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晚宴隆重而排场，来贺的朝官眷属很多。施姓来了三人，代表各自门第。除了施鉴和施桀两对夫妇，我还见到了从未谋过面的大姐施媛。她和施瑾长的很像，妩媚皎然。看见我时，她略显惊讶，但还是很礼貌的唤了声：“小妹。”我颔首回礼，却未做声。不过她的夫君蒙朗似乎很健谈，和我相互见礼后，拉着北宫焰聊的很欢。

　　赵府很会安排，一桌八人，施家兄妹加上各自伴侣正好坐满。席间，男人们谈笑风生；而女人们则个个矜持不语。我小口的喝茶，不声不响的吃菜。左侧的北宫焰和施鉴有来有往的相互寒暄；右侧的施媛鲜少动筷子，偶尔瞥瞥，她几乎都在悄悄的打量我。

　　施鉴和施桀的夫人我也是头一次见，看上去，长嫂孙氏端庄雍容；三嫂白氏清贵高华。她二人初见我时，脸上也是掩不住的讶色，不过作为官门内眷，谁没有几分逢场作戏的本事。只是须臾功夫，妯娌俩便各自拉起我一只手，熟络的妹妹长，妹妹短的叫起来。

　　“小妹……”施媛轻轻唤道。

　　她的声音很平和，没有施瑾的尖利和傲气。

　　我没有看她，只淡淡的“嗯”了一声。

　　“有空……去姐姐府上坐坐。”施媛说。

　　我没应声，只平静的搅着小碗里的汤羹。

　　“小妹，你，你可还好？”默了默，施媛又道。

　　我转眼看她，莞尔：“很好，谢姐姐挂念。”

　　施媛盈盈而笑。

　　这时，不知外面谁喊了声“新郎官来拜门了。”一时间，堂上哗然，众客纷纷离座去往院中。施鉴、施桀和蒙朗也被几个同僚拉扯着去凑热闹。

　　这里的结婚风俗很有意思，话说新郎将新娘迎回去之后不是先拜天地父母，而是要立刻打马回转岳父门上再送一份‘礼’答谢这边来贺的亲朋。礼虽不重，一般也就是散发些糕点蜜饯之类的讨句吉祥话听听，但却是整个迎娶过程中除“闹洞房”外最热闹的一个环节。婆家有“洞房”可闹，娘家却没有。怎么办？于是很自然的就闹“回礼”的新郎……

　　其实这样也好，新郎在岳父门上被折腾的半死，等回到自己家后估计也没太多精力观看新娘的“僵尸妆”了，这样有利于新婚之夜的和谐。

　　北宫焰转而看我，低低的问：“舒儿可要去看看？”

　　想想，我摇摇头，杨旸又不是没见过。再者，赵馨盈说她夫妇二人会在归宁之后即前往平庄拜访，那时再见总好过现在闹哄哄的一片，虽然喜庆，但却混乱。

　　北宫焰笑笑不语，端起面前的茶水轻轻饮下。

　　我瞥了瞥堂上众多的‘留守’女眷，对他说：“你若觉得无趣，可自去。”

　　北宫焰轻道：“无妨，我陪你。”说着，他看了看我面前已空的汤碗，遂放下茶盏，拿起汤勺舀了一碗羹，缓慢优雅的搅动了片刻，待热气散去，他放到我面前，柔声说：“吃吧。”

　　我习惯性的点点头，很自然的从他手中接过汤匙，低头正欲喝，忽觉四周安静的异常，抬眼扫了扫，却见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我俩身上。

　　怎么回事？

　　“早前听闻传言，说宇辰公子视妻如珠如宝，凡事皆顺从心意，今日一见，果无虚言，以妹妹的身份能觅此佳婿，端的是好福气。”施桀之妇看起来挺不错，没想到说起话来却是夹枪带棒。

　　我得罪过她吗？

　　转眼看看北宫焰，他不以为意的笑笑，继续旁若无人的给我布菜。

　　不紧不慢的掏出绢帕，我擦了擦唇角，摆出一副很受用的表情，说道：“少夫人所言极是，我是身份卑微，且先慈再世时亦比不得府上二夫人贵重，所幸老天怜佑，得嫁外子为妇，虽无才德容貌可恃，但外子却说无论福祸疾病，今生唯我一人足矣，如此，确是福厚不浅。”

　　白氏脸色陡然一变，堂上也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接着便窃语私声连连不断。

　　我淡淡的看着她，本小姐是庶女不假，可你丈夫也是庶子，同是小妾生的，谁又比谁高贵多少？而且，不管事实真相如何，至少表面上丰京城谁不知道宇辰枫对夫人一心一意？不仅‘惧内’，且还誓言不会纳妾；再比比，听说前些日子施桀又弄了个女人进府，算来你也有三个“妹妹”了吧。

