像匍匐前行,喃喃地祈祷着……
在蒙古驼夫的帮助下,哈斯伦德幸运地结识了百灵庙的呼图克图(活佛)喇嘛——淖尔罗斯。
淖尔罗斯喇嘛已入暮年,他的目光敏锐,具有神秘的穿透力。哈斯伦德在经房初次见到他,他正坐在具有神秘色彩的坐垫上,用他那充满灵气、有着贵族气派的纤细手指翻阅着一部佛教典籍。
这位呼图克图喇嘛有着隐士的面孔,深邃的思想,这里的人们都说,经过漫长的修行,他已经获取了超越世俗的能力,被察哈尔蒙古人视为神权的代表。
哈斯伦德始终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与他交谈着有关佛学方面的问题。
三日后,他与淖尔罗斯喇嘛告别。在此之前,他没有对这里的人们讲过,他将踏上西行的旅途。
哈斯伦德走进经房,命运的吉兆正照临着他的天空。
淖尔罗斯喇嘛撩起宽大的袖口,从袖筒里掏出一块印有经文的蓝色丝巾,带着神秘深远的笑意望着他,将蓝色的丝巾高举在额前,双手合十,闭上微目四合的眼睛,进入到心逸神弛的入定之境。
他喃喃地默诵了一段经文,醍醐灌顶一般拍了拍脑门,“扎”了一声,睁开眼睛,将手中的丝巾递给哈斯伦德,“吉雅——泰(蒙古语命运之意)!这是一面诏示美好命运的禄马风旗,它会保佑你一路顺畅!火猴年出生的亨宁·哈斯伦德先生,不管是火兔年(1927年)、地龙年(1928年)还是铁蛇年(1929年),对于你来说都是吉祥之年。得到这面禄马风旗,你的愿望就好比东方的太阳,皆因生活而升腾。一直朝前走下去吧,你的道路,在太阳沉落的西方,在神圣的腾格里山方位。在那里,有一位充满智慧和贤哲的活佛,在天山腹地等待着你的来临!去吧,那里的民众将敲响欢快的马头板(打击乐器)为你歌唱,赐予你生活的乐趣!”
淖尔罗斯喇嘛的眼睛里充满了睿智的光芒,语气非常肯定,说完,他再次闭上眼睛,陷入深邃无比的禅界。
哈斯伦德知道,腾格里山就是新疆的天山。他无法说清,淖尔罗斯喇嘛所说的那位活佛是谁。
出于对“神”的敬仰,哈斯伦德不便惊扰禅境正深的淖尔罗斯。何况说,淖尔罗斯喇嘛已超脱尘世的干扰,微目四合的眼睛里不存在着尘世间的人。
准备出发的队员们跨在马上,在庙前等候着他。他带着“神”赐的禄马风旗,悄然退出经房。事后,蒙古驼夫很神秘地告诉他,“假话很多,真理却只有一个。淖尔罗斯喇嘛赠你的,是一面不同寻常的禄马风旗,得到它,就等于得到了神明的保佑。”
离开百灵庙,中瑞考察团的各个分队又聚在一起,开始了漫长的蒙古沙漠之行。
旅行中,吉祥的禄马风旗,日日飘荡在哈斯伦德的鞍鞒上。淖尔罗斯所说那位活佛,究竟是谁,他在哪里?我们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点相见?
这一切,一直是哈斯伦德无法破解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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