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曹忠家的位置比简文芊所居住的地方还要偏僻,大抵算得上是贫民窟了。没有院落,只有两间紧挨的旧房。简文芊走到的时候,张袖早带着王仵作在外等着了。
张袖见了简文芊,赶紧窜到跟前:“怎么才来?”
容熙适时松开了手,特意迟了半步,跟在简文芊身后。简文芊只觉得手一阵空,空得连心底都有点失落。但也仅仅只有这一瞬,紧接着她就被张袖一把抓到王仵作面前:“王仵作,这个就是李大娘生前中意的弟子了。可惜没来得及亲手教,倒要麻烦您了。”张袖的行为看起来有些多此一举,事实上却是非常必要的!没错,简文芊和王仵作都知道彼此,只是,今天才第一次正式见面而已!
简文芊为自己晚到,不住的赔笑,又暗暗打量这王仵作。一身粗布灰衣,佝偻着身子提着大而沉的木箱子,头发渐渐发白,脸上皱纹明显,眼睛小而亮。
王仵作见了简文芊,堆起笑脸,拱手上前道:“老身早闻得李提刑生前唯独对简刑席颇为满意,如今看来,李提刑的确是慧眼识人。”虽然李大娘是死后追封,但是仵作私下谈起李大娘的时候,大多称之为李提刑。一来,表尊重之意;二来,李大娘的前身是仵作,当上了提刑官怎么也给仵作同行们脸上贴了金。喊起李提刑的时候,仵作们自觉地走路都生风,好似那当了提刑的是自己般得意。
简文芊还要仰仗王仵作一段时间,见王仵作朝自己拱手,赶紧回礼:“惭愧、惭愧!”除了惭愧,简文芊嘴里硬是蹦不出别的词了。对于这客套这一项技能,简文芊至今生疏,难以驾驭。
这窘样让一旁的张袖也不忍看下去,义气的上前为简文芊解围:“行啦,王仵作我们赶紧完事!等下还赶得及见那王知州一面。”
张袖请王仵作来的时候,王仵作也是直催促办完事急着赶回衙门,说是要目睹堂堂知州的风采。这会见张袖提起,也就收了寒暄,一脸正色立在简刑席身边。
从衙门幕僚高低等级来讲,除去有品级的,就是刑席和钱谷两位幕僚为重且是大人亲自聘请,比一般人更显亲厚。前者打理衙门大大小小的案件,关系到衙门之主官位的升迁问题;后者则是主衙门的财政,钱粮、赋税等,保证衙门的正常运转。因此,王仵作虽然经验丰富,也只是耐着性子等简文芊下指示。
简文芊听张袖那么一说,想到将要面对尸体,不免脸色有些发白,还不忘叮嘱身后的容熙:“等下验尸,你就别过来了。”有些罪,她简文芊一个人受着也就够了。
王仵作闻言,屈身拱手道:“简刑席,在验尸之前,首先是传唤家属、邻里等关系人,审问事因,记录在一式三份,千字文做标记的验尸状上。应在验尸状上签字的人都到齐了,仵作和吏役才开始测量尸体所在的方向,然后再上前验尸。不过,曹忠的尸体早被不懂规矩的夫郎移动到屋内的床板子上。所以测量的步骤可以省去。”
一番话下来,简文芊有些头晕。好在王仵作知道简文芊是第一次上阵,也没逼迫简文芊一下记住。倒是张袖跟了李大娘一些时日,对这些是轻车熟路。趁王仵作说话的时候,将曹忠的家属给请了出来,又唤了相近的邻居来。
那年约三十的男子着一身粗布黑衣丧父,搀扶着另一年迈的男子走了出来。见了简文芊,双双跪下叫冤。简文芊头痛这样的阵仗,有些手忙脚乱的上前搀扶:“老人家,您这样跪,我可是会折寿的。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张大人必定会为你做主。”
张袖倒是很自觉的从屋里搬了几把破椅子出来,见简文芊瞪她,挠头道:“这不能怪我,找了半天,就只剩下这几张椅子还能坐人。”
简文芊翻了个白眼,张袖完全错误的理解了她的意思。她瞪张袖,只是责怪张袖随意动别人家里的物品。
既然东西都拿出来了,也不好让张袖放进去。简文芊从张袖手里拿过椅子,让老人家先坐上。老人家推辞了一番,也就落坐了。男子立在老人家身后抹泪,束起的头发上绑着黑布条。
张袖等人见老人家入坐,这才各自坐下。简文芊掏出那张白纸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道告状是需要用状纸写上状词的?何以就拿了张白纸?”比起问案来讲,简文芊最想弄明白的就是这个空白状纸的问题。