　　见状，施鉴之妇赶忙摆出长嫂威仪，但见她略带警告的瞥了弟妇一眼，又看向我，圆场道：“妹妹，你三嫂就是个直脾气，说话向来没个轻重，你莫放在心上。”

　　“无妨，”我礼貌的答道：“适才少夫人就事论事，我也是实话实说，不过是唠叨家常，心中并无介怀。”

　　闻言，白氏面上虽有不甘，不过碍于场面，却也不好发作。她略显鄙夷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轻哼一声转过脸去。我不以为然，始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未几，北宫焰将剔去骨刺的一块鱼肉放入我碗里，众妇脸色又是一变。看吧看吧，回家也让你们的夫君都学着点，我不厚道的想。

　　“小妹。”施媛扯扯我。

　　我微微侧脸看她。

　　施媛示意我附耳。

　　想了想，我靠近她。

　　“因为花草会，三哥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通。”施媛小声说。

　　原来如此！

　　眼看宴席将散，施榕的身影还未出现，我不禁有些失望。后一想，明日便可见到他，到也不必拘于一时，心下又欢喜起来。不一会，赵昀进来，他先是揖礼代表父亲谢过宾朋来贺，然后又说府上已另僻了一处厅堂供众客小憩……

　　一阵寒暄之后，赵昀前头引路，大家纷纷起身随后。不顾众人讶异之色，北宫焰照例拉着我的手，脸上自然平和的看不出有任何不妥；相反，在道道目光的注视下，我却有些脸红，欲挣脱，却被握得更紧。

　　一路上，大家的步伐闲适缓慢，不乏相熟之人交头接耳。想想刚才，我不由的好笑。闹完新郎之后，众客回转归座，大家相互议论着刚才的有趣之处，一时之间，说话声、大笑声混成一片，堂上顿时嘈乱不堪。我嫌恶的游弋着目光，不想竟瞥见白氏拉着施桀附耳说着什么。须臾，便觉两道目光投来，望去，果然是施桀眸色清冷的在看我。对着他嘲讽的笑了笑，我调开视线，却见孙氏也在和丈夫耳语。于是，我主动的看向施鉴，等着他将眼神移过来。片刻，兄妹四目相视……

　　“舒儿，稍时小心些，不可离开我身边。”北宫焰忽然说话。

　　我转眼看他：“何故？”

　　北宫焰没有说话，只微微侧头示意。我顺着方向看去，竟是魏晨！此刻，他正负手立在不远处表情沉静的看着我，左右身侧照例跟着管笙和尚桢。不过四目并未有时间过多纠缠，随着赵昀的一声“请”，我收回目光。

　　刚要拾阶而上，却被北宫焰拉住，我疑惑的看向他。

　　“我们去那边。”北宫焰抬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

　　我讶异。

　　北宫焰以指掩嘴摇摇头，我了然。当下随着他悄悄离开，好在我们一直处在队列的最后，此刻离去倒也无人注意。没走几步，我顿住转身，一看，原来背后感受到的目光竟来自施媛。见我回头，她笑了笑，我也笑笑。

　　拐了几处弯角到了另一个地方，周围静悄悄的，既无灯烛照亮，亦无仆从踪迹，感觉极‘荒’。赵府莫非也有‘贤仁苑’？想想自己曾经的处境，我不由得猜测。转念一想，不对，赵馨盈在家中排行最末，兄姐都已各自成婚嫁娶，没听说有被关在府里见不得人的。

　　我扯扯北宫焰的手，不掩疑问。他笑笑，依旧不说话。

　　“公子，夫人。”不多时，身后传来疑似赵昀的声音。

　　回头一看，果然是他。

　　赵昀走上前，仆从持着灯笼小心的侍立在侧，“失礼了，劳两位久等。”

　　北宫焰略一颔首：“无妨。”

　　赵昀继续引路，跟着又是几个拐弯。待停下，借着烛光一看，我不由得皱眉，这不是上午休息的那座院落吗？敏儿和素青还在里面候着呢。熟门熟路的干嘛还拐个弯回来？神神秘秘怪吓人的！

　　许是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赵昀笑着解释说：“早前舍妹就叮嘱在下，说公子与夫人皆是品性华贵之人，所行之事虽为世俗不解，她确是佩服的紧，今日宾客众多，难免会有不雅之言入耳，宴席之上无法区别安排，休憩之所却定要寻个僻静处，适才之所以至后院兜了个圈子，皆因中堂、前院人多眼杂。”说着，他对我揖了一礼：“若有惊扰之处，望夫人海涵。”

　　我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原因却是在此。

　　“有劳公子费心周全。”我回礼。

　　赵昀又是几声客套，待侍婢将一应茶水果盘端上来后，他说还要去前厅招待其他客人，遂离开。

　　“北宫，刚才所经是何处？感觉怪清冷的。”敏儿和素青退下后，室内一时有些安静，北宫焰不说话，自行洗了手后便随意从架上抽了本书坐在桌案旁看了起来，我有些无聊，便没话找话。

