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羊皮的长筒皮靴,紧贴在蒙古王女的脚腕上,纤细中透着玲珑。乳黄色的蒙古长袍,裹着婀娜的腰身,罩在长袍外面的橙红色过膝对襟四开衩坎肩,开衩处装饰着三道不同颜色的库锦镶边,对襟与开衩的上角绣有吉祥图案,显得光采夺目,典雅华贵。
哈斯伦德看着蒙古王女娇美的面庞,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爱着她。他真想疾步走上前,拥抱着长久爱恋的蒙古王女,占有她的灵魂!
突然,他的眼睛定格在尼茹黑德玛头上戴着的那顶“陶尔其克”帽上,继而,脸上的笑容骤然消退了。
“陶尔其克帽”是土尔扈特已婚妇女才有资格佩戴的帽子,其形为尖顶,装饰有火形图案,垂在胸前的缎制护耳带较长,显得飘逸俊美。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在猝不及防之中,他无法相信,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他望着王女,眼睛像被突如其来的光芒剌伤了,痛苦地闭上了。上帝啊,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她就这样走出我期待已久的梦境!
这一切都不是梦。一顶已婚妇女佩戴的“陶尔其克帽”,足以证明,她……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等待哈斯伦德的,是难追的岁月和无法释放的情怀。
他长久的梦恋,好比秋花,又似流水。他走进梦想的边缘,冷酷的现实却在痴情与真爱之间,划出了一道永远也无法逾越的冰河。梦里的结局,终始他们一个泪如泉涌,一个“思念成酒醉一生”……
长久的梦想,终于毁于现实。他还在回首长流五年的相思之河,美丽的王女却走出他早就铺设好的梦境。
刹那间的变化,使得哈斯伦德的脸因震惊而僵硬,惝恍之中,似梦似醒的云翳漫上他的心头,血液几乎凝滞了。就在昨天,他还在为蒙古王女的手上没有蒙古人锁定姻缘的戒指感到庆幸,看到了幸福的未来。现在,那枚戒指,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一把锋利的钢锥,扎在他脆弱的心坎上。
镶嵌着宝石的双环手镯,在蒙古王女的玉腕上叮咚作响,发出悦耳的声音。哈斯伦德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他想逃遁,躲到一个无人的地方,逃离这场猝然的不幸!
哈斯伦德逃不掉了。
尼茹黑德玛和母亲微笑着来到他的身边。他只好停下来收回欲将迈出的脚步,在慌乱中极不自然地微颌浅笑,频频地点着头,机械性地问候着,“尼茹黑德玛小姐,您好,杜伦高娃夫人,您好。”
尼茹黑德玛微笑的时候,样子更加娇媚迷人,“您好,哈斯伦德先生。欢迎您来参加酒宴!”
哈斯伦德立在那里,接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杜伦高娃夫人拉着他坐下来,“我的孩子,策林听说你又来到了赛里克提草原,高兴得跳了起来,酒宴还没摆上呢,就大叫大嚷地让吉雅泰把你们都请过来了。”
哈斯伦德的思想已游离融洽的气氛。他把左手攀在脑门上,寻找着合适的话语,旋即又将手移下来,不停地扭动着交叉的手指,“我从土尔扈特南路盟来,在那里与僧钦活佛愉快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尊敬的夫人,您的……您的身体还好吗?——噢,是的,您说的没错,您的气色看上去真的很好。”
酒宴,因母女二人的莅临,更加热烈起来。
人们为蒙古王女的归来畅饮着,只有心陷苦海的哈斯伦德还未举杯。
杜伦高娃夫人将酒杯推到了哈斯伦德的面前,“我的孩子,你怎么不举杯?这是策林的一片心意,我们蒙古人说,盛情的酒不醉人!”
“这是久别重逢的酒,当然不醉人。”策林举起杯子,“来吧,大家都举起杯,为了我姐姐的归来,还有欧洲朋友的到来,请大家干杯!”