说起那状纸的事情,老人家是老泪纵横又有点咬牙切齿“那孙恶霸,不许人帮我们写状纸。我们又不识字,只好举着白纸去衙门告状,实乃无奈之举!草民要状告孙恶霸骗我忠儿十五两银子,不仅不还,还打了忠儿。忠儿将一生的积蓄都借了出去,知道无望拿回来以后,我那老实的忠儿想不开就服毒了。。。。。。”
简文芊使了眼色,让张袖问一旁的邻居。除了在孙恶霸(孙长新)有没有打曹忠这里有分歧外,别的都和曹忠爹爹说的相差无几。
王仵作在旁将涉及的人物及事件一式三份记录了下来,又让在场的人等签字。吩咐暂时不能离开。容熙记着出门前张袖说的事儿,勤快的替曹忠的爹爹把脉看病。张袖领了简文芊的指示前去捉拿疑犯孙长新。
没过多久,张袖就绑了个年约三十的女子过来。随着女子的临近,一股浓浓的酒味刺鼻。那原本慌乱叫骂的女子,见了曹忠爹以后,反而镇定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阻了老娘喝酒。我实话告诉你们,这曹忠是自杀的,和我没有半点关系。识相就赶紧放了我,不然我就告到张大人那里,治你们个扰民之罪!”
张袖哼了声,将手中的绳子紧了紧,孙长新吃痛的憋红脸,没再喊出话来。
“曹忠死的那晚,听说你揍过曹忠一顿?”简文芊拿过验尸状,扫了眼上面唯一有出入的疑点。如果确实揍过,那么曹忠之死则可大可小。往大处说,也许是孙长新逼死了曹忠,要陪命;往小处说,这孙长新也免不了吃板子、蹲牢房。
孙长新双眼一翻,鼻孔朝天,手指简文芊道:“别以为丑八怪披了张官府皮,你就真是当官的那块料。实话告诉你,老娘我根本没打过。”
“打没打过,验尸之后才能知道!”张袖牵着孙长新绑在木桩子上,坐在椅子上歇息。抓这孙长新费了张袖不少力气,别看孙长新好酒肉,可跑起来却异常灵活会躲。偏偏今天街上拥挤不堪,她可是追了好几条街,几度差点追丢才抓到这孙长新的。
验尸前,一旁的王仵作熟练的从木箱子里翻出苍术和皂角烧了起来。同时,还不忘对简文芊说:“简刑席,凡验尸前务必烧苍术和皂角。”
简文芊点点头,示意知了,却并不甚放在心上,只当是迷信。倒是一旁的容熙暗暗记了下来,以后每次免不了为简文芊准备上这两样。其实苍术有着抑制胃分泌,抑菌的作用。当时的人虽然不完全明白药理,倒也用对了东西。
烧了会儿,气味渐浓之后。王仵作这才提起自带的木箱子,拍掉手上的灰屑道:“好了。简刑席,我们进去吧。”
简文芊如临大敌般,紧张的跟在王仵作身后。压根没注意到张袖捂嘴偷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王仵作将验尸状和笔递给简文芊,交待道:“我念,你来记。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就问我。”王仵作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验尸方面没有人比得过李提刑,但是基本的验尸步骤,我还是懂一些的。”王仵作不明简文芊的深浅,只当李大娘教出的徒弟必是不凡,所以先自谦客套了一翻。
简文芊从王仵作手里接过东西,精神紧张到没注意王仵作的客套话,强忍着胃部不适,催促道:“王仵作,开始吧!”
王仵作见状,也不再啰嗦。打开木箱子,脱掉曹忠身上的衣物,边检边口述:“尸体口鼻、肚皮、两肋、胸前,肉色微青。。。。。。大约已经死亡两日……”
简文芊拿着纸笔只觉得胃在翻滚,翻上了嗓子眼,眼睛在发胀。在王仵作说话间,终于忍不住,捂嘴跑出了房间扶着屋外的墙角呕吐着,容熙担忧的上前拍着简文芊的背脊,顺了顺简文芊的胸口。又掏出帕子,将简文芊的嘴角细心的擦了擦。
张袖翘着二郎腿,悠闲的说着风凉话:“不错不错,比我那个时候强多了。起码你在我数到一百后才跑出来。”这张袖,大概是存心要看简文芊笑话来着。
“张袖!”容熙找曹忠的夫郎要了杯清水,递给简文芊。见张袖存心笑话,忍不住出声呵斥。
张袖对着那双怒目倒是笑得越发开心了:“嘿嘿,容熙,我只是说说文芊,你在一旁心痛个什么劲?难不成她收留你一夜,你就动心了?要知道,你住的房间还是我让出来的呢!”