　　北宫焰抬眼，笑笑：“舒儿好奇？”

　　我点点头：“感觉和我原来的住处有些像。”

　　北宫焰怔了怔。

　　我奇怪：“你怎么了？”

　　北宫焰摇摇头。

　　“若不是清醒的知道自己身在赵府，我真的会以为自己又回到贤仁苑了呢。”说着，我走到他身边，有些茫然的道：“北宫，这种感觉很奇怪，站在后院的那一刻我竟觉得和它有缘。”

　　“哦？”北宫焰放下书本，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道：“舒儿说说看。”

　　“具体我也说不出来，就是一种熟悉感。”想了想，我道。

　　北宫焰笑笑不语，复又埋头看书。

　　一时无话可说，我走至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一看，《孝经》，遂丢开；再翻，《烈女传》，弃之；最后找找，《女四书》，我彻底气馁。来回转悠了几圈，甚感无聊。走至橱角处看了看计时的滴漏，我叹了口气，离告辞时间还远呢。

　　这个时空的习俗很多，特别是婚俗。一般正席过后，若无要事，宾客是不能即刻离开的。就娘家这边来讲，来客至少要在主家留至戌时过半，也就是大概晚上八点多的样子才好告辞。此称之“慰礼”！通俗解释就是父母嫁女虽是大喜之事，但难免心中因不舍而感伤，故而亲朋的抚慰就很重要。这套礼节虽无硬性规定正式散场时间，但为了照顾主家的面子，很少会有宾客提前离开。

　　“北宫，你和馨盈是怎么认识的？”实在无趣，我又转到今天这个显得异常好学的人身边找话说。

　　“舒儿好奇？”还是同一句反问。

　　我不满的撇撇嘴：“少兜圈子，能说便说，不能说拉到。”

　　北宫焰一愣，后看我满脸不屑的样子遂放下书本，笑着说：“我和馨盈初次见面就是在后院。”

　　“哦？”我眼睛一亮，八卦道：“快说给我听听。”

　　北宫焰沉吟了下，说：“我当时因为要查一件事情，所以依着线索来到赵府，至后院时发现一女子晕倒在地……”

　　我讶然接口：“是馨盈？”

　　北宫焰点点头：“经过一番检查，我发现她身体并无异样，想来是受了惊吓所致，于是喂了她一粒药丸之后，即离开。”

　　“然后呢？”

　　“然后我二次前来，到后院的时候，看她正在跪拜上次救她的‘仙人’，我一时起了玩心，便现了身，告诉她，我就是那个仙人，不想又把她吓昏过去。”说到此，北宫焰狡邪的笑笑。

　　我也笑开，怪不得当初问赵馨盈，她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原来他们的相识过程这么戏剧化。

　　“北宫，你要查何事？为何再三潜入赵府后院？”想了想，我又问道。

　　“嗯……”闻言，北宫焰的神情有些躲闪，“是……因为公事。”

　　“公事？”我看着他：“当真？”

　　北宫焰颔首：“自然。”

　　“那后院住的是什么人？”我趴在桌上支起下巴，好奇的问。

　　北宫焰的目光又可疑的闪了闪，尽管一掠而过，但还是被我捕捉到。

　　“你有事瞒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我肯定的说。

　　北宫焰怔了怔，后失笑道：“舒儿，我是有事瞒你，且很多，难道你都想知道？”

　　我语塞！

　　明知他是故意混淆我的意思，却一时找不出理由反驳。

　　“舒儿，那后院原先住着的是赵昀的恩师，不过五年前已经过逝。”北宫焰见我有些尴尬，便主动解释说。

　　“恩师？是谁？”我疑惑道：“他没有家人吗？怎么会一直住在赵府？”

　　北宫焰拉过我的手握紧，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平静的表情中含着些许复杂。须臾，他缓缓说道：“舒儿，赵昀的恩师虽无名声在外，但确是真正的学识大儒，他出身贫寒，父母早亡，依靠几亩薄田过活；他身材不高，相貌也平凡，不过却异常聪明；尽管入仕无门，却胸有千壑，心性高远；他曾有过家人，年轻时，好心收留过一个遭难的美貌妇人，共处半年后与之结为夫妻。未料天有不测，两个月后女子独自赶圩时被一达官看中，回家的路上被抢了回去收为妾室。”

　　“是这样啊……如此说来那夫子确是不幸……那后来呢？”我听得欷歔不已，看来这世间苦命的不止是女子，北宫焰的师傅，赵昀的师傅都是突遭家变的不幸男子。

　　“得知爱妻被强抢，他便去达官府上要人，不想人未寻到，反被门下恶仆殴打致残……”

　　“舒儿。”听得正起劲时，清寂的夜色中忽然飘来施榕的声音。

　　我讶然，这小子不是说酉时不至便定是来不了吗？

　　和北宫焰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也没想到。

　　未及多想，我赶紧迎上去。

　　片刻，施榕的身影便急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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