哈斯伦德僵硬的脸上,现出了牵强的笑容。他端起酒杯,刚刚与策林碰过杯,尼茹黑德玛带着谦和的笑容把端着酒杯的手伸向他,“来吧,我的丹麦朋友,为了我们有幸相遇在赛里克提草原,干杯!”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失望与惆怅一齐聚上心头。接下来,他毫无意识地与在坐的人们碰着杯,一杯接着一杯地品尝着苦酒。
蒙古人——
是否快慰,必须以歌表示。
是否诚意,必须以酒量衡。
申张事由,必须以诗对答。
达成协议,必须以天誓盟。
欢庆时,土尔扈特蒙古人的酒宴上怎么能没有歌舞?酒过三巡,抑制不住激动情绪的杜伦高娃夫人站和尼茹黑德玛手持一对“火不思”弹唱起来,策林带头跳起土尔扈特人喜庆之余所跳的《鹰马舞》。
男子们也纷纷起身,跟着策林围着桌子,模仿起鹰马树花的美好形象或跳起《勇士舞》,向在座的人们展示着他们的壮美与力量,表达着他们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
女子们不再显得矜持。年轻的姑娘们跳起柔美的《爱花舞》,已婚的妇女跳起快乐的《剪羊毛舞》,同主人一起消遣着快乐的时光。
“火不思”和“托布秀儿”的琴声,点缀着欢快的歌声,一个舞蹈就是一段美妙的故事。
在欢乐的气氛中,两名瑞典队员和德国摄影师利别楞兹站了起来。瑞典人带着兴奋的神情,观望着激动人心的场面,击掌打拍。利别楞兹带着陶陶然的神情,学着蒙古人的样子,用筷子敲打着银杯,为歌舞助兴。
悠场的琴声,再一次将哈斯伦德拽到了感情的低谷。
饮酒期间,他就像被命运捉弄了一般,始终回避着尼茹黑德玛偶尔投来的一束目光,生怕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刺疼自己的心。帕勒塔家族的传世之宝,那把随着东迁而归的“火不思”,永远不会属于他了,月光下更不会有他与王女倾情歌唱的身影。
昔日的旧梦,最终毁于一旦。
哈斯伦德在蓦然了悟中,心碎了,心凉了,停留在心间的只有层层叠叠的酸涩,和再也无法向尼茹黑德玛诉说的相恋之苦!
心情不爽,酒必醉人。
欢迎尼茹黑德玛归来的酒宴,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酩酊大醉者不计其数,哈斯伦德就是其中的一位。
队员们回到营地,已是午夜。
昏昏沉沉的哈斯伦德一觉醒来,帐外已是霞光万丈。
他刚刚坐起来,利别楞兹哭丧着脸走进帐篷,坐在他的身边,语气吱吱唔唔,“看在上帝的面上,请您饶恕我的罪过吧。你的……你的那匹赤兔马看上去不行了,也许是昨夜误吃了醉马草的缘故,它快要……死掉了……”
哈斯伦德从铺上弹起来,“什么,你说什么?我的赤兔马它……它它……”
“都怪我昨天没有给它打马绊。”
“你………你你怎么能这么粗心大意,嗨!”哈斯伦德跳下床铺,踉踉跄跄地冲出帐篷。
“我为什么偏偏不给它扣马绊呢,我真该死!”
利别楞兹狠狠地捶了一下胸脯,也跟着跑了出去。
哈斯伦德跑到赤兔马的身边一看,赤兔马果真危在旦夕。看到主人狂奔而来,它费力地支撑起脖颈,弹动着四蹄,无力地哀鸣一声,又瘫在草堆旁。
哈斯伦德看着嘴角直吐白沫的赤兔马,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明白,赤兔马已经无可救药了。
哈斯伦德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冲着利别楞兹吼叫着,暴跳着,“你……你,嗨!你怎么连醉马草和牧草都不分!是你……是你让我的赤兔马遭到了这样的厄运!”