“不用了。”简文芊这一吐,吐得浑身脱力。简文芊吐过之后喝杯清水,见已经吐得差不多了,又将杯子递给一旁给自己顺胸口的容熙。瞧容熙被张袖说得脸发红,简文芊无力的伸手搭上话:“张袖,得了,别欺负容熙。我再进去看看。”
“你还进去?”张袖摸着鼻子,她记得当年她一吐之后,隔了好几个月才做好再进去的准备。简文芊这女人,适应得真快,不拉来做仵作,就真可惜了人才。
回停尸房的时候,简文芊脸色惨白,颇不好意思的朝等着她的王仵作牵强的笑笑,拿起纸笔,老实的站在一旁。
“这么快就好了?”王仵作瞧了瞧站在一旁强打精神的简文芊,出言安慰道:“刚验尸的时候,哪个仵作不会吐上几回?吐着吐着,也就习惯了。不习惯也没办法,家里还有老小等着自己领了月俸养着,只好咬牙上阵……你也算是很不错的了,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刚刚进停尸房就吐晕了。你第一次来,能够忍到我开验了才吐,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简文芊眼神一暗,她其实并不是第一天看到死人。她记得小时候睡的双人病房,每年都会有新的病人入住。有的,在睡梦中就死去了;有的则没有死在病房里……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身边的人死去的时候。那天她早早的醒来,和往常一样说着话。可是,很久很久,对方都没有回应。她颤抖的伸出苍白肤色的手指放在那人的鼻息下……直到现在,她都记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只是,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旁边的床已经空了。好像从来没有人睡在那上面过。她直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和她约定每天早上,你醒来以后一定要和我说话。这样,我就可以很快的醒来了。只是,那天,那天她没有醒来,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再后来,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刚刚认识的朋友,会无声无息的离开这个世界。速度快到她来不及和她们多熟悉一些……那样的灰色记忆太多了,所以,她都有些麻木了。
如果可以,她宁愿适应不了。
简文芊甩甩头,在这个时候她竟然分心了。想起了那些她以为不会再被想起的往事。简文芊努力的打起精神,很认真的听着王仵作的安慰和唠叨。
细心的王仵作见简文芊的神色好了不少,也就微微一笑,收了话题:“……好了,我们继续吧!”
简文芊忙提笔将王仵作先前的验尸报道记了下来。
“尸体嘴唇破裂,两耳肿大,肚腹膨胀,指甲青黑,疑是中了砒霜”王仵作将尸体各处要害检查过后,报了最终死亡原因。
渐渐的,简文芊也开始进入状态,不适感减弱。专心的记录验尸报告,时不时看看尸身。
王仵作将尸身翻来覆去细细检查,身上皆无其它伤害。又不死心的从木箱子里拿出酒和醋泼在尸身上,不见期待的反应。最终,王仵作不甘的下了定论:“。。。。。。。尸身上并无其他伤痕。”
没有伤痕?难道曹忠的爹说谎了?
即使存在质疑,简文芊还是提笔将验尸结果记录在三份验尸状上,这个算是初验报告。
末了,王仵作又给尸身穿好衣服。合上木箱,却并不急着出去。没多久,张袖抱着燃烧的炭炉,往上泼了醋,王仵作这才跨过炭炉出来。简文芊也有样学样的照做,出了门。
张袖嬉笑着从简文芊手里拿过验尸状,看了半响,皱眉道:“没殴打的伤痕?”说实话,张袖不信有哪个恶霸是善良的,不靠拳头吃饭的!见了这验尸状,张袖也不满意。只是,不满意又能够怎样?越是衙门的人,就越不能够凭喜好随意办事。
凡是,要讲究证据!
原本就等得心急又不敢吭声的孙长新,听到张袖的话以后便直叫嚷:“说了没打就是没打,你们私自绑良民,我一定会告到张大人面前,重罚你们这帮官吏!”
张袖见简文芊从出了停尸房的门就没说话,面色凝重,想来是有疑点没想通。张袖也就没急着放孙长新,重新坐下挑起二郎腿,翻起孙长新的旧账:“阻止百姓报官,不配合捕快意欲潜逃,这两项足够你在衙门喝上几壶了。”
霎时,孙长新老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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