利别楞兹用手薅着头发,悔之莫及。
哈斯伦德怔怔地看着赤兔马,砰然跪在地上,紧紧地搂住了赤兔马的脖子。在人与马亲昵的刹那间,昼夜之间发生的这一切,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多年的梦想完全破碎,就连赤兔马也要离他而去。难过中,他不停地吻着赤兔马,刻骨的孤独涌上心头。
一个土尔扈特骑兵从附近的山坡下采来了一把奇特的植物。那是一种开着紫蓝色花衣的绿草,颜色异常碧绿,紫蓝色的花衣上,蜷曲着长长的细蔓。
他神情沮丧地告诉哈斯伦德:这种草,愈是干旱的时候变得愈绿,愈是草枯的时候愈是显得艳丽,蒙古人把它叫作醉马草,牧人习惯用毒蛇、狐狸比喻它的恶毒。
哈斯伦德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濡湿了赤兔马的鬃毛,利别楞兹见朋友如此悲伤,也蹲在赤兔马的身边,用脚捻着醉马草,唠唠叨叨地忏悔着,责怪自己,不该一时疏忽,让赤兔马误吃了醉马草。
“苍天哪,我的蒙古赤兔马它才长到六岁,稳健的四蹄它刚刚迈开,和人一样,它才刚刚进入壮年哪!”哈斯伦德一跃而起,瞪着悲怆的眼睛,逼视着利别楞兹,吼叫着,“牧人把这醉马草说成是自己的劲敌,可你……你却把赤兔马放在了长着醉马草的山坡下……”
利别楞兹垂着头,任由哈斯伦德咆哮着。
哈斯伦德用火热的掌心,不停地抚摩着赤兔马整齐的鬃毛,抚摩着赤兔马与自己相伴的岁月。
它温顺地倚贴着主人,就像接受着恋人的抚慰,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不管骏马的主人怎么祈求苍天,不要收回赤兔马的灵魂,也不管主人如何悲叹命运的不公,赤兔马还是在这个洒满阳光的清晨死去了,死在了爱马如命的主人怀里。马是牧人最亲密的伙伴,是牧人的灵魂,飞翔的翅膀。哈斯伦德挚爱的赤兔马离去了,它抽走了他灵魂中的一部分。
蒙古王女已为人妻,钟爱的赤兔马也不再属于他了。
这突如其来的双重不幸,犹如山崩地裂,带着排山倒海般的势态,毁灭性地扑向哈斯伦德,顿然间浇灭了他炽烈的情感。
哈斯伦德的赤兔马,多像是一个半睁着眼睛安睡的孩子,一个永远沉睡不醒的孩子,让主人爱怜得不忍离去。它微目睁开的眼睛,像是等待着主人最后的垂怜,又好似在冥灵之中,等待着主人再最后给它一次深深的爱抚。
他亲吻着赤兔马,吻着那渐渐变冷的嘴唇,吻着那闪着光泽的鬃毛,用颤抖的手合上它的眼睛,然后带着一股旋风疯狂地跑出马厩,朝着营地后面的淖尔湖畔奔去。
水干石碎,一切都不可重来。
哈斯伦德突然感到,茫茫然的草原上,只留下他孤立于天地之间。他只有面向苍天诉说无奈的悲哀,对着大地倾洒一腔啼血的悲泪……
湖畔,升起一座用石头堆垒的敖包,赤兔马被队友们安葬在湖畔。安葬之前,利别楞兹怀着内疚的心情,亲手剪下赤兔马的马尾,将长长的马尾搭在敖包上,以示对赤兔马的怀念。
“回去,你们都给我回到帐篷里去!我要守着我的赤兔马,一个人安静地呆一会儿!”
哈斯伦德顿足捶胸地低声吼叫着。队员们带着迷惑不解的神情离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孤立于湖畔。
空气中,弥漫着悲哀与嗟叹。夜,游走而来。
他坐在湖畔,像迷途的幽灵守着埋葬着马骸的敖包,久久地不肯离去。情爱,泛滥成灾,除了悲哀和一身的冷意,他一无所有。
“上帝呵,我昨天还是你的宠儿,像一匹欢乐的马儿,奔驰在你的原野之上,今天,你却惩罚了我!”
敖包里,埋葬的不仅是他的赤兔马,还有他的爱情。
春天的夜晚,带着逼人的寒气。
寂寥的湖畔,惟有凄凉的悲哀,直指人间的怨叹,在天地间轻轻地流动着,像一首长长的祭歌,时强时弱,时而有声,时而无声……
人啊,是多么的脆弱!
午夜梦回,被哈斯伦德视如生命的赤兔马,走进一个无声无息的世界。赤兔马的主人,也在一阵心如刀绞之中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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